江知烨初入理尚府那年刚满二千三百岁。
而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江晟洹始终是这方衙署的主人——既是手握朱笔的推官,亦是横跨马背的“平叛先锋”队队长。
彼时南清城虽沐盛世荣光,周边山林却总腾起硝烟,江晟洹的银枪染过三十六个族群的血,直到寒磷族一战折戟沉沙,成为他戎马生涯里唯一的裂痕。
少年时的江知烨与如今判若两人。
及膝的银发永远乱如鸦羽,偏不肯束起,任其在风中狂舞如未驯的兽。
他总爱扛着比人还高的红缨枪招摇过市,枪头缨络染着半干的血渍,厌世的眼神像淬了冰,嘴角永远挂着讥讽的弧度,一言不合便掀翻酒肆桌椅,吓得摊贩们远远看见他的银发就急忙收摊。
「江家那疯子」的名号传遍街巷,连三岁孩童夜啼,只要提一句「江小公子来了」,也能立刻噤声。
“那疯子又打人了!”这样的惊呼总能惊飞树上的寒鸦。
江晟洹常常对着儿子闯祸的账单叹气,掌心的老茧擦过案头的《刑律疏议》,终究是揉了揉眉心,让人多送些跌打药去街角医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在四百岁就获得了‘纯净真元’,完全褪去兽族的痕迹,格格不入地走在大街上——那是多少修者穷其一生都求不来的天赋,却在他身上成了肆意妄为的底气。
直叫南清城的老学究们捋断三根胡须,连呼「天道不公」。
江晟洹望着儿子眼里流转的微光,不知该喜该忧——他太清楚,纵使再强的天才,这天赋若不加约束,终将成为焚身之火。
可惜上天没给他太多时间管教。
一千九百岁那年,梅雨季的潮气还未浸透青石板,江晟洹便埋骨于寒磷族的诡雾之中。消息传来时,江知烨正在城西赌坊与人角力,红缨枪戳穿了第三张赌桌。
他盯着父亲染血的佩刀,忽然露出癫狂的笑,那笑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子,却在无人处化作深夜书房里的碎玉声——次日清晨,人们发现江府的珊瑚笔架碎成齑粉,满地狼藉中唯有一张字迹洇开的宣纸:「杀尽寒磷,方祭父灵」。
那时安德鲁刚从极北之地南下,青衫上还沾着尘土。
他常听茶肆里的说书人摇头叹息:“江家小公子怕是要疯魔了,昨日又打断了三个书生的腿。”
直到那个黏腻的梅雨季午后,他抱着木桶去湖边打水,看见岸边散落的玄色衣袍,以及湖面上半沉半浮的白发少年。
江知烨的下半身已化作蓝灰色的鲨鱼尾,在水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尾鳍轻轻一拍便激起细碎的水花。
他仰躺在水面上,银发如海藻铺散,眼尾猩红似要滴血,却在瞥见岸边人影时,瞳孔骤然缩成危险的竖线。
安德鲁的木桶「哐当」落地,惊起一群红鲤,却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忘了去捡滚落的水瓢——少年眼底翻涌的戾气与孤寂,如同极北冰下暗流,看似狂暴,实则困在永恒的寒冬里。
雨声渐密,打在荷叶上沙沙作响。两个少年隔着三步宽的湖岸对峙,不知过了多久,江知烨忽然嗤笑一声,尾巴重重拍向水面,激起的水花浇湿了安德鲁的青衫。
“看够了?”他扯过岸边的衣袍随意披上,白发滴着水,却在经过安德鲁身侧时,忽然压低声音:“下次再敢盯着我看,就剜了你的眼睛。”
安德鲁望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脚踝处缠着渗血的布条。
湖面上的涟漪渐渐平复,却在他心底荡开一圈圈涟漪。后来他才知道,那日江知烨本想自我了结,却被他不小心打扰,终究没能沉下水底。而他捡起的那截红缨枪穗,终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系住两个灵魂的羁绊。
安德鲁第二次来湖边时,芦苇丛里忽然甩出条湿漉漉的鲨鱼尾,搅碎满池浮萍。江知烨半倚在石头上,白发滴着水,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
“看够了?”少年咬着根草茎,尾鳍懒洋洋拍向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安德鲁发间。
安德鲁慌忙握紧木桶,却见对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犬齿——那是捕食者看见猎物时的表情。
“我、我来打水……”安德鲁的声音被雨声打散。江知烨突然甩尾游向他,蓝灰色的尾尖擦过他小腿,木桶瞬间被卷走。
“想要吗?自己来拿。”少年在湖心转圈,尾鳍掀起的波浪推着木桶打转,挑衅地看着岸上的人。
好胜心作祟,安德鲁扯掉外袍跳进水里。可他刚划拉两下,就被浪头灌了满口湖水。鼻腔里涌进咸腥的味道,恍惚间他看见江知烨的瞳孔骤然收缩,鲨鱼尾拍碎水面的声响震得耳膜发疼。
再睁眼时,后背撞上潮湿的岸石,头顶是少年湿漉漉的白发,滴下的水珠砸在他脸上。
“笨死了。”江知烨甩着尾巴坐起来,他的下半身已变成双腿,尾骨处伸出的鲨鱼尾却还在滴水,发片间沾着水草。
安德鲁咳嗽着爬起,忽然发现对方小腿上有道狰狞的伤疤,从膝盖蜿蜒到脚踝,像是被利爪撕开的。
“谢……”
“你有病?”江知烨猛地转头,耳尖泛着不自然的红。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词汇,尤其是从一个没被他吓哭的人口中说出。
安德鲁抹了把脸上的水,认真道:“你救了我,当然要谢。”
少年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抓起岸边的外袍往身上套:“无聊。”可尾鳍却在沙地上扫出歪歪扭扭的圈,像只心虚的兽。
安德鲁注意到他系腰带时的动作很生疏,指尖反复勾错带扣,于是伸手帮忙——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江知烨的脸,苍白的皮肤上散布着细小的伤痕,眼睛很漂亮,比玉还透,比水还清。
“下次……”江知烨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雨丝,“想来就来。”说完便起身走进芦苇丛,鲨鱼尾扫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润的脚印。
从那以后,湖边成了两人的秘密基地。安德鲁会带着干粮和书,坐在石头上给泡在水里的江知烨念《山海经》,讲到烛龙时,少年的尾鳍会兴奋地拍打水面。而江知烨则会教他怎么在水下闭气,怎么吹哨子吸引野鸭。
“笑一个。”某天安德鲁突然伸手捏住江知烨的脸,把他的嘴角往上扯,“像这样,多好看。”
江知烨被捏得皱眉,尾巴啪地甩在他腿上:“丑死了,比哭还难看。”可耳尖却红得要滴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白发。
“笑一笑十年少懂不懂?”安德鲁向后一仰,望着棉絮般的云朵在天上慢悠悠漂。
“我又不会老,也不会死。”
安德鲁忽然坐起身,草汁染绿了后腰的布料:“我也不会。所以我们要一直这样,谁都不弄丢谁。”他捡起块碎瓷片,在泥土上画歪歪扭扭的城池,“你说,几千年后会是什么样?”
江知烨望着远处掠过的雁群,想起昨夜在街角听见的议论:“江家那疯子又把人打进医馆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红缨枪,枪尖还沾着前日斗殴时的血渍:“或许...还是没人敢正眼看我。”
“胡说!”安德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瓷片在泥土上划出闷重的声响,“知烨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地人的,就像...像你父亲那样!”
提到“父亲”二字,江知烨瞳孔骤缩。
“我父亲...他是英雄。”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却颤得厉害。
那日湖边,他拖着带血的尾鳍爬上岸,听见路人议论江晟洹的银枪折在寒磷族手里,才知道那个总板着脸教他枪法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家了。
安德鲁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神情变化,:“他说过什么?”
“他说...”江知烨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因为长年握枪,长了很多茧,“刀刃要对准罪恶,要成为保护弱者的盾。”他忽然笑了,却是苦涩的弧度,“可我只会用枪伤人。”
“所以我们从头学起。”安德鲁将碎瓷片抛向空中,“你教我枪法,我教你读书。等我们站到最高处——”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空,“就能让所有人看见,什么是真正的英雄。”
江知烨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像是沾染露水的薰衣草。他抽出腰间的红缨枪,枪尖在泥土上刻下两个歪扭的名字:“先说好,我可不会背书。”
“不用背。”安德鲁捡起瓷片,在名字周围画上歪歪扭扭的城墙,“只要记得——”他忽然握住江知烨的手,将掌心相对,“我们要一起走到云上面去。”
风掀起两人的衣角,蒲公英种子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相触的掌心。
远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声,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桂花树,在少年们头顶撒下几片细碎的阳光。
江知烨望着掌心的草汁和泥土,忽然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眼角的阴影被春风揉散,像冰层初融的湖面。
“一起。”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有从未有过的轻快,如同破茧的蝶。
泥土上的名字被风吹得模糊,却有株蒲公英在旁边悄悄扎根。
而安德鲁确实也做到了,暮春的柳絮扑在都察院朱红的门框上,两千一时岁的少年攥着任命文书的手微微发颤,他终于穿上了那身梦寐以求的藏青色官服。檐角铜铃随春风轻响,他转身时带起一片花瓣,正巧跌在江知烨垂落的尾鳍上。
“这是第一步,对吧?”他的眼睛亮得像初升的朝阳,指尖紧紧攥住对方的袖口,“将来我们会站在金銮殿上,俯瞰整个兽人世界。”
江知烨望着远处飘来的风筝,父亲的旧官服还挂在衣柜里,金线绣的獬豸纹早已褪色,他试过三次,每次都被领口的硬衬硌得生疼:“你知道的,我连卷宗都看不懂……”
“你父亲能做到的——”安德鲁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也能。”他看见江知烨瞬间回避的眼神。
江知烨的喉结滚动,想起昨夜在书房打翻的茶盏。那些写满批注的《刑案汇览》摊在地上,墨迹被水晕开:“我试过了……那些条文像天书。”他猛地转身,白发扫过安德鲁怔愣的脸,“别等我了。”
柳絮粘在安德鲁的睫毛上,他望着那道仓皇离去的白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垂杨深处。手中的文书被捏出褶皱,“都察院”三个字被汗水洇成浅灰,宛如江知烨眼底常年不散的青黑。
时光如流水,转眼又是两百年。
暴雨倾盆的深夜,江知烨蜷缩在城西巷子里,雨水混着血水从指缝滴落。眼前的兽人踩着他的红缨枪,靴底的铁钉碾过他的手背,疼得他几乎咬碎后槽牙。
“南清城的天才?”对方捏住他的下巴,指腹擦过他眼角的伤痕,“我在极北冰原见过一百岁就能凝结真元的孩子,你算什么?”腥臭的呼吸喷在脸上,混着雨水灌进喉咙,江知烨看见自己倒映在对方瞳孔里的狼狈模样——白发缠满泥污,尾鳍上的旧伤裂开,露出粉色的嫩肉。
记忆突然闪回小时候那年,父亲握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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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起银枪,枪尖挑落枝头积雪:“记住,刀刃永远要对准欺压弱者的人。”此刻,他的枪被踩在泥里,像根折断的芦苇,而他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知道为什么你父亲会输吗?”兽人踢开他的枪,靴底碾过他的胸口,“因为你们江家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其实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心上,江知烨眼前浮现出父亲去世那日,他跪在湖边,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只不过是碰巧早了一点”
“自以为是的天才,痴人说梦”
暴雨冲刷着巷子里的血迹,江知烨拖着断了三根肋骨的身体走向街角。
路过成衣铺时,他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头发乱得像鸟窝,嘴角裂开的伤口还在渗血,哪还有半点当年“天才”的模样。
他摸向腰间,本该挂着父亲遗物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何时,那块刻着“江”字的玉牌掉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蜷缩在安德鲁家的院墙外,听见屋内传来翻动书页的声响。
窗纸上映出那人伏案的剪影,毛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恰似他们年少时在草地上画城池的模样。
江知烨抬起手,想敲敲门,却在指尖触到门板时猛地缩回,他回想起安德鲁穿上官服那日,眼里燃烧的光,而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只会让那光熄灭。
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第五声梆子响过,天就要亮了。
江知烨咬着牙站起来,鲨鱼尾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远离都察院的方向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东方既白时,有人在城门口捡到一块带血的玉牌,獬豸纹上沾着泥污,却依然清晰可辨。
而此刻的江知烨,正沿着护城河漫无目的地走着,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破碎的倒影,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叫“一无所有”。
“又去打架了?”身后的声音像浸了凉水的丝帕,轻轻覆在滚烫的伤口上,江知烨浑身肌肉骤紧。
“没……”他盯着自己沾泥的靴尖,白发垂落遮住泛红的眼尾。安德鲁绕到身前时,他才惊觉对方已比自己高出半头。
“血腥味能引来三条街的野狗。”安德鲁指尖抬起他的下巴,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喉间突然哽住,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对不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碎成齑粉,“我又搞砸了……”话音未落便被拉入一个带着墨香的怀抱,安德鲁的手掌按在他后颈,另一只手的指腹摩挲着他鲨鱼尾根部的敏感点——那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知道的安抚方式。
“没怪你。”安德鲁的下巴抵着他发顶,声音里掺着叹息,“只是心疼。”这句话像把锈刀,轻轻剜开江知烨早已结痂的伤疤。
“我现在……”江知烨抬头,晨光落在安德鲁棱角分明的眉骨上,“还能子承父业吗?”尾音发颤,像寒风中摇曳的烛火。
安德鲁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掐进他后颈的皮肤:“位子一直给你留着。”他忽然笑了,露出左侧尖牙,“但我需要一艘坚固的战船,而你——”他捏住江知烨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是唯一能掌舵的人。”
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沉稳而有力,像战鼓。
江知烨望着对方眼中跳动的光,年少时在草地上画的城池,那时安德鲁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捧着火种的朝圣者。
“我愿意。”
他听见自己说,掌心的血渍渗进安德鲁的衣襟,开出一朵暗红的花。
回到卧房时,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明灭不定。安德鲁从紫檀木柜里抽出一柄软剑:“试试这个。”剑身出鞘时发出清越的鸣响,在江知烨眼底投下冷冽的光。
“可我的红缨枪……”
“枪太慢,剑更快。”安德鲁突然贴近,鼻尖几乎碰到他,“你答应过永远相信我,不是吗?”呼吸喷在耳畔,却让江知烨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
他想起方才在巷子里,那兽人用靴底碾他的枪时,也是这样的语调。
软剑被塞进掌心,剑柄上刻着细小的獬豸纹,刺得掌心发痒。安德鲁忽然抽出腰间匕首,寒光闪过,江知烨后颈一凉,瀑布般的白发断落肩头。
“太长了,容易被抓住把柄。”安德鲁把玩着断发,匕首尖挑起他一缕碎发,“现在你是新的江知烨,属于我的——”他忽然贴近,在他耳边轻笑,“战船。”
镜中映出两张脸:安德鲁的眼底燃着灼人的火,江知烨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却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扬起嘴角。
那抹笑生涩得像初开的刺梅,却让安德鲁眼中的火更旺了。
“这才对。”安德鲁用匕首尖抬起他的下巴,语气威胁,“我的好哥哥,要永远记得——”匕首压进对方后颈的皮肤,却未刺破,“你手里的剑,只该为我而挥。”
江知烨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齐肩的白发乱如鸦羽,眼中却有了几分锐利。他握紧软剑,剑柄上的獬豸纹硌进掌心,脑海里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刀刃要对准罪恶。”
只是此刻,他分不清,谁是执刀人,谁又是刀刃下的罪恶。
烛火忽明忽暗,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正在风干的血画。
江知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安德鲁的重合在一起,如同两支缠绕生长的藤蔓,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的好哥哥啊.... 你该多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