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时光,对陆梧凤而言,无异于一场旷日持久的酷刑。那些拗口的经义、玄奥的策论,在他脑中纠缠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先生抑扬顿挫的讲学声,比最有效的安神汤更能催他入眠。然而,“学不会也得上学去,听不懂也得给我杵在课堂”——这是父亲陆承不容置喙的铁律。
陆御史对这个小儿子,自认已是仁至义尽。堂堂五品朝官,为了这不成器的幼子功课,不知多少次气得眼前发黑,心口绞痛,险些背过气去。
若非长子陆临鹤常在旁温言劝解,及时递上清心顺气的参茶,陆梧凤那身细皮嫩肉,怕是早被家法伺候得开了花。
其实陆梧凤有时并非存心作对,只是觉得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颇为有趣。这位端方严肃的父亲,纵使怒火攻心,翻来覆去也不过一句:“无知小儿,气煞我也!”每每听到这句,陆梧凤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蹦出下一句——“吃俺老孙一棒!”这跨时空的接龙梗,总让他暗自憋笑,肩膀耸动。
陆承见他非但不惶恐,反而似在窃笑,更是火上浇油,恨不能立刻寻出那根久未动用的戒尺,狠狠教训这顽劣子一番,让他知晓何为“天地君亲师”!
陆梧凤心中也颇感无奈。前世,他并非未曾努力。只是天赋这东西,有时真如天堑鸿沟,并非仅凭汗水就能填平。他于数算之道其实颇有几分灵性,加减乘除、账目盈亏,在他眼中条理分明。奈何生不逢时,这大胤朝的科举,只认四书五经、诗赋策论,他那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本事,在此间毫无用武之地,成了屠龙之技。
此刻,他又一次深陷于课堂的泥沼。先生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模糊而遥远。陆梧凤的目光涣散地落在先生花白的胡须上,神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琢磨着昨日新得的一支古曲谱。就在他即将被这沉闷彻底催眠之际,一个微小的破空声惊醒了他。一个小纸团,精准地滚落在他的书案上。
他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捻开。纸上只有六个潦草却清晰的字:“散学后,落华阁。”
陆梧凤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向右后方秦鸢的位置瞥去。果然,秦鸢正挤眉弄眼,一手捂着嘴,一手在桌下用力比划着,那架势分明在说:务必到场!陆梧凤下意识地抬手,拇指食指圈起,比了个“OK”的手势。比完才猛然想起,这时代哪懂什么“OK”?他赶紧换了个姿势,握紧拳头,用力竖起一根大拇指,朝秦鸢晃了晃。
这无声的交流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他一丝逃离樊笼的兴奋。终于,在先生那足以催眠整个学堂的诵经声差点将陆梧凤彻底拖入梦乡的前一刻,宣告解脱的散学钟声,如同天籁般悠扬响起。
“铛——铛——铛——”
钟声未绝,秦鸢已如离弦之箭,从座位上弹起。他根本不等陆梧凤慢条斯理地整理书本,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冲。
“云止!快点儿!你这磨蹭劲儿,黄花菜都凉了!” 秦鸢的声音透着火烧眉毛的急切。
学堂门外,各府小厮早已翘首以待。见自家公子出来,连忙迎上,麻利地接过沉甸甸的书袋。陆梧凤的小厮小贵儿亦是如此,接过书袋后,便识趣地落后几步,缀在两位公子身后。秦鸢之所以如此火急火燎,嘴里还不住地嘟囔:“招儿姑娘可只允了我一个时辰!你再磨叽,花儿都谢了,佳人可要恼了!”
落华阁,西街最负盛名的“清馆儿”。
此间女子,皆以“只卖艺不卖身”为标榜,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各有专精。
而招儿姑娘,便是这阁中的头牌明珠。不仅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更扶得一手冠绝京华的好筝。前些日子,陆梧凤在秦鸢面前信手吹奏了一曲来自前世的《新鸳鸯蝴蝶梦》,那缠绵悱恻、哀而不伤的旋律,瞬间俘获了秦鸢。这小子转头便在招儿姑娘面前,将陆梧凤这首“新得”的曲子吹得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直如仙乐临凡。
招儿姑娘心痒难耐,这才有了今日之约,非要亲耳聆听不可。陆梧凤被秦鸢半拖半拽着,心中哭笑不得:好你个秦九皋,吹牛的是你,到头来卖艺的却是我!
穿过落华阁精巧的门厅,早有伶俐的侍女含笑相迎,引着二人拾级而上,来到二楼最东侧一间清幽雅致的厢房。室内陈设不俗,熏着淡淡的兰香。甫一落座,便有一个约莫十岁上下、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捧着茶盘进来,动作虽有些生涩,却一丝不苟地为二人奉上香茗。
看着小丫头单薄的身影和努力显得老成的神情,陆梧凤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来到这个世界十五载,他依然无法坦然接受这般年纪的孩子便要离开父母,在这风月场中伺候他人。他下意识地从袖中多摸出两枚铜钱,轻轻放在小丫头手中的托盘上。
小丫头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深深鞠了一躬,小小的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这过于郑重的感激,反倒让陆梧凤更加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多时,门帘轻启,香风微送。招儿姑娘款步而入,一身鹅黄衣裙,衬得人比花娇。她先是向着秦鸢和陆梧凤盈盈一福,行了个标准的女子礼,嗓音清越:“小侯爷,陆小公子安好。” 二人连忙起身还礼。
寒暄过后,招儿姑娘便径直走向房间中央摆放的那张桐木古筝后,优雅落座,目光带着几分期待,落在陆梧凤身上。
陆梧凤会意,朝侍立一旁的小贵儿略一颔首。小贵儿立刻解下随身携带的布囊,恭敬地捧出那支通体乌亮、触手温润的紫竹洞箫。陆梧凤接过这如同身体延伸般熟悉的伙伴,略一沉吟,便将箫孔凑近唇边。
悠扬的箫声,如清泉流淌,瞬间盈满了整个雅间。前世的旋律,带着跨越时空的怅惘与深情,在这异世的空气中婉转低回。箫音本就清冷幽咽,此刻更添几分缠绵悱恻。
秦鸢听得如痴如醉,待到一曲终了,忍不住用力拍掌叫好。再看招儿姑娘,明艳的脸庞上竟已无声地滑下两行清泪,眼眶微红。
她忙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起身再次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侯爷,陆公子,小女子失礼了。此曲……当真是闻所未闻,感人肺腑。” 她重新坐回筝前,玉指轻舒,按上琴弦,“公子若不介意,小女愿以筝试奏此曲,班门弄斧,还请指正。”
说罢,她凝神片刻,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方才陆梧凤吹奏的旋律,竟被她分毫不差地复现出来!古筝的音色清越明亮,比之洞箫的幽咽,更添了几分开阔与灵动。招儿姑娘的指法娴熟圆融,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将曲中那份求而不得、聚散无常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别具一番风韵。
一曲奏罢,余音绕梁,连陆梧凤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击节赞叹:“妙!妙手天成!姑娘筝艺,已臻化境!” 他心中不禁感慨:眼前这女子不过十九年华,若生在他前世那个时代,以其天赋才情,不知该有多少璀璨舞台任她驰骋,多少荣耀加身。
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惋惜,这世道,他无力改变什么。
招儿姑娘眼眸亮如星辰,带着恳切问道:“陆公子,不知此曲……小女日后可否在阁中演奏?”
“自然可以!”陆梧凤答得爽快,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偶得”的谦逊,“这曲子本也是在下偶然从一云游山野的老翁处听来。明珠蒙尘于山野,岂不可惜?能在姑娘这等知音妙手之下重现光华,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一旁的秦鸢听得嘴角微抽,心中腹诽:好你个陆云止(陆梧凤字云止),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信手拈来!还山野老翁?你连京城外的土坡都没爬过几回,掉进护城河都得靠人捞的主儿,哪来的山沟沟听曲儿?该叫你陆云云(浮云)才对!
临别之际,招儿姑娘眼中感激未褪,竟解下腰间一枚精巧的苏绣香囊,亲手递予陆梧凤:“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多谢公子赠曲之恩。” 那香囊针脚细密,绣着缠枝莲纹,散发着清雅的兰芷幽香。秦鸢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羡慕的口水差点流下来。这可是招儿姑娘贴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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