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还在吹,呼啦啦卷着昨夜未化的雪。她坐在床边,披着外套喝了一口凉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今天开始,是正式执行阶段了。
她站起来,拉开那只最简陋的衣柜,取出叠得一丝不苟的制服——是北国飞行员初级配发款,肩章为一条银线,象征空军见习员身份。
她站在小镜子前多看了几秒,直到镜中那个脸色冷静、毫无异样的“北国女孩”站定,她才点点头。腰背挺直,眼神沉静。
“很好。”
她按亮终端,查阅导航:军事空航管理处,第九科,今日八点整报到。
邸昭宜深吸一口气,将终端扣进袖口,推门出发。
北国的早晨没有鸟鸣,只有风声和遥远基地广播传来的机械女声:“欢迎步入全时效区,请出示身份凭证。”
她的靴子踩进薄雪,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未知却注定会改变她命运的地方。
北国第十军空航管理处主楼前,晨雾未散,整座基地却已井然有序。
大厅内,新入编的飞行员们列成整齐方阵,安静等待所谓的“编入宣导仪式”开始。邸昭宜站在队伍末列,肩章银线在光下反着细亮,混在一群面孔陌生的新兵之间,悄然打量四周。
她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哪怕身处敌国,这些套路与南国的军制也大同小异。只是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滑向那尚未登台的演讲席,心中有些莫名的预感。
下一刻,仿佛为了回应她的预感,厚重的合金门悄然滑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侧门步入会场,脚步坚定地踏上高台。
——是他。
邸昭宜倏然屏住了呼吸。
傅叙川穿着北国高等军阶的黑色礼服式制服,军章熠熠,腰线笔挺,肩背沉稳如山。他站在演讲席前,面容冷肃,神情镇定,一双深邃如夜的眼扫过整齐排列的新兵队伍。
她第一反应竟然是:真好看。
但立刻,她就狠狠扼杀了自己脑中那个微妙的念头,眼神冷了下来。
——这人是我的死敌。
——白长了这么一张脸。
她压低眼睫,把自己情绪藏好。但周围的气氛却没她冷静。
“天呐……那是傅叙川吗?”她旁边新来的女兵低声惊呼,声音细细碎碎地传进耳朵里,“本人比照片还帅诶……怎么会有人长成这样?”
“你小点声!但我也觉得……他真的是那个历史上最年轻的军部首脑吗?才二十七八吧,听说四年前就开始指挥前线任务了,北境一战就是他定下的策略。”
“昨天我在街口看到他了!你们不知道,他那眼神……简直像结了冰一样,我一动都不敢动。比新闻视频里还吓人。”
“唉,帅是帅,就是太冷漠了,不是一般人能接近的。”
她们的声音像潮水在低处涌动,邸昭宜本想不去听,但又忍不住捕捉着只言片语。这是她第一次从其他新兵的角度听到关于傅叙川的传闻——英雄、首脑、天才,全是褒奖词。
可她知道,英雄二字,在不同的立场里,有时候只是一个反义词的伪装。
“肃静!”一声低斥打断了低语。
女兵们纷纷收声,是带队军官冷着脸扫视她们:“谁让你们在大会上窃窃私语?小心被调回训练营当后勤兵!”
会场一片安静。
邸昭宜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高台上的那个男人身上。
傅叙川站在聚光灯下,声音沉稳清晰:“欢迎诸位加入第十军空航编队。你们将服从国家调度,参与军事任务。”
邸昭宜听着,心底泛起一道暗流。
这个男人,就是她要渗透的机构的最高军政长官,是北国空军系统的控制者,也是战争的主谋者之一。她来北国的最终目标——也是他。
就在前些天,她还像个傻瓜一样和他在街头聊天。而现在,他却成了她不得不面对的命运之敌。
她看着傅叙川,眼神静静地沉下去,像一把暂时埋在积雪中的尖刀。
傅叙川的声音平稳,不疾不徐:
“自今日起,各位将正式进入北国空航第十编队,在座每一位,皆为筛选万中取一的飞行人才。希望你们记住,这不是一份荣耀,而是一份责任。”
他抬起眼,视线缓缓扫过整整一列新兵。那双眼不带情绪,却像能看穿人们皮肉下的每一寸骨血。整肃而冷静。
邸昭宜站得笔直,手指紧贴裤缝,表面毫无波澜。可当傅叙川的目光掠过她所在的一排,她莫名感到一股寒流穿体而过。
那一瞬,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并不久,仅仅半秒。
邸昭宜几乎在本能中屏住了呼吸,心脏漏跳一拍。
他的眼神依旧克制、沉静,不含多余情绪。不过他没有任何停顿,下一秒便移开了目光。
傅叙川继续着讲演。
他的声音冷静,节奏控制得当,极具情绪影响力。他讲北国目前的防线态势,讲飞行舰队在未来战略中的地位,也讲纪律、忠诚与牺牲。他讲话的方式不煽情,也不冗长,反而因为分寸精准而更令人信服。
邸昭宜听着,忽然明白了。
——他是天生的指挥官。
她看着他冷静陈述国家未来图景的神情,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的,这个人聪明,极度理性,深谙权力之术。他将是自己潜伏任务中,最强大的敌人。
她缓缓垂下眼帘,心里却蹦出一个念头:
可惜了……白长了一张帅气的脸蛋。
她自己都被这想法逗乐了,嘴角轻微抽动一下,又迅速收敛。
就是这个人吗?
那个在整个北**政体系中权倾一方、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邸昭宜脑中像有条静静流淌的暗河,缓缓开出清晰轮廓。
她真正意识到:傅叙川的确不是普通人。
他极其年轻,却已身居高位;思维缜密,谈吐有度,能镇得住整座军部的将领士兵;他沉默寡言,却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威压。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军事家,政治家。
邸昭宜咬紧后槽牙,心念转锋:
也是我未来最大的敌人。
一个极强的、不可轻敌的死敌。
她静静看着他在高台上继续讲话,像在看一座巍峨的山峰。
不是她崇敬他,而是她必须攀上这座山——并在最终,将它推倒。
傅叙川讲完话,退场前并未再次看她。台上冷峻,台下肃穆,一场誓师仪式在有序中结束。
会议解散后,众人鱼贯而出。邸昭宜刚走出礼堂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
“邸昭宜。”
她停下,转身,傅叙川正站在礼堂台阶下。
阳光从侧面落下,斜照在他肩章上。他神情淡淡,手中还夹着一份讲稿。
“跟我来。”他说完便转身,显然不接受拒绝。
邸昭宜沉默两秒,随后跟上。
他们穿过长廊,一路沉默。基地的灯光冷白,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面上,一高一低、一静一动,步调却奇异地一致。
傅叙川推开办公室门,邸昭宜跟在他身后。前者走到办公桌后,打开一个抽屉,然后,他转身朝她走来。
他站在她面前,手心摊开。
“这个,是你的。”
邸昭宜低头看去,微微一怔。
那是一只……毛绒挂件。
一只洗得有些褪色的小熊,左耳略微脱线,挂链是黑色旧布编成的,末端扣件磨损明显。
她认得——那是她来北国前带来的随身物件。昨天意识到它从包上消失以后,她沿路找过一会,却一无所获。她本以为它早就被人丢进垃圾桶了。
没想到它被傅叙川捡起来了。
还送还给了她。
邸昭宜抬手,接过那只陈旧的小熊,指尖触到的那一刻,心中竟生出一丝细不可察的刺痛。
她努力让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开玩笑:“傅长官还蛮细心的。”
“今天在路上捡到的。”傅叙川顿了顿,“不确定对你是不是重要,就收起来了。”
“它不重要。”
她说,低头看着熊的左耳线头,嘴角扬起一点:“它很旧了,也没用处。”
傅叙川声音仍旧淡淡的:
“你留下它,一定有理由。”
她心里轻轻一颤。
他在这个极度制度化的体系里,花了一点点私人的力气——保留了她一个毫无用处的毛绒物件。
那一刻,邸昭宜意识到:
这个男人,并不是传闻中那个冷彻心骨、铁血无情的大魔王。
他的理性,是一种高度自控的选择。
他的“冷”,也并不代表着“无情”。
回到宿舍后,天色已晚。
邸昭宜将教官发给她们的预备训练安排摊在书桌上,灯光打在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时间表与项目,清晰而有条理。
她又看向被自己放在桌角的小熊,心中一动。
要命。她嘟囔。
傅叙川。傅叙川。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邸昭宜想起一句在南国训练时教官反复灌输给他们的话:“想打败你的敌人,首先要了解他。”
于是她重新坐直,拉开抽屉,从行李袋中抽出本小型记事本。翻开第一页,写下:
目标分析:傅叙川
职位:现任北国空航总指挥兼首席军统
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具体未知
特点:谨慎、理性、情绪控制能力极强
弱点:暂无明确情绪弱点,待进一步观察
她写着写着,笔尖一顿。
犹豫片刻,她又写下:
其他特征:言行中并无多余暴戾气息,纪律性高。是敌人,但不似一般北国高层那般麻木。
写完这一句,她又忍不住加了三字注解:
“不那么坏?”
写完,她怔了一下,自己都愣住了。
她望着这行字半晌,然后轻轻撕了那页纸下来,撕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不能乱。她提醒自己——不能因为一丝软弱的错觉,就忘了他是敌人。
她合上本子,将情绪归零,拉开抽屉把那份训练安排收好,起身换上明早将会穿的训练服。
站在镜子前,她盯着自己平整制服上的空军编号,慢慢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解开扣子脱掉。
——这是一场战争,而她,将用尽全力活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