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他那位八品小官的父亲陆承,并非池中之物,更非甘于碌碌之辈。陆承为官清正,处事谨慎周全,更难得的是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一手馆阁体工整端方,渐渐得了上峰青眼。陆梧凤在懵懂学步、咿呀学语中,也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父亲归家的时辰越来越晚,有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但眉宇间的凝重似乎少了几分,偶尔与母亲低声交谈时,语气里会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振奋。府中往来的客人,衣着气度也似乎比从前更讲究了些。母亲韩氏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替他添置的衣物玩具,用料也明显更精细了。
待到陆梧凤能满院子撒欢奔跑,能清晰表达“要糖糕不要苦药汤”的时候,家里的境况已不可同日而语。陆承凭借多年勤勉和一次关键的京察评优,终于升迁,正五品太常博士,掌管礼仪、祭祀等事务虽非手握实权的风宪言官,却也是清贵之选,更重要的是,真正踏入了“中层官员”的门槛。府邸也换了,从原来那个略显局促的小院,搬入了一座更为轩敞、带着精致后花园的宅子。仆妇也添了几个,连陆梧凤身边,也正式配了个伶俐的小厮伺候。
陆梧凤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父亲升官,意味着他能啃的“老”更硬实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靠老爹奋斗得来的舒适生活,对读书进学毫无兴趣,每日里琢磨的不过是京城哪家新开的点心铺子更可口,或是缠着母亲要些新奇顽器。
然而,真正让陆家声名鹊起,光耀门楣的,并非父亲陆承的稳扎稳打,而是他那光芒万丈的兄长,陆临鹤。
这位兄长,简直是照着“别人家孩子”的完美模板长的。陆梧凤还在泥地里打滚、为躲避先生布置的描红作业而绞尽脑汁时,陆临鹤的名字已在京城士林中传扬开来。他八岁那年,便因天资颖悟、应对得体,在一众勋贵官宦子弟中脱颖而出,被遴选入东宫,成了太子殿下的侍读!这份殊荣,足以让整个陆家,连带韩氏的母族都脸上生光。
陆梧凤记得那个晚上,圣旨降下,阖府沸腾。父亲陆承激动得手都在抖,母亲韩氏更是喜极而泣,连声念着祖宗保佑。偌大的庭院灯火通明,仆人们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前来道贺的同僚、故旧几乎踏破了门槛。小小的陆梧凤被这阵仗惊得有些懵懂,只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角。陆临鹤脸上并无太多骄矜之色,依旧沉静温和,只是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低声道:“梧凤,莫怕。”
自那之后,陆临鹤便常居东宫,归家的日子少了许多。但每次回来,陆梧凤都能感觉到兄长的变化。身量更高了,举止间那份从容气度也愈发明显,言谈举止,已隐隐有了未来栋梁的雏形。十七岁那年,陆临鹤参加春闱,一鸣惊人,金榜题名,高居一甲第三名,被天子钦点为探花郎!
琼林赐宴,御街夸官。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陆梧凤被母亲紧紧牵着手,挤在朱雀大街汹涌的人潮里,踮着脚尖,只为了远远看一眼那骑在高头骏马上、身着大红进士袍、帽插金花的兄长身影。阳光刺眼,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那抹鲜亮夺目的红色在视线尽头移动,如同燃烧的火焰,灼得陆梧凤心头一片滚烫。那一刻,除了与有荣焉的骄傲,他心底更是无比清晰地烙印下另一个念头:大哥这根大腿,真粗!真壮!抱定了!
陆临鹤的青云之路并未止步于探花。二十岁弱冠之年,一桩更为轰动的喜事降临陆家。皇帝亲自下旨赐婚,陆临鹤迎娶了已故帝师、德高望重的太子太傅孙老先生的孙女为妻。孙家虽非顶级勋贵,却是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门亲事,无疑为陆临鹤的未来铺就了一条更为坦荡的青云之路。
陆临鹤年仅二十二岁便官拜正六品起居舍人。此职司掌记录皇帝言行与朝廷要事,得以常伴君侧,亲涉中枢机务。虽品阶仅居六品,然身为天子近臣,纵使位高权重之朝廷大员,亦对其礼敬三分。
如今,陆梧凤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他那位探花郎兄长,早已是朝中新贵,天子近臣,前途无量。而他的小侄儿,兄嫂所出的麟儿,也刚满了百日。陆家上下,正沉浸在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之中。
此刻,陆梧凤正歪在自己院中的一张湘妃竹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通体乌黑发亮、触手温润的紫竹洞箫。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他身上。他容貌确然极好,继承了陆家男子清俊的底子,身姿挺拔如新竹,眉眼舒展,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黑亮,转动间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灵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惫懒。
若论气质,兄长陆临鹤是端方温润的玉,光风霁月,带着士大夫的清贵;那么陆梧凤,则像一柄尚未开锋的剑胚,英挺有余,却少了几分打磨的锐利,多了几分被骄纵出来的闲散自在。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箫身,指尖拂过每一个音孔。这管箫,是他前世的执念,也是今生安身立命的底气之一。前世身为音乐生,尤其痴迷洞箫,苦练多年,曾引以为傲。
这一世,当他能稳稳握住东西时,第一件事就是缠着母亲寻来了上好的紫竹,自己动手,凭着记忆一点点削制、钻孔、打磨,最终制成了这支箫。
当他第一次尝试着,将前世烂熟于心的气息控制、指法技巧灌注于这支新箫,吹出第一个清越悠长的音符时,身旁的母亲韩氏和侍女们都惊呆了。
那乐声仿佛天生就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无需刻意教导。自此,“陆家二郎擅箫”的名声,便不胫而走,成了他“啃老啃哥”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标签。
“唉……” 陆梧凤放下箫,望着头顶被槐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满足地叹了口气。
父亲陆承已是正五品太常,虽非显赫,却也清贵体面。兄长陆临鹤更是如日中天,前途不可限量。家中产业有母亲打理,日渐丰盈。他只需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吹吹箫,品品美食,偶尔逗弄一下刚出生的小侄儿,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他有时揽镜自照,看着镜中那张俊朗的脸,再想想同样相貌堂堂的父亲和堪称人中龙凤的兄长,也会忍不住咧嘴一笑,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据说当年父亲陆承,正是凭着这副在士子中极为出众的好皮囊,才在铨选时被上官留意,得以留京任职,避免了外放之苦。这“好皮囊”的祖传本事,算是被他哥俩稳稳地继承下来了。
“啧,” 陆梧凤对着铜镜,做了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表情,“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说的可不
就是小爷我?哈哈哈……” 少年清朗的笑声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回荡,无忧无虑,带着一丝被宠溺惯了的理所当然。
他惬意地重新拿起紫竹箫,凑近唇边。无需看谱,一首空灵悠远的曲子便从指端唇畔流淌出来,清音袅袅,盘旋在槐树的枝叶间,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远处隐约传来小侄儿奶声奶气的啼哭和乳母温柔的哄慰声。陆梧凤微微眯起眼,享受着这穿越十五载才终于熨帖下来的、混吃等死的幸福时光。前世的惊涛骇浪,野河里的刺骨冰冷,婴儿期的憋闷狂怒……仿佛都成了褪色的旧梦。此刻,唯有这箫声,这暖阳,这安稳的日子,才是真实。
……
第一天先搞五千字,明日再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