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终》 第1章 我叫……余祈南 入秋了,平城又下了一些小雨 雨丝如织,轻轻落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压得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灰蒙蒙的天际。街道上的行人匆匆而过,伞面在雨中撑开,像一朵朵移动的花,却掩不住那份匆忙与疏离。 少年站在窗前,指尖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感受着外面世界的温度。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是无声的泪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他的目光透过雨帘,落在远处朦胧的灯光上,思绪也随之飘远。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有些冷了,自从余祈南定居到这座城市以来空气中总是透露出一丝丝寒冷。他收回了目光,转头将床边的取暖器打开顺便拿起了手机,看到一个令他无比熟悉又感到陌生的电话号码 "凌晨3点……"他轻声说道,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转身走进卫生间,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的摸了摸脸,他有一双杏眼,眼型柔和却带着几分倦意,眼尾微微上扬,本该是明亮的眸子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眼底隐约可见几缕血丝,像是熬过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像是久未见过阳光,透着一股冷冽的苍白,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丝疲惫。几根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额前,甚至有一两根已经触到了睫毛,随着他微微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是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无精打采。余祈南移开目光,他弯下腰双手伸到水龙头下任由冷水从它的指尖划过,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微微一颤,捧起一捧水猛地扑到脸上,寒意瞬间从皮肤渗入到骨子里,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划过滴到衣领上,打湿了一片他也闭着眼任由冷意蔓延,仿佛这样能将所有的疲惫和混沌洗去。然而寒意去后留下的却是一片清醒的刺痛,耳边的铃声像是提醒他现实依旧冰冷而真实。余祈南漫不经心的看看了屏幕上“姐姐”那两个字往衣服上擦了擦接听了电话 "喂?阿余啊……起床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了温柔的声音“嗯,刚起”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解开睡衣的扣子从衣柜里面拿出校服衬衫,蓝白相间的校服上有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很好闻 “今天你开学,自己一个人在那边还习惯吗?”姐姐的声音带着些许关切“习不习惯都一样,反正已经转过来了”他把衣服脱下随手扔到床上,灯光下他的身材显得格外修长,白皙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泽。“早餐一定得吃,不能糊弄啊,姐姐在这边一切都好,学费你不用太担心,专心学习就好……”余祈南拉书包拉链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嗯,我知道了,那……姐姐也别太累了” 挂断电话之后,余祈南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习惯性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脖颈后方那片陌生的、略微凸起的皮肤,触感粗糙,带着一种异样的、顽固的存在感,像一条僵死的、被缝合进皮肉里的蚯蚓 嗡的一声,冰冷的电流瞬间贯通全身,血液似乎刹那冻结。那个昏暗、弥漫着灰尘和铁锈气味的器材室角落,几个扭曲模糊的身影,鞋底与粗糙水泥地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还有……还有脖颈后方那片皮肤被某种粗糙坚硬的东西狠狠刮擦、碾压的剧痛……所有被他深埋、几乎以为自己已然遗忘的碎片,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破封锁,蛮横地撞入脑海,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滚水烫到的虾米,额头死死抵住冰凉的膝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咯咯作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喉咙发紧,干涩得像塞满了砂纸。 “过去了……都过去了……” 声音挤出来,微弱得如同濒死的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空洞的字眼,仿佛它们是唯一能暂时堵住汹涌恐惧的可怜沙袋。他用力闭上眼,再猛地睁开,视线死死钉在天花板角落一块小小的、潮湿的霉斑上,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可见的浮木。直到肺叶深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他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屏着呼吸。他猛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笨拙地模仿着曾在网上看到的所谓“镇定呼吸法”。 背上书包,分量陌生而沉重。推开家门,初秋微凉的空气裹挟着雨后特有的潮湿扑面而来,带着些微尘土和落叶**的气息,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丝。他埋着头,盯着脚下不断交替的水泥地砖缝隙,只想把自己缩进这灰扑扑的背景里,尽快消失在学校大门之内。 转过熟悉的街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一如既往地杵在那里。就在树下,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佝偻的身影——隔壁单元的刘奶奶。她正费力地推着一辆老旧得几乎散架的竹制小推车,车上堆满了刚买的白菜萝卜,颤颤巍巍,像个随时会崩塌的小山丘。一个圆滚滚的红苹果,大概是被颠簸得太过,骨碌碌从车顶滚落,跳脱地蹦到了路中央。 余祈南的脚步几乎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或“权衡”的指令,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个箭步就跨到了路中间,弯下腰,敏捷地捡起了那个沾了些许尘土的苹果。他甚至没顾上拍掉灰,就小跑着回到刘奶奶身边,小心翼翼地把苹果放回推车最安稳的角落。 “哎哟,南南啊!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刘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感激的笑,枯瘦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很轻,却带着暖意,“开学了吧?快去快去,别迟到了!” 余祈南只是飞快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甚至没敢抬头看老人家的眼睛。一股莫名的热意爬上耳根,他几乎是逃跑似的重新迈开步子,朝着学校的方向小跑起来。书包在背后沉重地一下下拍打着。跑出几步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刚才那一耽搁,时间…… 心猛地一沉。 当余祈南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时,里面已经传来班主任平稳清晰的讲课声。那扇厚重的、漆成浅绿色的木门,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一道审判之门。他站在门外,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抬手,指尖犹豫地蜷缩又伸开,终于还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轻轻敲了下去。 笃笃。 声音轻得几乎被门板吞噬。 他又加了点力。 笃笃笃。 里面的讲课声似乎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紧接着,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请进。” 余祈南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用尽全身力气拧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推开了门。 吱呀—— 老旧门轴发出的声音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十道目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唰”地一下,精准无误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被打断的不耐烦。一股滚烫的血“轰”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感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瞬间绷紧、发烫,像被无形的火焰燎过。 他死死地低着头,视线牢牢黏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球鞋鞋尖上,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钻进去。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一步步挪向讲台。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 “这位同学,第一天就迟到?”班主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个角落。 他猛地抬起头,撞上老师平静的目光,更慌了。“对…对不起老师,我…我路上……” 话到了嘴边,那个解释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而且他本能地不想说出帮刘奶奶的事,仿佛那也会成为被审视的理由。他卡壳了,窘迫地站在讲台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好了,下次注意。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让大家认识一下新同学。”班主任理解地点点头,往旁边让开一步。 余祈南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干又涩。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滋润那火烧火燎的声带。 “大…大家好…我…我叫余…余…祈…” 那个“祈”字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像被粗糙的砂纸磨掉了棱角。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和卡顿在寂静的空气里无限放大。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再次神经质地触碰了一下后颈校服领口下的位置,仿佛那里正灼灼燃烧,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去看穿那层薄薄的布料。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后面两个字“祈”和“南”,像沉重的石块,彻底堵在了喉咙深处,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教室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的沉默。“算了,课下和大家熟悉,我们还要赶进度,你就坐到……”杨国富在教室扫视了一圈,只看见了林悠悠旁边有空座“你就坐林悠悠旁边吧”终于听到了这个声音,余祈南不顾身边人异样的眼光快步坐到座位上,就在这难堪的寂静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瞬间,旁边传来一个清亮、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女声,像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喂,新来的,”声音来自他旁边的座位,带着一种随意的亲昵,“你名字里有个‘南’字啊?” 余祈南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偏过头。他的新同桌,一个扎着蓬松丸子头的女生,正支着下巴,歪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像含着两丸清透的黑水银,嘴角微微翘着一点,没有嘲笑,反而有点好奇和促狭。她用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桌上摊开的一本新书书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然后,手腕一翻,一块崭新的、画着只傻乎乎小熊图案的橡皮擦,被两根纤细的手指推着,滑过两张桌子之间那道浅浅的缝隙,精准地停在了余祈南的桌角。“喏,”她扬了扬小巧的下巴,“新橡皮,借你。我叫林悠悠。” 那语气轻松自然,仿佛递来的不是一块橡皮,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瞬间击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坚冰。 余祈南怔怔地看着那块小熊橡皮,又看看林悠悠亮得惊人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笨拙地、试探着,开始融化他冻结的神经末梢。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细小如蚊蚋:“谢…谢谢…我叫余祈南。” 他刚报完名字,椅子还没捂热乎,后背就被人用笔帽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嘿,余祈南是吧?”一个压低了却依旧透着爽朗的男声从斜后方传来。余祈南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瞥去。说话的是个高个子男生,寸头,眉毛很浓,眼睛很亮,此刻正咧着嘴对他笑,笑容坦荡得像秋日的阳光,带着天然的感染力,“我叫陆丰铭。以后就是后桌了!”他旁边的另一个稍胖些的男生也探过半个身子,圆圆的脸上堆着和气的笑,接口道:“还有我,王伟!咱们这片儿以后热闹了!”王伟说话时,脸颊上的肉也跟着微微颤动。 余祈南看着眼前两张陌生却充满善意的脸,尤其是陆丰铭那毫不设防的笑容,像一股暖风拂过冻土。他紧绷的肩膀线条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嘴角极其生疏地、几乎是试探性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想回应一个笑容,却感觉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几乎看不出来的点头,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嗯…你们好。” 心脏深处那块沉重的坚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撬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细小缝隙。 同一片城市上空铺展开的晨光,慷慨地泼洒在城西“静弦”弓箭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被分割成无数耀眼的菱形光斑。馆内异常安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弓弦释放时那独特的、充满力量感的“嘣——”声,短促、紧绷,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锐利。 谢逢迟稳稳地站在起射线上。他身形挺拔如岩壁上的青松,双脚微分,与肩同宽,牢牢钉在木地板上。左手握着一张线条冷硬的反曲弓,弓臂的碳纤维在顶灯光下泛着幽深的哑光。右手戴着护指,三根修长的手指稳稳扣住弓弦,拉至耳后下颌处,动作精准得如同经过无数次计算。他的眼神沉静,锐利如鹰隼,穿透十几米的距离,牢牢锁定在对面箭靶中心那小小的、刺眼的黄色十环上。 整个世界的喧嚣似乎都在他搭箭、开弓的瞬间被彻底隔绝。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平缓,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手臂的线条流畅而稳定,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只有小臂上微微绷紧的肌肉,透露出那弓弦上凝聚的惊人力量。 他松开手指。 “嘣——!” 弓弦剧烈回弹,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爆鸣。箭矢离弦的瞬间仿佛挣脱了空间的束缚,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灰黑色残影,撕裂凝滞的空气,发出尖锐短促的破空之声——“嗖!” 咄! 一声沉闷而坚实的钝响。箭簇深深楔入箭靶正中心那黄色的十环区域,尾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震颤,发出高频的“嗡嗡”声,久久不息,仿佛在宣告一场无声战役的绝对胜利。 “漂亮!又是十环!你这手感,真是越来越邪乎了。”一个穿着深灰色运动POLO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旁边的休息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意。他是这里的老板,姓周,圈里人都叫他老周。 谢逢迟缓缓放下弓,紧绷的身体线条随之松弛下来。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右手手腕,这才侧过头看向老周。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过于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满意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还行。”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质地偏冷的平静。 老周拧开保温杯盖子,吹了吹热气,啜了一口里面的浓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逢迟:“最近练得挺凶啊?我看你每次来,不射空三打箭都不带歇的。怎么,心里憋着股劲儿?还是……惦记着下个月那场公开赛?我记得你好像今天开学吧?什么时候回去啊?”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促狭,像是看穿了什么,“我看啊,你这手是稳得没话说,但这心嘛……” 他拖长了调子,笑着摇摇头,“怕是早就野了,飞到赛场上去了吧?” 谢逢迟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箭靶前,握住那支深深嵌入十环的箭杆,指节用力,沉稳地将它拔了出来。箭簇脱离箭靶时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他垂眼,指尖拂过光滑冰冷的金属箭杆,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细微震动。场馆顶灯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 “手稳,”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空旷的馆内,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心才能定。” 第2章 学生会会长谢逢迟 熬过了兵荒马乱的第一周,余祈南终于能在课间呼吸稍微顺畅一点。林悠悠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再像尖锐的噪音,更像一种背景白噪音。他习惯了当她的树洞,偶尔点头或含糊地“嗯”一声。桌角那块画着傻熊的橡皮,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信物。 “快走快走!开学典礼要迟到了!”午休结束铃刚歇,林悠悠就拽起还在慢吞吞收笔的余祈南,“重头戏是颁奖!入学摸底考前二十名要上台!听说谢学长颁奖!” “颁…颁奖?”余祈南心里咯噔一下,被拽得趔趄。他考得不错,但具体名次没在意。上台?光是想想那画面,胃就开始抽紧。 “对啊!前二十!你猜怎么着?”林悠悠眼睛亮得惊人,拉着他冲进走廊沸腾的人流,“你!余祈南!第二十名!牛啊同桌!深藏不露!” “二……二十?”余祈南瞬间白了脸,像被雷劈中。人群的推挤让他更晕眩。第二十?要上台?在全校面前?他只想原地消失。 “真的假的?余祈南你行啊!”陆丰铭的大嗓门从后面炸开,他和王伟挤过来,用力拍了下余祈南的背,拍得他差点呛到。 “厉害厉害!请客请客!”王伟也跟着起哄。 “低调低调!”林悠悠得意地扬着下巴,仿佛是她自己考了第二十,“重点是!颁奖的是谢学长!谢逢迟!” “谢逢迟”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点燃了周围女生的议论: “哇!谢学长颁奖!太幸福了吧!” “前二十名也太爽了,能近距离接触!” “不知道谢学长会不会对他们笑?” “想多了,会长大人万年冰山脸好吧!” 余祈南被这些议论裹挟着,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被卷进礼堂。找到班级位置坐下,闷热的空气混着塑胶椅的味道。他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上台…谢逢迟颁奖…这两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打转。 灯光“唰”地亮起,聚焦主席台。谢逢迟的身影从侧幕走出,站定话筒前。 余祈南的目光瞬间被钉住,连紧张都忘了片刻。 依旧是那副纤巧的金属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在强光下颜色浅淡如冰晶,不带丝毫温度。鼻梁高挺,唇线平直。校服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扣子系到顶,袖口翻折整齐。他站在那里,沉静得像一泓深潭,所有喧嚣在他面前自动沉寂。清冽平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流淌出来,每一个字都精准清晰,毫无波澜。 “他声音…像冰水。”余祈南忍不住低声对林悠悠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什么冰水!这叫气场!这叫禁欲系男神的标配!”林悠悠立刻反驳,眼睛黏在台上发光,“你看他多稳!多帅!待会儿你上去,就能近距离感受了!想想就激动!” “我…我不想去…”余祈南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恳求。胃绞得更厉害了。 “说什么傻话!多光荣啊!给咱们班长脸!”林悠悠完全没get到他的恐惧,只当是害羞,“你看陆丰铭和王伟羡慕得眼都红了!” 终于到了颁奖环节。主持人念着名字和名次。一个个学生带着或兴奋或腼腆的笑容走上台。 “第20名,高二七班,余祈南!” 名字被念出的瞬间,余祈南感觉全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林悠悠推着站起来,在全班的目光和小范围的掌声中(主要来自林悠悠、陆丰铭和王伟),僵硬地挪向侧边的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被钉上耻辱柱。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的瞬间,他感觉皮肤都要被灼伤了。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视野边缘发黑。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模糊的面孔,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聚焦在他身上。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校服领口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得变形。脖子后颈的伤疤似乎也在灯光下发烫,提醒着他的不堪。他完全不敢看旁边等待颁奖的谢逢迟,只觉得那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像个误入舞台的木偶,手脚僵硬得不知该往哪放。 谢逢迟手里拿着奖状和奖品,按照顺序,沉稳地走向每一个领奖者。当他在余祈南面前站定时,余祈南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校服上清冷的、混合着一点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逢迟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新生身上。这个在强光下紧张得近乎失态、连肩膀都在细微颤抖的身影,与他优异的成绩再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反差。 谢逢迟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到余祈南死死揪着衣领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白;看到那低垂的、几乎要埋进肩膀的脑袋,细碎的黑发在灯光下发梢微微颤抖;看到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此地的信号。这种程度的紧张和不适,远超了普通的上台害羞。 “余祈南同学,”谢逢迟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平稳清冽的调子,但似乎比刚才念稿时放低、放轻了半分,清晰地传入余祈南嗡嗡作响的耳朵里,“恭喜你。” 他将奖状和奖品递过去。 余祈南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慌乱地抬起头,视线却只敢落在谢逢迟握着奖状边缘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他伸出自己冰冷汗湿的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几乎是抢一样飞快地接过东西,连“谢谢”都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他甚至没看清谢逢迟的脸,只捕捉到镜片反射的冰冷光点和对方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他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拿到东西的下一秒就立刻深深低下头,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队伍末尾,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灯光和聚焦。 谢逢迟看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他平静地走向下一位领奖者,面上波澜不惊。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那个高分新生眼中深不见底的惶恐和自卑,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抹极淡却清晰的异样涟漪。 脚步虚浮地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汇入台侧阴影的瞬间,那几乎要将他烤化的聚光灯热度和窒息感才如潮水般褪去。余祈南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几乎是逃命般地低着头,沿着墙根快速挪回高二(7)班的区域,只想把自己重新埋进人群的角落里。 刚走到座位边,还没坐下,林悠悠就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噌”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亮得堪比刚才台上的聚光灯。 “啊啊啊!余祈南!你太帅了!站上去那一刻简直在发光!”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拔高了好几度,引得周围同学都看过来。 “你看到没看到没?谢学长亲自给你颁的奖!他还跟你说话了!说的什么?是不是‘恭喜你’?声音是不是特别好听?近距离看是不是帅到惨绝人寰?” 林悠悠连珠炮似的发问,兴奋得脸颊都泛着红晕,完全没注意到余祈南还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 余祈南被她晃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林悠悠抓得更紧。那份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崇拜和兴奋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在他冰凉的、被紧张和自卑包裹的心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林悠悠闪闪发亮的眼睛,听着她夸张的赞美,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悄然滋生——不是恐惧,不是想逃,而是一种……微弱的、几乎从未体验过的,被人真心实意称赞和羡慕的……不好意思。 陆丰铭的大嗓门也适时响起,带着真诚的佩服:“行啊余祈南!深藏不露!学霸啊!以后作业靠你了!” 他重重拍了下余祈南的肩膀,这次余祈南没再缩,只是身体晃了晃。 王伟也凑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诚恳:“厉害厉害!刚才在台上,虽然看着有点紧张,但领奖那一下,很有范儿!” “对吧对吧!我就说我们同桌超厉害的!” 林悠悠得意地扬着小脸,仿佛余祈南的荣誉就是她的。 周围几个相熟的同学也投来或佩服或善意的目光。余祈南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烘烘的善意包围着,听着林悠悠夸张的“在发光”、“帅惨了”之类的词,看着她兴奋得泛红的脸颊,感受着陆丰铭和王伟大大咧咧的夸奖……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紧张和羞耻感,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丝。 一种极其细微的、轻飘飘的感觉,像羽毛一样拂过心尖。他下意识地微微抿了抿唇,试图压下那点陌生的情绪,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生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有些僵硬和笨拙,像冻土初融时裂开的第一道细缝,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羞赧,但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 虽然那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很快就被他习惯性的低头和抿唇掩盖了过去,耳根也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含糊地应着:“没…没有…就是运气…” 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不自在,但那份冰冷的僵硬感,却在这群闹哄哄的同学包围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什么运气!是实力!” 林悠悠立刻反驳,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但还是兴奋地手舞足蹈,“谢学长都跟你说话了!这待遇!多少人羡慕不来呢!哎呀,早知道我上学期就该拼命学习……” 余祈南默默地坐回座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崭新的奖状边缘。冰冷的塑料封皮触感让他稍稍回神。林悠悠还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畅想如果自己上台会如何如何,陆丰铭和王伟也加入了讨论。余祈南低着头,看着奖状上烫金的名字和自己的分数,再回想刚才台上那个冰冷耀眼的身影递过奖状时清冽的“恭喜”,以及此刻身边这些吵闹却温暖的伙伴…… 心口那沉甸甸的、名为自卑的巨石,似乎被这短暂而陌生的暖意撬动了一丝缝隙。他悄悄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还在兴奋讨论的林悠悠,又迅速垂下眼帘。指尖下意识地再次触碰了一下后颈被高领掩盖的地方,那里似乎不再像刚才在台上那样灼烫了。 这片刻的、因他人真诚喜悦而生的不好意思和那抹生涩的笑容,像一颗微小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他内心某个昏暗的角落。虽然光芒微弱,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 学生会会长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高二的沈秘书抱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夹走了进来,轻轻放在谢逢迟宽大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 “会长,这是今年高一新生的最终分班名单和入学摸底考试的详细分数汇总,教务处刚送过来的,让您这边也备案一份。”沈秘书的声音清晰干练。 谢逢迟刚从礼堂回来不久,身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人群的喧嚣余温。他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从面前摊开的社团活动预算草案上移开,落在那叠文件上。“嗯,辛苦了,放这里吧。”声音依旧是惯常的清冽平稳。 沈秘书放下文件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办公室重新陷入那种特有的、带着纸张和木质气息的安静。谢逢迟揉了揉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紧绷的下颌线泄露出来。礼堂的强光和持续的精神集中,即使是他也需要片刻缓冲。 他习惯性地拿起最上面的文件夹——高一新生分班总表。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页,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一个个班级和密密麻麻的名字。这对他而言只是例行公事,确保信息无误。 视线掠过“高二(7)班”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微弱的熟悉感,像水面下模糊的倒影。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上点了点,目光并未立刻离开这个班级的名单,而是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筛选的专注,逐行向下。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名字。 余祈南。 笔迹清晰地印在纸上,安静地躺在高二(7)班的学生名单中间。 谢逢迟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超过一秒。礼堂角落里那个仓惶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颁奖时都在发抖的男生……这些模糊却鲜明的碎片,瞬间被这个名字激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是他?那个……看起来总是很紧张的余祈南? 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诧异掠过谢逢迟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印象中那个怯懦、瑟缩的身影,似乎很难与“高二(7)班”这个理科重点班联系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余祈南坐在一群理科尖子生中,更加局促不安的样子。 纯粹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谢逢迟放下了分班表,迅速而准确地从旁边抽出了标有“入学摸底考试成绩”的文件夹。他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飞快翻动,目标明确地找到了“高二(7)班”的页面,然后精准地定位到那个名字。 视线落在分数栏上。 数学:125 物理:92 化学:96 英语:112 语文:103 总分:528 谢逢迟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分数……相当亮眼。尤其是数理化,几乎逼近满分,即使放在理科重点班,也绝对是拔尖的水平。英语和语文虽然稍弱,但总分稳稳站在了班级前列 125?96?528? 这几个数字在谢逢迟冷静的脑海中清晰地跳跃着。这与他亲眼所见的那个余祈南,形成了强烈的、几乎令人错愕的反差。 那个在台上自我介绍会卡壳、紧张得手足无措的人? 那个眼神总是闪躲、连说话声音都细若蚊呐的人? 谢逢迟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性的思考。礼堂演讲时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那个模糊的印象,此刻被这串冰冷的分数赋予了截然不同的轮廓。 所以,他并非平庸。相反,他在理科上有着惊人的天赋。 那么……那种深入骨髓的怯懦和自卑,又是从何而来? 是性格使然?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沈秘书汇报时说的那句“性格比较内向腼腆”再次回响在耳边,此刻却显得如此轻描淡写,不足以解释这种巨大的撕裂感。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这个余祈南,像一本封面破旧甚至有些狼狈的书,内页却藏着意想不到的精彩篇章。而封面与内页的矛盾,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谢逢迟向来追求精确和效率,任何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物都会引起他本能的探究。余祈南身上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道难解的谜题,突兀地摆在了他面前。 他沉默地盯着那个名字和那串分数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意外,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勾起的好奇。最终,他合上了成绩文件夹,将其与分班表一起,整齐地放回那叠文件的顶部。 他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内心波澜从未发生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叫“余祈南”的名字,连同那串与他外表气质截然不符的高分,已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向来秩序井然的思维里,留下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他拿起笔,重新看向那份社团预算草案,笔尖却悬停在纸上,片刻未曾落下。几秒钟后,他才似乎重新聚焦,流畅地写下一个数字。 只是无人知晓,在他脑海深处某个角落,一个冷静的声音已经做出了判断:这个新生,比他最初以为的,要“有意思”得多 第3章 四个好朋友 清晨的闹钟依旧尖利,但钻入余祈南混沌的意识时,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刺骨寒意。他睁开眼,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指尖习惯性地掠过脖颈后那片粗糙的凸起,熟悉的恐慌感如潮汐般涌来。但这一次,那冰冷的潮水退去得似乎快了一些。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几张面孔:林悠悠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陆丰铭大大咧咧的笑声,王伟推眼镜时镜片后的温和目光……这些鲜活的存在,像一层无形的、毛茸茸的毯子,暂时裹住了心底最尖锐的恐惧。 *今天…应该也没那么糟吧?* 一个微弱却真实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他深吸一口气,坐起身。 果然,刚推开高二(7)班教室的门,熟悉的“哀嚎”就扑面而来。 “余祈南!我的救世主!我的神!你终于来了——!” 林悠悠像看到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过来,双手合十,大眼睛里满是祈求的光,“数学!最后那道大题!我昨晚头悬梁锥刺股也没搞懂!借我瞻仰一下你的神迹!求你了!早饭我包了!小笼包加豆浆!” 她边说边双手奉上还冒着热气的塑料袋,香气诱人。 余祈南被她夸张的表演弄得有些无措,耳根微热,但还是默默从书包里掏出数学作业本递过去。 “谢啦!同桌你真是天使下凡!”林悠悠欢呼一声,抢过本子风风火火跑回座位。 “早啊,南哥!”陆丰铭的大嗓门紧跟着响起,他正把篮球塞进课桌底下,额头上还带着汗珠,“昨晚那场球看了没?太TM精彩了!……诶?你脸色好像还行?”他凑近仔细看了看余祈南,“比上周强多了!” “早。”余祈南小声应道,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极其细微的弧度。 “早,祈南。”王伟也到了,放下书包,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余祈南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今天降温,看你穿得有点少。” “还…还好。”余祈南低声说,心头那股暖意又浓了几分。他坐到座位上,林悠悠已经把小笼包推到他面前,自己埋头奋笔疾书,嘴里还嘟囔着“原来是这样解的!神了!”。陆丰铭在旁边眉飞色舞地描述昨晚的球赛,王伟偶尔插一句精准的点评。教室里人声渐渐多起来,充满了属于早晨的、略显嘈杂的生机。余祈南安静地吃着温热的早餐,听着身边伙伴熟悉的声音,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这份喧闹的日常,竟成了他抵御内心阴霾最有效的盾牌。 然而,这份短暂而珍贵的宁静,在物理实验课后被猝然打破。 午后的阳光慵懒,大家刚结束电路实验,三三两两往教室走。余祈南依旧跟在林悠悠他们后面,听着陆丰铭抱怨某个元件接触不良。突然,物理准备室方向传来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哐当!”紧接着是女生惊恐的尖叫。 “啊!玻璃碎了!” 几人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物理课代表李薇脸色煞白地站在准备室门口,指着里面,声音发颤:“展…展示柜!玻璃门破了!” 人群瞬间围拢。物理老师张老师也闻声快步赶来,眉头紧锁:“怎么回事?谁弄的?” 李薇急得快哭了:“老师,我刚锁门,听到声音回头就这样了!里面没人啊……” 她慌乱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猛地定格在刚走到附近的余祈南身上,像是抓住了什么,“对了!刚才就余祈南在门口!他走得最晚!肯定是他不小心碰到的!” 所有的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向余祈南。 余祈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血液几乎冻结。又是这样!被指责,被聚焦!后颈的伤疤像被点燃般灼痛,初中的梦魇狞笑着扑来。他本能地想缩起肩膀,想低头,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绞杀。喉头干涩发紧,那句习惯性的沉默和默认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不是我。”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抢在恐惧彻底吞噬他之前,从他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不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字字清晰,在突然安静的走廊里掷地有声。余祈南强迫自己抬起头,虽然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目光却不再完全涣散,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执拗的亮光,死死盯着李薇。 “什么不是你!刚才就你在那!”李薇旁边的赵鹏立刻跳出来帮腔,指着余祈南,“看他那心虚样儿!话都说不利索!” “就是!肯定是他毛手毛脚!”有人附和。 “放屁!”林悠悠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了。她猛地冲出来,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张开手臂死死把余祈南护在身后,怒视着赵鹏和李薇,声音拔得又高又亮:“李薇你哪只眼睛看见他碰了?‘在门口’就是证据了?我还看见你刚才在门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呢!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赵鹏你少在这煽风点火!” “林悠悠!你血口喷人!”李薇气得脸通红。 “都闭嘴!”张老师厉声喝止,但眉头皱得更紧,显然也被这混乱场面弄得有些恼火。他看向余祈南,语气带着审视:“余祈南,你刚才确实在门口?” 余祈南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张老师的目光,声音依旧发颤,却努力维持着清晰的逻辑:“老…老师…我…我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但…但我没进准备室…我…我直接…从这边…回教室了…” 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走廊通往教室的方向。 “老师,我能证明!”陆丰铭立刻站了出来,他高大的身形自带一股压迫感,坦荡地指着赵鹏,“赵鹏,你刚才在楼梯口跟人疯跑打闹,是不是狠狠撞了我一下?就在实验楼拐角那儿!那时候余祈南就跟在我后面,我们正一起往教室走!他根本没在准备室门口停留!我陆丰铭拿人格担保!” 他声音洪亮,目光灼灼地盯着赵鹏。 赵鹏被当众戳穿,脸上阵红阵白,眼神躲闪,支吾着:“我…我那是…不小心…”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王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准备室门框上方,然后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师,门框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那个半球形的黑色物体,是不是监控探头?我看它指示灯亮着红光。” 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果然,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嵌在门框上方墙角,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正规律地闪烁着。 张老师猛地一拍额头:“哎呀!对!上学期末装的防盗监控!一直开着呢!我差点忘了!” 真相瞬间大白。 李薇和赵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薇嗫嚅着,声音低不可闻:“我…我可能太着急…记错了地方…” 张老师严厉的目光扫过李薇和赵鹏,最后落在余祈南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审视。他刚想开口让余祈南先回去,却再次被余祈南打断。 “老师,”余祈南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但那份执拗的清晰感更强了。他不再看李薇和赵鹏,而是直视着张老师,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坚定,“监控…可以证明…不是我。而且,”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指向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中,一个滚落在地的牛顿摆小球,“那个…牛顿摆…如果…如果是外力撞击玻璃门导致它掉落…它滚动的方向…应该…应该和撞击力的方向…有关…但现在它滚落的位置…和门破洞的方向…不太对…可能…可能是在开门…或者关门时…被门框别了一下…导致玻璃受力不均破裂…具体…要看监控…” 他越说越顺,思路在压力下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虽然表达还有些断续,但展现出的物理直觉和分析能力,让张老师都微微动容。 走廊里一片寂静。连林悠悠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余祈南。陆丰铭和王伟眼中则充满了赞赏。 张老师深深看了余祈南一眼,点了点头:“嗯,分析得有道理。余祈南,你先回教室休息。这件事我会调取监控彻底查清楚。” 他转向面如土色的李薇和赵鹏,声音严厉,“你们两个,立刻跟我去办公室!” 人群在低声议论和复杂目光中渐渐散去。走廊里只剩下心有余悸的四人。 余祈南紧绷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晃了一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刚才那番自证清白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勇气。 “我的天!余祈南!你太帅了!”林悠悠第一个扑过来,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眼睛亮得惊人,“刚才那句‘不是我’,还有后面分析牛顿摆的样子!简直像侦探附体!太解气了!” “牛!真牛!”陆丰铭用力拍着余祈南的肩膀,这次带着纯粹的敬佩,“有理有据!怼得他们哑口无言!解气!真给我们长脸!” 王伟也走过来,递上纸巾,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暖意:“没事了。你刚才做得很好,非常冷静,也很聪明。” 他特意强调了“聪明”两个字。 余祈南接过纸巾,擦着额头的冷汗,看着眼前三张写满了关切、力挺和由衷赞叹的脸庞。林悠悠的愤怒维护,陆丰铭的仗义执言,王伟的冷静支持和精准发现……还有他自己,竟然真的做到了,在绝境中找到了突破口,清晰地为自己辩护!一种滚烫的、混杂着后怕、释然和巨大感激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眼眶发热,鼻尖发酸,嘴唇翕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却清晰无比、承载了所有重量的: “谢…谢谢你们…真的…谢谢。” ……下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放学铃声响起,暮色四合。陆丰铭一把揽过余祈南的肩膀,力道带着安抚的意味:“走走走!憋屈一天了,老地方!我请客,冰镇可乐管够!” “对!去透透气!”林悠悠立刻响应,收拾书包的动作快得像阵风。 王伟也点点头:“嗯,今天值得庆祝一下。” 镜片后的目光带着鼓励。 四人熟门熟路地溜到旧实验楼顶层。推开沉重的铁门,空旷的天台展现在眼前。晚风带着城市边缘的凉意吹拂,远处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这里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陆丰铭变戏法似的掏出几罐冰可乐,“呲啦”一声拉开拉环,气泡欢腾地涌出。他塞了一罐到余祈南手里:“来!南哥,压压惊!今天太解气了,你那句‘不是我’,还有分析牛顿摆的时候,帅炸了!” 冰凉的铝罐驱散了掌心的冷汗。余祈南接过来,小口抿了一下。甜滋滋、带着气泡刺激感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甜到了有些发紧的心底。他轻轻“嗯”了一声,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就是就是!”林悠悠盘腿坐下,拉开自己的可乐,咕咚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赵鹏那脸色,跟调色盘似的!看他以后还敢乱咬人!祈南,你以后就得这样,该硬气的时候就得硬气!” 王伟也拉开可乐,安静地喝了一口,推了推眼镜:“祈南今天确实很冷静,逻辑清晰,抓住了关键点。” 他的肯定总是精准而有力。 晚风吹拂,气氛轻松下来。陆丰铭开始讲他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结果被马蜂追得满村跑的糗事,手舞足蹈,逗得林悠悠哈哈大笑,差点把可乐喷出来。王伟也难得分享了件趣事,说他曾经把家里的闹钟拆了装不回去,最后用胶水粘着糊弄,结果第二天全家迟到。 轮到余祈南时,气氛微妙的安静了一瞬。林悠悠托着腮,好奇地问:“哎,同桌,你以前学校什么样啊?为啥转学过来?” 问题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轻松的气泡。余祈南握着可乐罐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触感瞬间变得刺骨。他脸上的那点轻松笑意瞬间凝固、褪去,眼神下意识地飘向远处闪烁的灯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就…普通学校…” 他的声音干涩,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家里…搬家…就…转过来了…” 他含糊地搪塞着,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骤然变得不自然的神情。后颈的伤疤在晚风中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林悠悠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余祈南瞬间的僵硬和闪躲。陆丰铭也停下了夸张的动作,和王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三人没有追问,空气里只有风吹过空旷天台的细微呜咽声。 余祈南能感觉到朋友们的体贴和沉默下的关心。这份不追问的包容,反而让他心底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尽管眼神还有些闪烁,但努力弯了弯嘴角:“这里…挺好的。”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认识你们…真好。” 这句话,发自肺腑。 “那当然!”陆丰铭立刻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重新扬起大大的笑容,举起可乐罐,“来来来!为我们坚固的革命友谊,干杯!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干杯!”林悠悠也立刻响应,举起罐子,脸上重新绽放笑容,眼神明亮,“说好了啊!我们四个,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谁反悔谁是小狗!” 王伟也微笑着举起可乐罐,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嗯,一辈子的朋友。” 四个冰凉的易拉罐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余祈南看着眼前三张在暮色中洋溢着真诚和热情的脸庞,听着他们“一辈子”的宣言,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孤独感被巨大的暖意暂时驱散,甜滋滋的感觉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用力地点点头,也举高了手中的可乐,轻声却清晰地重复:“嗯…一辈子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阵稍强的晚风吹过,卷起天台角落几片不知何时飘落的、小小的白色花瓣(或许是樱花或蒲公英),轻盈地在他们头顶打了个旋儿,然后四散着,飘向远处不同的黑暗角落,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余祈南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被风吹散的花瓣,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怅惘,仿佛有什么珍贵而脆弱的东西,在晚风中悄然预示了未来的离散。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很快被身边伙伴们温暖的笑语声覆盖。 他收回目光,又喝了一口可乐。气泡在舌尖跳跃,甜味弥漫。这一刻的温暖和承诺,如此真实,足以暂时抚平所有不安的褶皱。他愿意相信这个“一辈子”,即使心底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着,命运的风,总是难以预测 第4章 需要关注的对象 市三中的校车缓缓驶入校园,为期一天的校际交流活动正式开始。校园里挂起了欢迎横幅,气氛热闹。作为东道主特色社团的“静弦”弓箭馆,自然承担了重要的展示任务。宽敞的射箭区被精心布置,墙上挂着历届获奖照片,谢逢迟冷静拉弓的身影赫然在列。 “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的‘静弦’?比照片上还酷!”林悠悠作为班级指派的引导员,穿着统一的小马甲,兴奋地拉着余祈南的胳膊,指着射箭区。余祈南却在她碰到自己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踏入弓箭馆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木头和淡淡松香的气息,就裹挟着冰冷的记忆扑面而来。后颈的伤疤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细微的刺痛感蔓延开来。 “喂,余祈南,发什么呆呢?”陆丰铭大大咧咧地拍了他一下,他今天负责维持秩序,“赶紧的,那边展板需要人看着点,别让外校的乱碰。”王伟则安静地站在信息台旁,准备解答咨询。 余祈南被分配到射箭区外围,协助看管展示柜里的奖杯和旧弓。他努力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光洁的地板,试图屏蔽掉场地中央的声音。但谢逢迟清冽沉稳的指导声,如同精准的箭矢,穿透嘈杂,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重心再下沉一点。” “开弓时肩胛骨向后收紧。” “视线,聚焦靶心,排除干扰。” 每一个指令,都让余祈南的神经绷紧一分。他忍不住飞快地抬眼瞥向场地中央。 谢逢迟穿着“静弦”的黑色训练服,身形挺拔如松。他正站在一个有些紧张的社员身后,一手虚扶其肘部,一手轻点其肩背,进行动作矫正。侧脸线条冷峻,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弓与远处的靶。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轮廓,也映照着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完美与掌控感。一个社员正进行搭箭练习,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吱嘎……”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器材室粗糙冰冷的水泥地气息、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脖颈后方皮肤被硬物狠狠刮擦碾压的剧痛……无数碎片化的恐惧画面在余祈南脑中轰然炸开!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展示柜,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这动静引起了谢逢迟的注意。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个脸色异常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身影——余祈南。谢逢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闪过一丝探究。他想起了开学典礼颁奖台上余祈南的紧张,想起了资料上那惊人的高分与眼前脆弱姿态的巨大反差。他对弓箭的恐惧,似乎远超普通的不适应。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负责在移动靶区回收箭矢的新社员,脚下被散落的箭袋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手中刚拔下、还没来得及放入箭筒的几支训练箭脱手飞出!箭矢带着惯性,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背对着移动靶区、专心低头整理签到表的林悠悠和王伟的后背! “小心——!” 有人惊呼。 时间仿佛被拉长。陆丰铭在另一头,目眦欲裂却鞭长莫及。王伟听到惊呼刚抬起头。林悠悠还茫然不知危险临近。 只有余祈南! 恐惧的洪流在生死威胁前被一股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截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像一颗被压到极限后猛然释放的弹簧,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从角落猛地冲了出去!目标明确——离危险更近的林悠悠! “悠悠!” 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恐惧和用力而变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地将毫无防备的林悠悠撞开! 噗!砰! 林悠悠被撞得踉跄扑倒在一旁的安全垫上,惊魂未定。几乎在同一瞬间,一支箭矢擦着余祈南扬起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最终“哆”地一声钉在了远处的挡箭板上!另一支则“啪嗒”掉落在余祈南脚边。而余祈南自己,则因为巨大的冲力,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狠狠磕在硬木地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整个弓箭馆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箭尾羽毛的嗡鸣。 谢逢迟是反应最快的。在箭矢脱手的瞬间,他已经做出了冲刺的动作,但余祈南比他更快!他亲眼目睹了余祈南是如何在自身陷入巨大恐惧(脸色惨白)的状态下,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义无反顾地扑向危险去保护朋友!那份超越本能的勇气和舍身举动,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谢逢迟心中所有的疑惑和审视,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谢逢迟迅速冲到事发中心,气场全开,声音冷静而极具威慑力:“所有人原地别动!检查有无受伤!” 他先快速扫视了被余祈南撞开、正被王伟扶起的林悠悠,确认她只是惊吓和轻微擦伤。然后,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还趴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的余祈南。 谢逢迟几步跨到余祈南身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直接探向余祈南捂着的手臂和膝盖,声音比平时低沉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余祈南!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他的靠近,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皮革和属于“静弦”的冰冷气息,以及那只伸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这一切都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余祈南刚刚被强行压下的、对弓箭和力量的深层恐惧!摔伤的疼痛叠加着记忆深处被暴力碾压的剧痛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别碰我!” 余祈南像被滚烫的烙铁碰到,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带着哭腔的嘶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开了谢逢迟的手!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缩,仿佛谢逢迟是什么洪水猛兽,布满冷汗的苍白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眼神涣散,仿佛透过谢逢迟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 谢逢迟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余祈南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排斥,那是对他、对弓箭、还是对某种更深层东西的反应?刚才那个奋不顾身保护朋友的勇士,转眼间变成了眼前这个惊惧脆弱、拒绝一切靠近的困兽。巨大的反差和余祈南眼中那份真实的痛苦,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了谢逢迟的心口。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余祈南内心那道深渊的深度和冰冷,远超他的想象。 谢逢迟缓缓收回了手,没有再试图靠近。他站起身,恢复了学生会长的冷静面具,指挥后续处理,安排人送林悠悠和余祈南去医务室。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被朋友搀扶着、依旧在微微发抖、拒绝任何人(尤其是他)靠近的单薄身影上移开。这次意外,让谢逢迟真正“看见”了余祈南——他的恐惧有多深,他保护朋友的勇气就有多炽烈。这份矛盾的震撼,让他再也无法将余祈南仅仅视为一个“需要观察的对象”。 医务室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余祈南坐在病床边沿,手肘和膝盖缠着纱布,火辣辣地疼。但他身体紧绷的程度远超伤口带来的不适。林悠悠红着眼眶在旁边絮叨:“吓死我了你!扑过来干嘛!多危险啊!” 王伟沉默地递给他一杯温水。陆丰铭则对着空气挥拳:“那小子等着!看我不收拾他!” 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谢逢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 余祈南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撞上谢逢迟沉静的目光,瞳孔骤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林悠悠那边缩了缩,手指死死揪住床单。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谢…谢会长…” 王伟先反应过来,站起身。 谢逢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林悠悠和王伟,最终落在余祈南身上。他走进来,步伐沉稳,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刻意保持了距离。 “事故原因已查明,是社员操作失误,绊倒导致箭矢脱手。责任人会按社规严肃处理。” 谢逢迟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晰平稳,公事公办的语气,“场馆安全措施已全面复查加固,确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他顿了顿,目光专注地看向余祈南苍白紧绷的脸,声音放低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余祈南同学,让你和林悠悠同学受惊并受伤,作为‘静弦’的负责人和活动组织方,我代表社团和学生会,向你郑重道歉。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余祈南混乱的心湖。他没想到谢逢迟会亲自来道歉,还是如此正式的“代表”。他慌乱地垂下眼帘,不敢看对方,喉咙发紧,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没…没事…” 林悠悠忍不住插嘴,带着后怕和感激:“学长,要不是祈南反应快,我就惨了!他刚才特别勇敢!” 谢逢迟的视线再次落到余祈南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探究,是确认,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嗯,”他低应一声,“他的反应很快,保护了同学。” 这句话是肯定,更是一种对余祈南矛盾本质的再次确认:怯懦的表象下藏着惊人的勇气。 就在这时,余祈南因为紧张和想躲避谢逢迟的目光,无意识地侧了侧身,抬手想去碰缠着纱布的手肘。这个动作牵扯了衣领,后颈处那片被高领T恤努力掩盖的、狰狞蜿蜒的陈旧伤疤,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医务室明亮的灯光下!像一道丑陋的、无声的控诉,静静地躺在苍白的皮肤上。 谢逢迟的目光何等锐利。几乎在伤疤暴露的瞬间,他的视线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它!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猛地一缩! 伤疤?! 如此陈旧…如此狰狞… 位置…后颈… 无数碎片信息在谢逢迟冷静的大脑中瞬间串联:余祈南对弓箭的异常恐惧、颁奖台上的极度紧张、资料上的高分与卑微姿态的巨大反差、刚才保护朋友时爆发的勇气、以及此刻暴露的、位置敏感且明显带有暴力痕迹的陈旧伤疤…… 一个清晰得令人心寒的推论瞬间成型:校园霸凌。严重的身体暴力。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深切的沉重感,猛地攫住了谢逢迟的心脏。他终于明白了那深渊的源头是什么!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深入骨髓的自卑、那自我贬低的根源……原来都刻在这道伤疤之下! 余祈南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谢逢迟目光的凝滞和那瞬间气息的变化!他触电般猛地拉高衣领,死死捂住后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青,眼中充满了被彻底看穿的巨大羞耻、恐慌和绝望。他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猎人枪口下的猎物,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 “对…对不起…我…我没事了…谢谢会长…”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谢逢迟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谢逢迟看着余祈南濒临崩溃的反应,看着他死死捂住后颈、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样子,心口那阵被钝击的闷痛感更加清晰。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靠近。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都是对余祈南的进一步伤害。 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戴上学生会长的冷静面具,只是那面具下的眼神,比平时更加深沉难辨。他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好好休息。后续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联系学生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医务室,步伐依旧沉稳,但背影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门轻轻关上。 余祈南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被看到了…最不堪的秘密…被谢逢迟看到了…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 林悠悠和王伟面面相觑,虽然没看清伤疤具体是什么,但余祈南崩溃的反应和刚才谢逢迟瞬间凝滞的目光,让他们都意识到,那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伤痕。陆丰铭也收起了愤怒,担忧地看着颤抖的好友。 谢逢迟站在医务室外的走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道狰狞的伤疤,以及余祈南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羞耻。 原来如此。 那光鲜分数下的阴影,竟是如此沉重而血腥的烙印。 他推开所有靠近的光,是因为他早已被拖入过最深的黑暗。 一道无形的、名为“真相”的沉重枷锁,此刻清晰地套在了谢逢迟的心上。他终于触及了深渊的边缘,也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这份了解,并未带来释然,反而让他肩头的责任感和那份难以言喻的心痛,变得更加沉重。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