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中的校车缓缓驶入校园,为期一天的校际交流活动正式开始。校园里挂起了欢迎横幅,气氛热闹。作为东道主特色社团的“静弦”弓箭馆,自然承担了重要的展示任务。宽敞的射箭区被精心布置,墙上挂着历届获奖照片,谢逢迟冷静拉弓的身影赫然在列。
“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的‘静弦’?比照片上还酷!”林悠悠作为班级指派的引导员,穿着统一的小马甲,兴奋地拉着余祈南的胳膊,指着射箭区。余祈南却在她碰到自己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踏入弓箭馆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木头和淡淡松香的气息,就裹挟着冰冷的记忆扑面而来。后颈的伤疤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细微的刺痛感蔓延开来。
“喂,余祈南,发什么呆呢?”陆丰铭大大咧咧地拍了他一下,他今天负责维持秩序,“赶紧的,那边展板需要人看着点,别让外校的乱碰。”王伟则安静地站在信息台旁,准备解答咨询。
余祈南被分配到射箭区外围,协助看管展示柜里的奖杯和旧弓。他努力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光洁的地板,试图屏蔽掉场地中央的声音。但谢逢迟清冽沉稳的指导声,如同精准的箭矢,穿透嘈杂,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重心再下沉一点。”
“开弓时肩胛骨向后收紧。”
“视线,聚焦靶心,排除干扰。”
每一个指令,都让余祈南的神经绷紧一分。他忍不住飞快地抬眼瞥向场地中央。
谢逢迟穿着“静弦”的黑色训练服,身形挺拔如松。他正站在一个有些紧张的社员身后,一手虚扶其肘部,一手轻点其肩背,进行动作矫正。侧脸线条冷峻,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弓与远处的靶。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轮廓,也映照着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完美与掌控感。一个社员正进行搭箭练习,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吱嘎……”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器材室粗糙冰冷的水泥地气息、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脖颈后方皮肤被硬物狠狠刮擦碾压的剧痛……无数碎片化的恐惧画面在余祈南脑中轰然炸开!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展示柜,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这动静引起了谢逢迟的注意。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个脸色异常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身影——余祈南。谢逢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闪过一丝探究。他想起了开学典礼颁奖台上余祈南的紧张,想起了资料上那惊人的高分与眼前脆弱姿态的巨大反差。他对弓箭的恐惧,似乎远超普通的不适应。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负责在移动靶区回收箭矢的新社员,脚下被散落的箭袋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手中刚拔下、还没来得及放入箭筒的几支训练箭脱手飞出!箭矢带着惯性,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背对着移动靶区、专心低头整理签到表的林悠悠和王伟的后背!
“小心——!” 有人惊呼。
时间仿佛被拉长。陆丰铭在另一头,目眦欲裂却鞭长莫及。王伟听到惊呼刚抬起头。林悠悠还茫然不知危险临近。
只有余祈南!
恐惧的洪流在生死威胁前被一股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截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像一颗被压到极限后猛然释放的弹簧,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从角落猛地冲了出去!目标明确——离危险更近的林悠悠!
“悠悠!” 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恐惧和用力而变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地将毫无防备的林悠悠撞开!
噗!砰!
林悠悠被撞得踉跄扑倒在一旁的安全垫上,惊魂未定。几乎在同一瞬间,一支箭矢擦着余祈南扬起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最终“哆”地一声钉在了远处的挡箭板上!另一支则“啪嗒”掉落在余祈南脚边。而余祈南自己,则因为巨大的冲力,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狠狠磕在硬木地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整个弓箭馆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箭尾羽毛的嗡鸣。
谢逢迟是反应最快的。在箭矢脱手的瞬间,他已经做出了冲刺的动作,但余祈南比他更快!他亲眼目睹了余祈南是如何在自身陷入巨大恐惧(脸色惨白)的状态下,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义无反顾地扑向危险去保护朋友!那份超越本能的勇气和舍身举动,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谢逢迟心中所有的疑惑和审视,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谢逢迟迅速冲到事发中心,气场全开,声音冷静而极具威慑力:“所有人原地别动!检查有无受伤!” 他先快速扫视了被余祈南撞开、正被王伟扶起的林悠悠,确认她只是惊吓和轻微擦伤。然后,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还趴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的余祈南。
谢逢迟几步跨到余祈南身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直接探向余祈南捂着的手臂和膝盖,声音比平时低沉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余祈南!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他的靠近,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皮革和属于“静弦”的冰冷气息,以及那只伸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这一切都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余祈南刚刚被强行压下的、对弓箭和力量的深层恐惧!摔伤的疼痛叠加着记忆深处被暴力碾压的剧痛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别碰我!” 余祈南像被滚烫的烙铁碰到,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带着哭腔的嘶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开了谢逢迟的手!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缩,仿佛谢逢迟是什么洪水猛兽,布满冷汗的苍白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眼神涣散,仿佛透过谢逢迟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
谢逢迟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余祈南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排斥,那是对他、对弓箭、还是对某种更深层东西的反应?刚才那个奋不顾身保护朋友的勇士,转眼间变成了眼前这个惊惧脆弱、拒绝一切靠近的困兽。巨大的反差和余祈南眼中那份真实的痛苦,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了谢逢迟的心口。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余祈南内心那道深渊的深度和冰冷,远超他的想象。
谢逢迟缓缓收回了手,没有再试图靠近。他站起身,恢复了学生会长的冷静面具,指挥后续处理,安排人送林悠悠和余祈南去医务室。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被朋友搀扶着、依旧在微微发抖、拒绝任何人(尤其是他)靠近的单薄身影上移开。这次意外,让谢逢迟真正“看见”了余祈南——他的恐惧有多深,他保护朋友的勇气就有多炽烈。这份矛盾的震撼,让他再也无法将余祈南仅仅视为一个“需要观察的对象”。 医务室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余祈南坐在病床边沿,手肘和膝盖缠着纱布,火辣辣地疼。但他身体紧绷的程度远超伤口带来的不适。林悠悠红着眼眶在旁边絮叨:“吓死我了你!扑过来干嘛!多危险啊!” 王伟沉默地递给他一杯温水。陆丰铭则对着空气挥拳:“那小子等着!看我不收拾他!”
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谢逢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
余祈南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撞上谢逢迟沉静的目光,瞳孔骤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林悠悠那边缩了缩,手指死死揪住床单。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谢…谢会长…” 王伟先反应过来,站起身。
谢逢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林悠悠和王伟,最终落在余祈南身上。他走进来,步伐沉稳,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刻意保持了距离。
“事故原因已查明,是社员操作失误,绊倒导致箭矢脱手。责任人会按社规严肃处理。” 谢逢迟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晰平稳,公事公办的语气,“场馆安全措施已全面复查加固,确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他顿了顿,目光专注地看向余祈南苍白紧绷的脸,声音放低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余祈南同学,让你和林悠悠同学受惊并受伤,作为‘静弦’的负责人和活动组织方,我代表社团和学生会,向你郑重道歉。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余祈南混乱的心湖。他没想到谢逢迟会亲自来道歉,还是如此正式的“代表”。他慌乱地垂下眼帘,不敢看对方,喉咙发紧,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没…没事…”
林悠悠忍不住插嘴,带着后怕和感激:“学长,要不是祈南反应快,我就惨了!他刚才特别勇敢!”
谢逢迟的视线再次落到余祈南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探究,是确认,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嗯,”他低应一声,“他的反应很快,保护了同学。” 这句话是肯定,更是一种对余祈南矛盾本质的再次确认:怯懦的表象下藏着惊人的勇气。
就在这时,余祈南因为紧张和想躲避谢逢迟的目光,无意识地侧了侧身,抬手想去碰缠着纱布的手肘。这个动作牵扯了衣领,后颈处那片被高领T恤努力掩盖的、狰狞蜿蜒的陈旧伤疤,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医务室明亮的灯光下!像一道丑陋的、无声的控诉,静静地躺在苍白的皮肤上。
谢逢迟的目光何等锐利。几乎在伤疤暴露的瞬间,他的视线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它!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地一缩!
伤疤?!
如此陈旧…如此狰狞…
位置…后颈…
无数碎片信息在谢逢迟冷静的大脑中瞬间串联:余祈南对弓箭的异常恐惧、颁奖台上的极度紧张、资料上的高分与卑微姿态的巨大反差、刚才保护朋友时爆发的勇气、以及此刻暴露的、位置敏感且明显带有暴力痕迹的陈旧伤疤……
一个清晰得令人心寒的推论瞬间成型:校园霸凌。严重的身体暴力。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深切的沉重感,猛地攫住了谢逢迟的心脏。他终于明白了那深渊的源头是什么!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深入骨髓的自卑、那自我贬低的根源……原来都刻在这道伤疤之下!
余祈南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谢逢迟目光的凝滞和那瞬间气息的变化!他触电般猛地拉高衣领,死死捂住后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青,眼中充满了被彻底看穿的巨大羞耻、恐慌和绝望。他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猎物,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
“对…对不起…我…我没事了…谢谢会长…”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谢逢迟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谢逢迟看着余祈南濒临崩溃的反应,看着他死死捂住后颈、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样子,心口那阵被钝击的闷痛感更加清晰。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靠近。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都是对余祈南的进一步伤害。
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戴上学生会长的冷静面具,只是那面具下的眼神,比平时更加深沉难辨。他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好好休息。后续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联系学生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医务室,步伐依旧沉稳,但背影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门轻轻关上。
余祈南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被看到了…最不堪的秘密…被谢逢迟看到了…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林悠悠和王伟面面相觑,虽然没看清伤疤具体是什么,但余祈南崩溃的反应和刚才谢逢迟瞬间凝滞的目光,让他们都意识到,那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伤痕。陆丰铭也收起了愤怒,担忧地看着颤抖的好友。
谢逢迟站在医务室外的走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道狰狞的伤疤,以及余祈南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羞耻。
原来如此。
那光鲜分数下的阴影,竟是如此沉重而血腥的烙印。
他推开所有靠近的光,是因为他早已被拖入过最深的黑暗。
一道无形的、名为“真相”的沉重枷锁,此刻清晰地套在了谢逢迟的心上。他终于触及了深渊的边缘,也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这份了解,并未带来释然,反而让他肩头的责任感和那份难以言喻的心痛,变得更加沉重。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