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
这座承载着大邺帝国无上荣光的圣山,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死寂之中。风雪早已停歇,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巨大的棺盖,压得人喘不过气。
山势陡峭,怪石嶙峋,通往山顶祭天坛的古老石阶覆着厚厚的冰雪,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盘踞在苍茫的天地间。
林晚和周奎等人,用临时扎起的简陋担架,抬着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萧珩,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担架上的萧珩,面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胸前的绷带被暗红的血渍不断洇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林晚的心弦。昨夜篝火旁那短暂清醒的呓语和交付的铁证,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郡主……将军他……”周奎走在担架旁,看着萧珩毫无生气的脸,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沉痛。
“他必须活着!”林晚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动摇。她走在担架最前方,步伐沉重却异常坚定。
她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的边军皮甲冰冷刺骨,脸颊被寒风刮得生疼,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光。
“他必须亲眼看到柳文仲倒台!”林晚的声音不高,却如同誓言,在死寂的山道上回荡,“加快速度!祭天坛就在前面!”
众人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抬着沉重的担架,在覆冰的石阶上奋力攀爬。每一步,都留下带着血痕的脚印。
终于,他们登上了山顶。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的巨石平台,便是传说中的狼居胥山祭天坛。
岁月侵蚀,古老的石坛已显残破,巨大的石碑倒伏在地,断裂的图腾柱散落四周,更显苍凉。然而此刻,这苍凉的祭坛,却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和杀机所笼罩。
祭坛中央,赫然跪着数十名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身影。他们双手被反绑,身上带着明显的流放营烙印,正是萧珩昔日那些被构陷流放至此的亲兵,十几名手持利刃、眼神阴鸷的鹰犬卫正冷酷地看守着他们,刀锋就架在俘虏们的脖颈旁。
而在祭坛边缘,一块巨大的、如同卧虎般的青石上,负手站着一人。
他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貂大氅,内衬锦袍玉带,与这荒凉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
身形略显富态,面白无须,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矜持和冷漠。此刻,他正微微眯着眼,望着山下苍茫的北境大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正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左相,柳文仲!
他竟然亲自来了,在这帝国最神圣的祭天之地,在这冰封的绝域。
林晚等人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山顶的死寂。
“站住!”看守俘虏的鹰犬卫厉声呵斥,刀锋瞬间压紧,俘虏们的脖颈上立刻渗出细密的血珠!
柳文仲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毒蛇,冰冷地扫过狼狈不堪的林晚、周奎,以及他们身后抬着的担架,当他的视线落在担架上那个生死不知的身影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随即,那丝惊愕被更深沉的阴鸷所取代。
“呵……”柳文仲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优雅和居高临下的嘲弄,“本相还道是何方神圣,竟敢搅动北境风云,引得浑邪苍狼两部血拼,连本相的鹰犬卫都折损了不少……原来,是林家的余孽,带着这个早该烂在流放营的废物?”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林晚?林旭那个短命鬼的妹妹?啧啧,倒是有点你兄长的疯劲,可惜,终究是妇人之见,螳臂当车。”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就是眼前这个人!害死了她的兄长!害死了无数北境将士!将萧珩打入地狱!此刻,他竟然还敢站在这象征着帝国荣光的圣坛上,口出狂言!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一步步向前走去,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柳文仲,声音清晰而冰冷,在山顶凛冽的寒风中回荡:“柳文仲!收起你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你亲临此地,不就是怕了吗?怕你当年通敌卖国、构陷忠良、延误军情、致使北境惨败、无数将士含冤而死的滔天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吗?!”
“住口!”柳文仲脸上的优雅瞬间消失,被一丝狰狞取代,厉声喝道,“黄口小儿,竟敢污蔑当朝宰辅!本相为国殚精竭虑,岂容你……”
“污蔑?!”林晚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她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几页染血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高高举起!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字字如刀,响彻祭坛,“这是你柳文仲亲笔批注,这是你与那个代号‘青蚨’的内奸勾结,是你下令延误军情!是你勾结苍狼部扎木合,是你亲手将萧珩将军和他麾下数千将士送入死驼岭的死地,是你亲手导演了北境那场惨绝人寰的败仗,是你让这狼居胥山的英灵蒙羞!是你让这帝国脊梁染上污血!”
林晚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被绑缚的流放亲兵们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滔天的怒火。他们死死盯着林晚手中那几张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看守的鹰犬卫脸色微变,握刀的手竟有些颤抖。
柳文仲的脸色,在听到“青蚨”二字时,终于彻底变了。那是一种秘密被彻底揭穿的、混合着惊怒、恐慌和难以置信的扭曲,他死死盯着林晚手中的信纸,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妖女!竟敢伪造文书,妖言惑众!给我拿下她!碎尸万段!”柳文仲的声音尖利刺耳,失去了所有的从容,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
“谁敢动!”周奎猛地踏前一步,拔出卷刃的腰刀,横在林晚身前,仅存的十几名边军也纷纷举起武器,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火焰。他们挡在林晚和担架前,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鹰犬卫立刻拔刀相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呛咳声,突然从林晚身后的担架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担架上,那个一直昏迷不醒、如同死去的男人,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是萧珩!
他的眼神涣散而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视线艰难地聚焦。
他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但他就那样睁开了眼睛,目光穿透人群,如同两道凝聚了无边血海深仇的冰冷利箭,死死地钉在了柳文仲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柳文仲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柳……文……仲……”萧珩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穿透灵魂的、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你……终于……来了……”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担架的边缘,青筋暴起他竟试图撑起自己那濒临破碎的身体。
“将军!”林晚和周奎同时惊呼,想要阻止。
“扶……我……起来……”萧珩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生命。
他要站起来!他必须站起来!在这狼居胥山的祭坛上,面对这个毁了他一生、毁了无数袍泽的仇敌!
林晚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意志,心脏如同被狠狠攥住。她猛地蹲下身,用自己的肩膀,死死顶住了萧珩摇摇欲坠的身体,周奎也立刻上前,用尽全力搀扶住他的另一侧。
在两人的搀扶下,在无数道震惊、悲痛、愤怒的目光注视下,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男人,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一寸寸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站得并不稳,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鲜血不断从他额头的伤口、胸前的绷带渗出,染红了林晚的肩膀和周奎的手臂。但他终究是站起来了!
像一柄折断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染血战旗。像一座用血肉和意志铸就的不朽丰碑。
他站在狼居胥山祭天坛上,站在象征着帝国最高荣光的圣地上,站在无数英烈长眠的土地上!用他残破的身躯,直面那个窃据高位、满手血腥的国贼。
萧珩的目光,终于清晰地锁定了柳文仲。那目光冰冷、死寂,却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柳贼……”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力量,在死寂的山顶回荡,“这圣坛……这天地……这北境……都在看着你!你……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