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将悬浮在空气中的雾凝聚,湿漉漉的压下来。
卯时,天蒙蒙亮,沧澜披衣而起,走到檐下。
少年仰头看着从青瓦缝隙中坠落下来的串成丝线的雨。
春寒料峭,湿冷之意迎面扑来。
他轻轻垂了眸,在檐下点起一盏灯。
那灯在灰白的天色下燃起暖黄光色,像是唯一的暖源,引得萤虫扑朔。
沧澜并没有管那些靠近取暖的小虫,只是在灯旁站着,静等这灯中花油在湿冷空气中燃烧,淡淡的桃花香气在雨中弥漫开来。
灯油很快燃尽,从天边飘散而来的无数淡粉色光点汇聚在一起,成为女子的虚影。
“怎么,离开临江山在人间十多年,终于想起你桃夭姐姐我来了?”
女子一身粉裙,脑后绾着桃木簪,鬓边一两朵半开未开的桃花点缀。
她懒洋洋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娇媚之意:“这人间的小医馆有什么好,狭小逼仄,冬冷夏热。不如早些回临江山上,天地广大,风景秀美,还不必被凡世俗事束缚,不比这舒服多了。”
沧澜未应,收了灯,推门向屋内走去。
着粉裙绾桃木发簪的女子虚影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屋中。
她婷婷袅袅的便要掀门帘往房间里去,却被沧澜拦阻:“屋中有人,去药房说。”
女子讶异地挑眉,却没有立刻说什么,跟着沧澜进了左侧的小药房。
进入药房后,关上房门,沧澜又抬手施下一个隔绝声音的术法,才开口道:“可以了。”
他的话音刚落,淡粉色裙衫的桃花妖便手指掩唇,故作惊讶道:“你这小医馆从不留客,便是姐姐我来,也不能过夜,怎么如今却藏了人?”
沧澜将桌上写完的药方收到抽屉中,腾出一方空间来,点了油灯。
“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我碰见,便救了她。”他说。
“凡人?”桃花妖皱眉。
“不像凡人。”沧澜垂首道,“我是在临江捡到的她。临江向上,乃是魔族白水,妖族洛水汇于一流......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她的身份。”
“你疑心她是魔族。”桃花妖抬眸,语气却笃定。
“应当不是。”沧澜说,“若她是......”
魔族周身有魔气,血液更有腐蚀灼烧之能,所落之处草木枯黄,遍地干涸。
他在阿青来的第一日便见过她伤口,更莫要说那些四处滴落的血……没有半点儿魔族的特征。
桃花妖却冷嗤一声:“嘴上觉得不是,却还是要查,你到底是起了疑心。”
沧澜不言。
桃花妖道:“查便查,也没什么的。总归查出个结果来,是与不是都安心。不过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前两日白水城被魔族攻破,许多困于城中的魔物四散逃出......临江位于妖魔两族与人间交界之处,你得留意。”
听到这个消息,沧澜有些惊讶:“白水城?”
沧澜虽然身在人间,远离四族纷争,但是因为有桃花妖告知消息,所以对于天魔两族的战事,还算清楚。
三月前的天魔白水之战,魔族大殿下慕容扬蒲身死,白水城破,天族乃是大获全胜。
魔生性重贪与欲,魔气萦心,戾气满身,互不服气。而慕容扬蒲身死,也正使得昔日被他收服的魔族五家各自为政,重新化作一盘散沙。除非再出一个如慕容扬蒲这种能够让五家都心悦诚服的统领者,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聚起军队,将这座丢失的城池收归。
“怎会如此?”
“魔族那位二殿下出来了。”桃花妖手指缠绕着鬓边耳发,虚影坐在木椅上,翘起一只腿,“就是那位被前代魔君亲手关入苍梧渊底,勒令他永生不得再出的,被整个魔族视为异类的二殿下,慕容扬蒲的胞弟,慕容扬薪。”
“可是......”
沧澜虽然对魔族中事了解不多,却也听过这位二殿下的名声。
魔族虽然暴戾嗜杀,却最痛恨残害同族之辈,而魔族这位二殿下年少时就曾屠灭魔族一城......众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千百魔族身体堆成的尸山之上,双目染红,满身是血。
正因如此,魔族五家对其忌惮颇深,联合请求魔君惩治,前代魔君不抵众压,才不得不将次子关入苍梧渊底
若是慕容扬薪从苍梧渊底出来,先不说他是如何得出,就是魔族五家,也会第一个反抗他,将他再度关回去。
又怎么会整肃军队,跟随他攻破白水城?
桃花妖抬眼望了望桌上灯盏:“魔族五家未曾出兵。”
她的手指触碰到火苗,火舌和虚影交错而过,彼此并不相接触。
“他从苍梧渊底出来,魔族五家阻拦......未果,让他离开了苍梧山。离开苍梧山后他便去了白水,一人破城。”
一人破城。
这样的话说出来,不亲身得见,全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触目惊心。
要知道,三月前天族战神苍夷神君率三万天兵于白水城与慕容扬蒲对峙,数目远胜城中守军。慕容扬蒲守城不出,两军交战十几次,才最终得了机会,斩杀慕容扬蒲,破入城中。
如今的白水城,虽不一定如慕容扬蒲守城时那般难以攻破,却也绝不是一人之力所该撼动的。
注意到沧澜神色中的怔愣,桃花妖叹一口气,五指在他眼前晃道:“那慕容扬薪,本就残怖可怕,魔族五家尚且拦他不住,更何况区区一个白水城......此事无解。”
“不过这些终究不是你要操心的。在这临江之地,将欲逃入人间的魔物拦下,才是正事。”
沧澜的手指按在桌上,静默片刻后,轻轻颔首:“临江我会处理好。至于我所托之事......你也上些心。”
桃花妖冷冷的“嘁”了一声:“再上心,查出来是个魔族的小姑娘,你就不下手了?”
说着她的身形消解,化作无数颗淡粉色的光点,在空气中无声的飘散,飞向窗外去。
窗外的雨仍在下,甚至更多了些淅淅沥沥的潮润气。
等到室内淡粉色的光点消散干净,沧澜才熄了灯,走出小药房。
他站在堂中,看着阿青休息的房间,沉默片刻,悄无声息的推了门走进去。
女孩蜷缩身体,于半昏不明的光线里,攥着被角无声的安睡着。她的呼吸声平缓,似乎对于这段发生在破晓之时的谈话全无所闻。
·
元宵过去便入春日,下过的雨便不再增添寒意料峭,而是转变为和暖。
阿榆的父亲腿伤恢复不少,可以下地走动,便送来些碳火和橘子。
沧澜本不想收,但是他的态度强硬,便也只好留下。
这一日,换了新的药方,又到送药时间。
沧澜看着坐在门前台阶上,默不做声剥橘子的小女孩。那日从阿榆家里回来后,她便不再总是坐在窗边愣神,偶尔也会自己在院子里乱走,不知在观察些什么。
沧澜也不管,便由着她观察。
总归出来走走,比终日憋闷在屋里是要好的。
“阿青。”他唤了女孩一声,“阿榆的药差不多喝完了,我抓了新的,你帮我送过去可好?”
坐在台阶上剥橘子的女孩有些微愣,转过头来看他,神色茫然不解。
沧澜点点头,也不管她是否应答,走出来将拴好的药包放在门前阶上,便进屋去按着下一张方子抓药了。
阿青怔怔的看着被堆叠在一起,摆放整齐的四大包草药,没有立刻动作,慢吞吞把手里的橘子拆瓣儿吃完,才起身去取。
在这里待了十几日的时间,她也隐约察觉到,药堂里的这个少年似乎便是靠着这些药草钱生活。
她住在这里,吃他的喝他的,若是被使唤跑腿,也是应该的。
阿榆的家并不远,而且走过一遭,她记得清楚。
一路向北,烧两壶开水的功夫,便到了。
元宵过去好几日,阿榆家门口的灯笼仍旧挂着,只是其中的火烛燃尽,只剩竹骨外皮。
阿青走到门前,看半掩着的门扉,停顿下来,轻轻敲门。
很快院子里传来脚步的声响,穿桃红色袄子的小姑娘步随声至:“来了来了!”
她一把拉开门扉,看到站在门槛外面的阿青,眉眼立刻舒展开来,伸手去拉她:“快进来,我爹爹用橘子熬了糖水,可好喝了!”
阿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拉扯着拽了进去。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的走到院中,便看见那个堆聚着锅碗灶台的小棚里面,皮肤黝黑的男人坐着一张四角矮凳,正弯身往路子里添炭火。
橘子气味混着浓郁的甜热,同袅袅攀升的雾气一起,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阿榆拉着阿青在炉边坐下,把她手里的药包拿开,从已经烧开的锅里盛了一碗橘子糖水递过来:“快尝尝,我阿爹可厉害了!”
阿青伸手去接,被烫了一下,下意识缩手去捏耳朵。
阿榆咯咯咯的笑起来,将瓷碗放在台案上,也捏着自己的耳朵,跑进屋里去:“我给你拿勺子!”
阿青听着这欢快又开心的笑声,有些莫名,一转头对上坐在炉边阿榆爹爹的视线,微微怔愣。
阿榆的爹爹也留意到她的目光,视线从阿榆离开的方向收回,对她腼腆一笑。
这笑容没有什么包藏与伪装,只是十分淳朴,真实,发自内心的一个瞬间所作出的表情。
“阿榆顽皮,小大夫莫要跟她一般见识。”男人低声说道,“沧澜大夫肯让我们挂账,便已经是情分的亏欠,还要劳烦小大夫亲自来送药……实在过意不去。”
“待我腿脚便利了,便立入山中去,多制些碳火,补上亏欠。”
阿榆家的情况有目可睹,阿青下意识想要摇头,说“不必”,又想到自己是替沧澜来,那人似乎便靠这一点药草钱生活,便顿了顿,按下心底涌泛上来的那点涩意,慢吞吞点头:“好。”
这时阿榆从屋中拿着洗净的勺子跑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白色的瓷罐子:“我找到了去年秋日里剩下的桂花!加一点在里面,香香甜甜的,可好吃……”
话说到一半,小女孩身体向前摔倒,手里的勺子和瓷罐都脱手,砸到地面。
桂花散落一地,尖叫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整个人悬空飘荡而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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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