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训结束后,邸昭宜没有第一时间回宿舍。
她身上还残留着微薄的热意,但风已凉,夜色像一层密不透光的银灰网,沉沉罩在训练场上空。
她打算趁现在的机会,观察一下基地的地形。
身为卧底,每一寸细节都可能在未来生死攸关的时刻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力。于是她绕开主路,从后勤库房那一片僻静空地折回去。
绕过角楼的时候,她远远看见前方灯下站着一个人。
夜色之中,微光斜洒,那人影像被剪影般钉在白墙上。军用外套随风轻摆,他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肩线笔挺修长,另一手则垂着,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面对着整个北境驻军大楼的沉默山墙。
邸昭宜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谁。
——傅叙川。
她本能地想绕开,但傅叙川好像听见了轻微的鞋底摩擦声,偏头看过来,眼神依旧冷静克制。
邸昭宜于是顿下脚步,收起犹豫的神情,往傅叙川的方向快步走了几步,在五米开外停下,挺直身姿,敬了个军礼。
“长官。”
傅叙川淡淡点头,目光落在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又移到她额前的汗珠上。
“在夜训?”他的声音极低,却在夜里听得分外清晰。
“是。”她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她感到两人的声音在夜里如此清晰。
傅叙川凝神瞧了她一眼:“倒是很努力。”
邸昭宜一愣。她一开始以为这只是讽刺,但他神情中好像没有戏谑这种要素存在。
“……习惯了。”她咬字不紧不慢,“在之前的飞行学校经常夜跑。毕竟出身不好,身体素质再跟不上就很容易被淘汰。”
算是一半谎话一半真话,她当然没上过什么飞行学校,她是在南国最残酷的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她削尖了脑袋,就为了拔得头筹,获得来到北国的机会。
为了世界的进程,也为了复仇。
风吹起邸昭宜的衣角,触感如同傅叙川的视线在抚过。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男人。
傅叙川的一双眼眸在夜灯下显出一种极浅的金属灰,像锋利刀刃的反光,又像某种失重般的寂静深渊。
他嗤笑了一声:
“在这种制度中,淘汰似乎是必不可少的。”
邸昭宜静静站着,听出他这句话里嘲弄的语气。
这个男人——她在脑海中迅速整理着印象——逻辑缜密,情绪节制,言语锋利。他从不会多说一个字,也从不让任何词语流于感性。
可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样带有某种批判意味的话。他不是制度的执行者吗?北国的顶层之一,不正是他吗?
邸昭宜敛住了目光,问:“那长官呢?也是这样被筛选上来的?”
话出口的一瞬,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或许有些逾矩了,不是一个下属该对上司说的话。
傅叙川没有多余的反应,他只是微微歪了一下头,像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良久,他开口:
“是,也不是。”他平静地说,望着远方灰白的坍塌建筑物,“没有人筛选我,是我自己选择踏进了这里,一砖一瓦都渗着血的死亡之地,想着我可以让它不至于崩塌到最坏的地步。”
邸昭宜想:是他自己选择站上权力之巅,选择掌控这些将倾的大厦吗?这和她最初设想中的并不一样。
在南国的军事简报记录中,傅叙川是北国铁血意志的化身,是“人类残酷未来的铁血象征”,是无情的权谋政治家、北国暴力机关的头目、以“机械进化”压制生物延续的代言人。
可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热衷于压制或者掌控什么。他更像是站在一座随时可能崩塌的大厦顶端,用自己的方式,把它维系下去。
“你该走了,马上到宵禁时间了。”傅叙川提醒她。
“好的。再见,傅长官。”她重新敬了个礼。
傅叙川转回头,继续望向那栋灰色大楼。月光透过电缆和风中折断的枝桠洒落下来,他的轮廓被切割得冷峻如雕塑。
邸昭宜转身离去时,脚步轻极了,像怕惊扰到什么。
夜已深,营区宿舍楼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远处风吹过铁皮棚的哐啷声,像是打在邸昭宜心上一样沉。
她把军帽挂在床头,坐在床沿,鞋都没脱,半晌没动。抬手,把发绳一把扯下。短发顿时散乱下来,她随手拨了拨,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本还没拆封的北国地图册上。
她没打算把目光放在傅叙川身上太久。
作为一个目的是复仇与摧毁的卧底,她曾经在脑子里千百次推演过这个男人的死亡剧本——要么一枪穿颅,要么直击心脏。他不过是她行动任务中的一项不好过的障碍,后面或许可以成为棋子,或是踏板。
可今天晚上的他,那种静默中的孤寂感,却有一瞬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小时候,母亲曾在夜里坐在窗边,望着荒芜的街道,低声说:“人活着,如果只是为了顺从规则,那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回忆起他站在夜灯下的侧影,那不是一个沉溺权力的人该有的神态。那是一种背负——带着极深的疲倦,却又近乎自虐地坚持着秩序维持者的姿态。
她翻开随身小本,在角落里迅速写下:
傅叙川,北**事机构的掌权者,不像表面那么冷血无情。人格中疑似有自我克制与道德底线的矛盾倾向,或可切入。
她写完最后一行,望向窗外,窗外夜色很深,夜风拂过林梢,像是在呢喃着什么。
“希望你只是个冷血的军官。”她低声喃喃,“那样我杀起你来,才不会犹豫。”
宿舍走廊的感应灯忽亮忽灭,仿佛潮湿的神经跳动着。邸昭宜终于在椅子上支撑不住,脑袋歪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梦境不期而至,像从灵魂最深处渗出的黑雾。
她梦见了火。
熊熊大火。
火焰像野兽的舌头,舔舐着整辆倾斜的大巴,嘶嘶作响的汽油味混杂着哭声与尖叫,耳膜快被撕碎。那天是逃难途中,他们的车被北国空军击中,整片荒野仿佛化作地狱。
“小宜,跑!”母亲一把把她推下车,自己却被后座的扶手绊住。
火焰窜了上来,吞噬了女人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风衣。邸昭宜跪在尘土里,满脸都是血和灰,眼睛却睁得极大,不肯眨一下。
她仿佛听见母亲在火里最后的呓语,与母亲每天夜里给她讲睡前故事时柔和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
“别让仇恨和痛苦主宰你的一生。”
——可她做不到。
每当梦回这段景象,邸昭宜总会在烧灼般的疼痛中惊醒。
这次也一样。
她猛地睁眼,冷汗湿透了背部,指节死死扣着椅子的边缘,胸口起伏不定,像被火舌从梦里撕扯回来。
窗外还是那片深夜。银灰色的月光投在她的床沿,仿佛火光的余烬。
邸昭宜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水迹。
“原谅……原谅个鬼。”
她盯着窗外灰白的夜色,眼神仿佛穿越了这层月光,投向更遥远的过去。
她曾以为,母亲死于一次随机的空袭,是北国飞行员在南北边境进行的又一次无差别清洗式扫射。
直到几年后在南国孤儿院,她才偶然听说那是一次精准而彻底的定向轰炸。目标——是那辆载着所谓“反叛科学家”的普通民用大巴。
没有任何预警。
没有发出任何驱离广播或识别信号。
一架北国的无人战斗机,从三千米高空投下爆破弹头,第一枚落在车附近,瞬间尘烟四起,第二枚则炸毁了车身。
她的母亲,就是那位反叛科学家。
这是一场是目标清晰的定点清除。那天的火,是战争的意志,而她的母亲,就是那串北国高层授意下的牺牲者之一。
哪怕母亲不是被无差别屠杀的无辜者,她也无法原谅那个国家:是他们投下了导弹,是他们制造了那个能用“牺牲”合理化一切的战场。
而她曾经鲜活的、会在冬夜抱着她读诗的母亲,就那样化成了燃烧的大火和尘土。
生前她从不参与政治,只在南国偏远研究所默默从事生物时间延续项目,研究如何重建人类的自然寿命曲线。她信奉生命的尊严,反对任何武装干预。但战争来了,北国要控制“时间科研”的话语权,于是对南国相关科研人员展开清洗式追捕。
母亲带着她逃亡时,背包里塞着的是一段被裁切过的基因数据链芯片。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也许能改变整个时间系统的运转方式。也许,只是母亲死前最后对于这个世界的美好指望而已。
她还记得,那个芯片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火焰吞噬大巴的时候,它还藏在母亲风衣的内衬袋里。那晚的火那么大,恐怕早就化为灰烬。
而她的恨,正是在那个时刻点燃的。
无人负责,无人问责。连“民用伤亡”都没登上北国的任何报纸。
从那天起,她知道了一个道理:
在被规则书写的战争里,死的永远是无名之人。
北国高层以理性之名行暴力之实,是她此生最大的敌人。
她突然想起今天看到的傅叙川,摸了摸锁骨下的烧伤疤痕,那是母亲死后留在她身上的印记,早已长进骨血,成为她存在的一部分。
她不会背叛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
即便哪怕有一瞬间觉得他不是恶魔,她也会亲手把那念头捏碎。
她要留在北国,继续执行任务,继续伪装,继续靠近他——直到她找到最合适的破绽。
然后,一击致命。
她站起身,拉开窗帘,夜风掠过她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