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吵了,正青醒了。”
被请到最里面,紧挨着矮小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病患,徐二爷第一个便发现徐正青醒了,他赶紧扭头招呼众人。
蓦地,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炯炯,振声提醒她们:“你们几个有什么事情就好好说,别跟赶场似的,一个劲儿涌上前来。咋,是要掐架还是干仗啊。”
“正青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所幸他福大命大,平安醒了过来,可那脑袋上还敞着个碗大的血窟窿呢,若是没轻没重把人惊着了,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这钱可真就要不回来了。”
徐二爷严肃着表情,凌厉的目光在全场扫视一圈:“人命关天,生死之前无大事,别为了那碎银几两,就丧了一个人该有的良心。”
先前闹得最凶的徐四婶忍不住心里发虚,她眼神四处闪躲,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徐二爷,生怕和他对视上。
其他人也差不多,都怵徐二爷。
众人讷讷不敢言地沉默了,于是得不到回应的徐二爷疑惑地“嗯?”了一声,众人立马如梦初醒,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声说听进去了。
看到这个结果,徐二爷总算舒缓了他紧皱成川的眉头,松了口气。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一群女人就要炸开锅了。
她们为了同一个目标相携而来,手上挥舞着一张张白纸黑字的欠条,硬生生钳制了徐二爷屡试不爽的调停手段,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毕竟,徐四婶她们充其量只能说是泼辣了一点,不合时宜地趁着徐正青昏迷的时候赶过来讨债,来势汹汹,生怕拖久了成了一笔讨要不回的烂账,损害了自家利益。
可这除了道德上令人诟病,却也算不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张氏摊上原主这种烂人,欠了一屁股债确实很惨,但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道理是站在徐四婶她们那边的。
所以徐二爷除了口头上劝一劝徐四婶一行人,让她们注意一下分寸,不要闹得太过火,其余也不便多作置喙。
现如今徐正青醒了,徐二爷更是不愿意继续掺和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他地里还有活没干呢,要是误了农时,耽搁了今年的收成可咋整。
守到现在,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临走前,徐二爷转头,语重心长地对徐正青说道:“既然醒了,那就不要再糊涂下去了,上头的爹娘不在,你是这个家的大家长,便要担负起大家长的责任。”
徐正青应下:“侄儿明白。”
对此,徐二爷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你这次院试的结果应该快出来了吧?”
徐二爷也没问徐正青为什么不干脆在府城待到张榜出结果再回来。
徐正青家的情况,徐二爷心中有数,能供徐正青去考试就不错了,哪来多余的银钱够他在府城待五日等院试放榜。
真当吃喝拉撒睡不要钱啊。
徐正青:“消息应是在路上了。”
徐二爷“嗯”了一声。
有些话密密匝匝到了嘴边,几欲脱口而出,可是心中的顾虑让徐二爷欲言又止,他嘴唇张开又合上,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
徐二爷是个正直的人,虽然年老之后更趋向于明哲保身,可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心却无时不刻折磨着他。
脑海中两个小人噼里啪啦地打了一架,最终一方险胜——
“正青啊,有些的事情该放就放,不要再执迷不悟,误人误己了。”
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虽然就短短一句话。
作为外人,有些话徐二爷实在不方便讲得太白了,免得吃力不讨好,反惹一身骚。
人各有命,人力有时尽。
他简单地提点一下,听不听得进去,就看徐正青他自己了。
想到这,徐二爷幽幽叹了口气,人老了,心也跟着软了,又多管闲事喽。
不过是老生常谈的车轱辘话,没甚新意又不中听,徐二爷也不指望执拗了半辈子的徐正青能一下子幡然醒悟。
只是可怜了两个娃儿。
唉。
徐二爷摇了摇头,抬步欲走,不成想,却听到了徐正青的正面答复。
“有劳二伯操心了。”
“我已经想好了,无论此次结果如何,都不继续往上考了。”
乍然听到徐正青说要放弃科举,徐二爷心中讶异不已,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瞬间止住,预备听听徐正青是怎么个说法。
对于徐二爷的狐疑,徐正青只作看不见,谁让原主给人留下的刻板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呢,疯狂到几近走火入魔的人骤然灰心丧气,也难怪别人不敢相信。
但这点麻烦可难不倒徐正青。
考场失意的中年文人微微佝偻了背脊,时间在日渐苍老的身体留下了一道道专属于岁月的沧桑痕迹,素来严肃愁闷的脸上是对现实的屈服。
“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算了算,我今年也有四十了,村里和我同个辈分的,最小的孙子孙女都能说会跑了,我也是时候放下了。”
情至深处,不禁通红了眼眶,他颓丧地靠在土墙上,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嘴上说得洒脱,眼睛一眨,刹那间潸然泪下。
望着他斑白的鬓发,徐二爷思及己身,一时间颇为感同身受,跟着长吁短叹起来。
“岁月不饶人啊,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徐二爷唏嘘不已。
提袖拭去模糊了视野的泪水,徐正青怅然叹道:“是啊,转眼大丫和柱子也快到了相看的年纪,身为人父,我总不能再继续拖累了他们。”
“可以的话,我想在村里开个学堂,教人识文断字、通晓算术,既能给孩子们攒点婚嫁的积蓄,也好早日把欠乡亲们的债款还上。”
因着身体不适,徐正青声音有点虚浮飘忽,语气却是坚定异常,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尚且不知道原主把孩子卖了的徐二爷便信了他的话,老怀欣慰道:
“正青你能想明白就好,你也老大不小了,举债度日终究不是个事儿,张氏是个好的,你们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功名利禄都强。”
徐正青低眉敛目,连连答应。
徐二爷扭头向张氏招呼。
“正青媳妇儿,你呀,以后就和正青好好过,掇拾掇拾,争取给儿孙多攒点家底。”
“一家人心往一处使,日子自然就红红火火了。”
听到二人的对话,和徐四婶她们拉扯得发丝凌乱的张氏诧异不已,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徐二爷叫到时,眼神还是呆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徐四婶却是挤了上来:“正青啊,还钱的事咱暂且不着急,嫂子这有事相求。”
原本尖酸刻薄的长脸如今却是盈满了笑意,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谓翻脸比翻书还快。
可即便如此,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看到她的变脸绝技的。
——譬如原主。
倘若徐正青也和原主一般,执意当个执迷不悟的穷酸老童生,一门心思死磕科举,身无二两银,只能拖家带口四处打秋风。
徐四婶上来不啐他一脸,就已经是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了,怎么可能好脸相待。
但现在,徐正青既愿意放弃希望渺茫的科举考试,安安心心沉淀下来,在村里办个私塾,当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夫子。
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徐四婶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也不是个眼皮子浅的,自是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家有的仰仗这个便宜堂弟了。
别看徐正青穷经皓首,至今仍只是个不入流的童生,但他学问是有的,只是偏科罢了。平日邻里乡亲来问些买卖算术,他俱是扫一眼便能脱口而出,从未出错让人失望过。
——可见当初徐父徐母想送他去当账房,是有依据的,而非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冲动行事。
左右不是为了入仕当官,倘使能送娃儿去学来他的几分算术本事,那娃儿的将来就不用愁了。
这般想着,徐四婶心热了起来,对徐正青的态度愈发殷切。
至于这样子见风使舵会不会自打脸面,叫人瞧不起?
嗤,面子能值几个钱!
徐四婶平生最看不起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假清高了,光是表面光鲜有什么用,能够搂到自己口袋里的实打实的好处才最要紧,其他劳什子的算个屁。
徐四婶有意说几句软话,将先前的咄咄逼人囫囵过去,但掐尖要强惯了的她,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好话。
但就这么轻言放弃,更不是她的风格,于是硬着头皮,期期艾艾道:“正青,这学堂……你是怎么个想法?比如招的学生、束脩什么的……”
求上向来嗤之以鼻的六堂弟,饶是厚脸皮惯了的徐四婶,此时也觉得好不尴尬,她不动声色地搓了搓粗糙皲裂的双手,面上故作爽朗地呵呵笑了几声,找回平时的状态。
“这不,你的两个小侄孙也到了能干活的年纪,再长几年就该讨媳妇了,我和你四哥正寻思着他们能干什么活计呢。”
“你的学堂若是开起来了,我们就把那俩小子送到他们六爷爷这儿识几个字,得个能够养活自己的家把式儿,我们做爷爷奶奶的也就不必过多操心了。”
“你要是点头,改明儿我就把娃儿们送过来了。至于早先的那些钱,就当作是进学的束脩好了,不需要你们两口子还了。”她诚意满满。
虽是有求于人,徐四婶却也并不把自己放得太低。她是长辈,也是债主,徐正青断然不会落了她的面子。
果不其然听到——
“四嫂客气了,等我把具体的章程敲定下来,定会上门拜访知会一声。”
徐正青说的客气,得了准信儿的徐四婶也不久留,又跟徐二爷唠了两句,就和其他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一个个都急着回去和家里的爷们说说这娃儿进学的事儿。
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没有定个固定更新的时间。
不出意外的话,正常更新是在凌晨12点出头发布,分秒根据当天月日来。唔,也算是生活的仪式感?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屡试不第的老童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