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个小魔头》 第1章 牢狱 “打!给我打这个丫头!” “章淮大人说了,只要不打死,就往死里打!” “打她!打了她今天就能够免受刑了!” “桀桀桀……” 慕容嘉青躺在青砖堆砌成的凹凸不平地面上,感受着如雹子般落下来的拳脚,以及身体给出的疼痛反应,四肢麻木瘫平,一动也不动。 若不是那双眼睛尚且间或的转动一两下,看起来便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这是她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二十七天。 白水城地下,用来关束着恶劣魔物的牢狱。 二十七天前,那个名叫章淮的男人把她扔进这牢狱里面来,让其中被困束囚禁着的魔物们对她任意施虐。 只要尚且留着一口气在,怎么对待她都不会被惩罚,甚至于有做得特别过分,将她折磨得过分痛苦者,还可以免去当日的刑罚,得以轻松。 白水城牢狱中的刑罚向来严苛,只是踢打一个小丫头便可以换来免除,这样的好事魔物们自然不肯放过。 慕容嘉青感受着小腹传递来的疼痛,手指微微的蜷缩了下,终究还是没有动弹。 毕竟……若是她反抗或者挣扎的话,这些魔物只会更加亢奋。 随着一条蛇尾将她高高卷起,重重甩落,这一日的殴打终于算是结束。 魔物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只剩女孩躺在地面微弱喘息。 从高窄窗扇中落下来的一小块日光偏斜,从脚挪移到头,最后随着光线消没,融入夜色。 一个墨绿色短发的男孩从晦暗的角落里爬出来,爬到慕容嘉青身边,慢慢拖着她,把她摆到墙角。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半个已经干硬的面饼,放在她的身上。 慕容嘉青手指动了动。 白日的殴打让她身上骨头几乎尽碎,幸而魔族天生血脉的力量让她能够较常人更快的恢复。 将近六七个时辰的时间,腿脚四肢基本上都已经可以活动,只一些碎得太过厉害的地方仍旧保持僵硬。 她抓着面饼,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近乎无声的咀嚼吞咽下去。 没有任何味道。 慕容嘉青又咬了一口,微微侧头看旁边半支着腿缠绕身上布带的男孩。 他的肌肤大部分被素白的布带缠绕遮挡,半敞着裸露出来的部分生着诡异的墨绿色咒文,如有生命般闪烁流动着。 “今天的刑罚是什么?” “火刑。” 慕容嘉青翻动面饼,将它撕开,变得薄一点,塞进嘴里:“要不然明天你还是动手打我吧。” “章淮想看的,无非是一些从我身上展现出来的激烈反应。我可以配合你……反正每天总能有一个人不去受刑,相比起那些家伙来,我更愿意是你。”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咬住绷带的一头,在手臂上系紧结扣,将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墨绿颜色遮盖。 月色幽幽,贴靠着墙壁的寂静里,仿佛能够听到从另一侧传递而来的啾啾虫鸣。 但实际上,另一侧只深厚滞闷的泥土,落进来光线的那扇窄窗,是这座牢狱唯一露出地面的部分。 据说是为了让被关困在其中的囚徒也能够看到日月。 但慕容嘉青觉得在这牢狱里,实在也没有几个人在乎那日月。 魔物们的生活,只有吃饭,睡觉,和受刑。 而对她实施殴打暴虐,是这枯燥无味生活中的唯一趣乐。 男孩默不做声,慕容嘉青便也不再说话。 两个孩子贴靠着墙壁,闭眼睡入梦乡。 第二日,慕容嘉青又从被扯着头发的剧痛中清醒。 身形巨大的魔物按着她的头砸到地上,开启新一日,新一轮的殴打和施虐。 慕容嘉青的眼珠转动,看向仍旧被晦暗阴影笼罩着的角落。 有着墨绿色柔软短发的男孩安静的待在角落里,仍旧没有出来,加入那群魔物对她的殴打。 从她到这个牢狱,二十八天了,他一次也没有动过手。 慕容嘉青身体承受着疼痛,大脑却在漫无目的的转动着,回想起第一次和男孩接触时候的场景。 那是来到这个牢狱的第三天。 她还没有弄明白章淮究竟要做什么,因此对那些拥挤着冲上来的魔物奋力反抗,拼命挣扎。 这样的反抗点燃了魔物们的兴致——毕竟那个把她扔进来的人给出的命令是要把她打到只留一口气的状态。 那几日慕容嘉青受伤极重,因为哪怕仅剩下一丝力气,她也会努力爬起来反抗,还手,所以到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全身上下的骨骼都被粉碎,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办法再动弹。 没有办法动弹,自然也没有办法吃饭。 进来的前三天,她饿了整整三天。 在第三天的晚上,这个男孩无声的从阴影晦暗之处爬出来,将她拖进阴影之中。 起初慕容嘉青以为,他也是想要对她出手—— 夜晚这个时间,刚好她的身体处在恢复中的状态,要说感知基本上都恢复了,要说动弹还是太难。 这男孩要打她,她可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但是男孩什么也没做,只是把她拖到阴影的角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面饼,掰开分了一半,放在她的身上。 慕容嘉青:“……” 这是什么新的折磨方式吗? 面饼放在身上,即便已经冷透,微微吸动鼻子却也仍旧可以闻嗅到那种属于面粉的微甜气味。 让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叫起来。 但是她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面饼摆放在自己身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身体浸泡在骨骼修复生长的疼痛中。 等到天色微微现明时,才终于勉强可以驱使手指,抓住那块已经全然冷掉的面饼,几口塞进嘴巴里。 尚且没有完全吞咽进去,便有醒来的魔物发现她有所恢复,冲上来拳脚殴打。 …… 刚刚吃进去的面饼被打得呕吐出来。 等到晚上,男孩又把奄奄仅剩一口气息的她拖回角落里去,掰出半个面饼给她。 这次比之前要好一点,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了她身体是不能动弹的状态,把自己的半个面饼吃完后,动手把属于她的那半个面饼撕成小块,一点一点喂给她。 虽然口腔中泛着苦水和血腥味道,但慕容嘉青还是吃下去。 身为魔族,虽然身体的伤痛可以被血脉的力量缓慢修复,但因为正常生理而萌发出的饥饿感却不能够忽视。 而且只有补充食物,才能让她恢复的速度加快。 她要活下去…… 她决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到了第七日的时候,慕容嘉青便已经觉察到,魔物们对她动手,却并不敢真的让她死掉,因此会掐算着留下一口气以供她来恢复。 而反抗的幅度越小,魔物们对她状态的把控便不准确,不敢肆意施为。 因此在压抑着自己本能的反抗,转变为承受之后,第十天,慕容嘉青勉强可以在入夜的时间控制手指进行动弹。 她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虽然很慢,但是也不必男孩一小块一小块的再喂她。 那是两人第一次对话。 “为什么帮我?” 男孩自己的半块面饼早已经吃完,正低头拿秸秆段在地面上摹写着什么。 片刻后才轻声开口:“因为你不能死。” 慕容嘉青:“什么?” “你不能死。”男孩说,“如果你死了,这整个牢狱的魔物都会一起陪葬。” 慕容嘉青品味了一会儿,才大概明白男孩话中的意思。 她被扔到这里来,章淮只是想让她遭受疼痛苦楚,却并没有真要她取性命的意思。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这些与她在同一牢狱的魔物们,也会一并被处决。 毕竟…… 那人在她身上的图谋,还没有得到。 归根结底,眼前这男孩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自保。 只是相比于那些愚蠢魔物,他的“自保”更聪明平静一些。 但是阿爹说过,评判一个人,从来论迹而不论心。 无论他是魔是仙,是妖是鬼,有恩就要认,有仇就要报。 从事实行为上来说,男孩帮助了她。 慕容嘉青认真的道:“谢谢你。” 男孩却没有应声,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垂首闭上眼睛,安静的在夜色中睡去了。 这样的态度奇怪,让慕容嘉青在第二日挨打的时候不由分了几分精神,去关注白日里男孩的动向。 第一缕属于太阳的光线落入这座地牢的时候,围殴便已经开始。等到围聚过来的魔物越来越多,亢奋的叫声刺耳嘈杂时候,慕容嘉青终于捕捉到那靠坐在阴影角落中睡觉的男孩站立起身。 他并没有走出阴影,只是顺着墙根,一路走过去,走向牢狱最偏远角落的那个小门—— 门的另一面,是一个布满刑罚的空间,也就是这里魔物们每日受刑的地方。 从前,她曾经跟着父君来过这地方,见识过那些用来惩处关在此处恶劣魔物的刑罚。 刑罚的种类很多,有水刑,火刑,也有以针刺入身体,注入痛痒之毒的办法。 后来,被章淮捉住后,这些刑罚也一一落到自己身上…… 疼痛折磨,叫人生不如死。 所以若能够以对她出手的方法来换取免除刑罚的机会,牢狱中群魔无一不蜂拥上来。 相比之下,这个男孩倒是显得非常特例了。 慕容嘉青转着眼珠,看着男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感觉到意识嗡嗡的模糊,昏迷过去。 等到醒来时候,已经是夜半,自己躺在靠墙的阴影角落之中,胸口压着半块面饼,但沾染了一点微弱的血腥气息。 慕容嘉青动了动手指,抓住那块面饼。 她将面饼拿起,刚要咬,就看到上面沾染了一角的血迹。 深深的颜色洇湿在白色的面饼之上,闻嗅起来是一股很重的腥气。 慕容嘉青皱了皱眉头,仍旧将那一口面饼咬下去,吞咽,然后才转动眼珠,看向旁侧支腿坐着的男孩:“你受伤了?” 男孩没有出声,咬着布带,正缠绕小臂上的伤口。 墨绿色的血液浸湿布带,从缝隙滴落下来,在地面散发出湿冷浓重的腥气。 “今日的刑罚是……火刑。”慕容嘉青回想起魔物们受刑回来时焦黑的惨状与嚎叫,“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魔族皮糙肉厚,所谓火刑,更多是带来皮肉上的痛苦,事后最多模样狼狈,却不至于连肉都被剜了去,目可见骨,这般惨烈。 “我不是魔。” 男孩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的说,“我怕火。” 说话间慕容嘉青已经啃完了手中的半个面饼。 她看着男孩包扎伤口,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向前倾身,从男孩手中抽走被攥得发皱的布条。 然后将缠得乱七八糟的结扣拆开。 布带展开,月色皎皎相映,伤口处的状况便更加清楚的展现出来。 小臂处的血肉像是被什么剜掉,颜色一片苍白,诡异的墨绿色咒文在血肉之中隐隐显现,像是自其中生长出来一般。 慕容嘉青盯着这伤口看了片刻,开始重新动手包扎缠绕。 她的动作也算不上多么轻柔精妙,但是十分认真小心,尽量避开血肉撕裂的位置用力,很快便将伤口重新包扎好,系上结扣。 至于指尖沾染的一点墨绿色血液,则被她毫不在意的抹去。 “好了。” 慕容嘉青松手,重新回到墙边靠坐着。 男孩却好似有些僵住,右手始终维持着被她放开时候的姿势,半晌没有动弹。 慕容嘉青阖上眼皮,在身体隐隐反复的疼痛中准备睡觉。 却陡然听见男孩的声音,罕见得有些低哑:“你不怕我?” “怕你做什么?”慕容嘉青莫名其妙。 “我的血。”男孩言简意赅。 “这有什么好怕的。”慕容嘉青睁开眼睛,对上那双看望过来的幽墨色眼眸,以为他是说那血液的颜色,“我的血还是红色呢。在我们魔族,甚至有黑色的,蓝色的……而且你还帮了我。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帮了自己的人?” “……” 男孩似乎陷入了静默,片刻之后,嘴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什么。 却终究没有发声。 只安静的低着头,重新藏入阴影角落之中。 谁都没有再说话。 在这个夜晚,月色盈盈之下,只能够听到临近着的,清晰存在的呼吸声音。 一些事情,次数多了,便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慕容嘉青依靠男孩带给她的半个面饼填饱肚子,偶尔少年身上因受刑多了伤口,她便替他包扎。 但更多的时候,若是自己能够完成,男孩便不会选择让她动手。 慕容嘉青也不强求,便安心的吃着饼,趁这每日难得的清闲时间跟男孩搭话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个族的?妖族还是鬼族?” “怎么会也在这个地方?” “章淮把你抓来的吗?” 大多数的时候,男孩都是保持着沉默,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但是偶尔应该是被她追问得烦了,便也应上一两句。 “鬼族。” “嗯。” “我没有名字。” “但他们会叫我……影子。” 影子么。 深藏在黑暗里,保持着静默,与阴影混沌几乎融为一体。 确实和这个男孩给人的感觉很像。 慕容嘉青咽下手中最后一块面饼:“那以后我就叫你‘影’好了。至于我,我的名字叫慕容嘉青……” 这次男孩倒是有一些反应。 “我知道你。”他说,“慕容扬蒲的女儿,魔族的小殿下。” 许久没有听到的名字,骤然入耳,让慕容嘉青有些怔愣。 “你认识我阿爹?”她双手环抱膝盖,下颌搁置在上面。 “嗯。”男孩点头,“他人很好,愿意放我和妹妹入城,还给她买药。” “但是他死了。”慕容嘉青将大半个面颊埋在臂弯里,小声说道。 男孩侧首看着她。 十几日的时间,相处以来,两人对彼此多少有着些了解。 这个女孩在疼痛上有着近乎可怕的忍耐力,哪怕全身的骨骼都被摔打碎裂,嘴唇咬得溃烂,也不发出一道声音。 夜晚的时候,他把面饼掰分给她,也从不挑剔,只是一口一口的吃着。 从进入这个牢狱以来,她始终坚强而平静的接受着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此刻眼瞳中竟然流露出几分隐隐的脆弱。 像是痛苦,想哭又不敢出声。 时移事易,胜败倒置;枯骨黄泉,沙场收敛。 有些事情,发生了,便再也不复从前。 男孩安静了许久,最后只轻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夜过去,又是白天。 白天过后,又是黑夜。 第二十日的时候,慕容嘉青终于有了决定,问出与男孩第一次开口对话时候就好奇的事情:“你写的那个名字,是谁?” “我妹妹。”影平静道。 “妹妹。”慕容嘉青微微歪头,“她在哪里?也在这牢狱里吗?” “不知道。”男孩手指按着短硬的秸秆,停顿了一瞬,“我们走散了,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黑暗中一瞬的静默。 “逃出去吧,影。” 慕容嘉青注视着他的动作,片刻后笃定的开口:“我们一起逃出去。” 影掀眸看她。 窄窗中落下的月色轻薄,像是一层云纱,飘荡在视线中间,饱携着风中的冷气。 两人都从彼此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轮廓。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闯出去。”慕容嘉青眼珠子动了动,道,“我知道这里的布局和结构。” “……”影摇头,“章淮的人一日十二个时辰轮流巡逻,就算你熟悉布局结构,也很难闯出去。” “你有办法?”慕容嘉青从他平淡而沉默的神情间隐约捕捉到什么。 “没有。”男孩低下头去。 慕容嘉青从地上爬起来。 经过这几日的“保存力量”,在天亮之前,她已经基本能够恢复到大半个身子都自由活动的程度。 虽然动作之间还会有着伤口的牵扯与疼痛,但是与骨头碎裂的程度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爬到影身边,将那根不过手掌长度的硬秸秆抢夺走,手掌抹混地面上那个被刻画得已经有些清晰的名字。 “别写了。”她看着他,认真道,“你写再多遍,都不如想办法逃出去找她。” 影没有说话,只向她伸手:“还我。” 慕容嘉青却没有动。 她在男孩的注视下缓慢抬手,四指微蜷,仅余小指成钩。 影看着她奇怪的手势,有些不解:“这是做什么?” “拉钩啊。”慕容嘉青说,“阿爹说,如果拉了钩,说的话就要算话,承诺的事情就要做到。” “你要跟我承诺什么事情?” “跟我一起逃出去吧。”女孩的面容即便有些脏兮兮,一双眼睛却幽黑明亮,“留在这里,只有无尽的受刑和苦难。我向你保证,如果我们能出去,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我都会帮你找到妹妹。” “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的,我也一定会帮你找到妹妹。” …… 男孩幽墨色的眼瞳微微颤动,许久没有说话。 月亮的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一个孤零零的,与周边泾渭分明的轮廓。 这轮廓停顿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等慕容嘉青手臂举得有些发酸,才缓慢的点头,“好。” 他也将小指学着慕容嘉青的模样弯起来,微微向前倾身,离开遮挡住自己的黑暗。 两个钩子挂在一起,像是锁链结扣,紧紧相系。 墨绿色的咒文泛光,远处魔物的鼾声起伏,在这个寂静无人的牢狱里,只有风和月色见证。 · 确定了承诺,便开始谋划,慕容嘉青将已经在手中转了两圈的硬短秸秆归还给他。 影低下头去,在方才被慕容嘉青抹平的地面继续画起来。 但不再是那个名字。 而是一副地牢简易的布局图。 他依凭自己记忆中的内容,大概绘制完毕后,用手指划出一条路线通道来,“从这里,另一端连通着白水河的暗流。如果能够想办法破开,从水下走的话……或许成功的概率大些。” 慕容嘉青看着影画出来的图形,有着一瞬的惊讶:“你居然也知晓这个地牢的布局结构。” “知道一些。”影停顿了一下,简略的解释,“鬼族的血,天生阴暗,可以沿着牢狱的缝隙渗透出去,感知外面的事物。” “察觉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便在那处做了标记,规划着通过去的路线……”影手指按在秸秆绘出的图形结点上,“但是没能打通的那部分,以我的力量,并不足以破开。” “我可以。”慕容嘉青领会到影的意思,“但是需要一些时间。这些时日我身体恢复的速度在加快,天亮的时候基本能有六七成。等再过上几日……十日,十日的时间,应该能够差不多完全恢复。” 慕容嘉青说,“我们在第十日天亮之前出逃。” 影微垂着首,回想了一下:“好。” 一旦有了期限,有了可以呈现在前方的目标,甚至于痛苦都叫人觉得更能够忍受些。 第二十九日的夜晚,慕容嘉青靠着墙壁,一口一口啃下冷硬的面饼,看从那狭窄窗缝中漏下来的月光。 这是他们留在这牢狱的最后一个夜晚。 等到天色将明之前,星子微蒙,人最为疲乏困倦的时间。 便是他们离开的时候。 焦虑,遂开文。 感觉又是凉凉的一本……但是我很喜欢。 就这样吧。[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牢狱 第2章 约定 等窄窗中的月色由霜白变成朦胧,慕容嘉青感觉身体内的疼痛差不多平息,手臂撑着地面,尝试起身。 却未及预料,重心不稳,险些摔回地面。 幸而影伸手搀住了她,才没有发出声音。 “还好吗?”影看着她,低声问。 慕容嘉青尝试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了两步,适应着走路的感觉——被关在这牢狱中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不是在挨打,便是躺在地上等待身体的恢复,已经许久没有过正常的行走。 幸而如今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动作起来纵有生疏,却没有什么大碍。 “没事。”慕容嘉青摇头,“我们走。” 两人对这地牢的布局都有着一定程度的熟悉,中间是魔物们平日里吃饭活动的场地,两侧则是供给大型魔物休息的专门房间。 这些房间没有“门”,也没有所谓的固定“主人”,全凭实力争抢剥夺。 若是实力不足者,便只能如他们这般,在平日里活动的场地中寻一个位置蜷缩而睡。 在影的探查中,这牢狱中有一处十分隐秘的狭窄地道——虽不知是因何而出现,但那地道深入地下,正通往白水河的方向。 只是挖掘不深,不足以透彻连通,便也没有被发现过。 而这地道的入口位置,正在其中一个魔物栖息的房间中。 那魔物平日里不愿意动弹,庞大的身体遮挡住入口,又鲜少有能够进入其领域的,若非如影这般有着能够无声息探查的能力,恐怕很难知晓。 他们的计划,便是趁着黎明之前,魔物与守卫都最为松懈的时间,悄无声息潜入那只魔物所在的房间,进入地道。 然后在地道的末端,想办法将之与白水河的暗流打通。 慕容嘉青抓着影的手腕,两人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与呼吸声中迈过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各种魔物,无声潜行到挡着地道入口的那只魔物房间门外。 这是一只巨爪魔,拥有着十二条树干般粗细的触肢,平日里便以原型瘫窝在房间中,肥胖而巨大的身体几乎将整个房间填满,不留一丝空隙。 影看了慕容嘉青一眼,弯身趴伏下去,手掌微微托起一条挤靠着墙壁的触肢,贴着露出的缝隙钻进去。 慕容嘉青也深呼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扁一些,跟随在影的身后钻爬进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形太过庞大,巨爪魔对于两个孩子的“入侵”毫无觉察,鼾声均匀而平稳,十分舒适满足。 而一面贴着触肢,一面贴着墙壁的慕容嘉青和影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这睡熟的巨大魔物,若是弄出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动静,便会瞬间将其惊醒。 到时候别说是离开,恐怕当场便会被碾碎骨骼抛扔出去。 滑滑溜溜的触肢贴着衣衫,带来难耐的触感,盘足分泌的黏液裹了两人满身。 慕容嘉青强忍着腥臭与恶心,跟随着影一步一步爬过那些触肢,来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 “就在那里。”影一只手抬着巨爪魔的触肢,指着被它正压在身下的那片区域,“需要想办法让它挪开些,将入口露出来。” “好。” 慕容嘉青深吸了口气,咬破手指,将指腹溢出来的血液轻轻涂抹在身侧的触肢上。 血液沾触即如酸水,立刻开始腐蚀盘足上的黏液,然后渗透入皮肤,给巨爪魔带来火星燎烧般的伤痛。 它的触肢立刻翻动起来,身体微微偏侧,露出地道入口的缝隙。 果然有! 慕容嘉青微微睁大眼睛,回头看向影,男孩冲她点了点头。 他趁着巨爪魔触肢乱舞的间隙钻爬过来,“还不够,差一点。” 两人贴着墙壁在巨爪魔的身下小心向前,不被它的触肢所捕捉到,快要到的时候,慕容嘉青又咬了一下手指,再度向身边的触肢涂抹过去。 这次涂抹的血液较之前多出许多,疼痛直接将巨爪魔惊醒,发出低而沉闷的吼声。 它以触肢支撑地面,身体一瞬间腾空—— “走!”影低声喝道。 两人身体当即贴着地面翻滚,往那入口而去,却不防巨大的触肢从天而降,正砸在慕容嘉青的后背。 肋骨好像断了,她当场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趴伏在地面,难以再度起身。 好痛…… 她的身体虽然勉强恢复了行动,但是在反应和灵敏程度上终究有所欠缺,未能及时避开。 身后巨爪魔的触肢再度高高扬起,将要再度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自地道中探出的手将她拉扯过去。身体挤过触肢滑腻的软肉,眼前骤然黑暗,随即失重的感觉传来,两人一齐顺着甬道,咕噜噜向下滚去。 不知向下滚了多久,巨爪魔因疼痛而发出的愤怒吼叫声音还遥遥从头顶传来。 慕容嘉青扶着墙壁起身,感受到从后背传来的清晰疼痛。 眼前一片黑暗,她恍惚了片刻,才于视线之中见到一抹如磷粉般燃烧的幽绿。 “……影?” 看到这一抹幽绿出现在视野之中,随即周遭的环境也被照亮些许,于眼前呈现出来,慕容嘉青不由下意识出声询问。 “嗯。”身后的男孩轻应了一声。 慕容嘉青转身回头,看见他正托着这一抹幽绿,站在黑暗之中。 幽绿的形状像火,雀雀燃烧着,映照出他脸上那些原本一直被掩藏在发与黑暗中的墨绿色咒文。 “这是鬼火。”男孩轻声解释,“由我的血接触空气作为燃料而燃烧成的状态,与我的感知相通。” 他抬手,那一小簇鬼火便向前飘荡而去,来到慕容嘉青面前:“它可以为我们引路。” “看起来很漂亮。”慕容嘉青没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那火焰。 是冷的。 影也没有拦阻,只是从旁边解释:“鬼火温凉,并不灼热,但若是触碰太久,也会灼伤魂魄。” 他向前走去,鬼火便如有灵性般从慕容嘉青旁边飞走,去往前方更深邃的黑暗。 “走吧,应该还有一段。” 两人便顺着鬼火指引的方向向着更深处的黑暗而去。 越往前方越狭窄,只余一个可供爬行的通道,影在前,慕容嘉青在后,幽幽的绿色光芒将两人影子投射到“墙”上,像是被刻印在其上的壁画。 向前爬了约半盏茶的时间,鬼火的光亮变得黯淡,两人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影用指甲在手指划破一个小口,一颗血珠挤出来。 鬼火欢快的凑到他的手指上,一时间火光大作,十分明亮。 “好厉害。”慕容嘉青惊叹,“它什么都能吃吗?” “凡是有灵气的事物,都可以。”影慢吞吞的解释,“不过鬼火是我造出来的,与我同根同源,它吸收到的灵气,相当于我吸收了。” 他把手指给慕容嘉青看,指尖的那一滴血珠已经消失,伤口也了然无痕,像是没有划伤过一般。 两人又向前爬了一段,前面才到了头。影停下来,贴靠着洞壁,回身看慕容嘉青:“该你了。” “嗯。”慕容嘉青点头,向前爬了两步,跨过影,两人倒换位置。 她伸手,影将一直藏在袖中的短秸秆给她。 慕容嘉青抓住秸秆两段,用力将其掰开。 因为时间过得久了,秸秆坚硬,掰出的断口也锋利。慕容嘉青抓着这半截秸秆,在左手手腕上比划了两下,一咬牙,一橫心,猛划下去。 断口划破皮肉,留下浅浅的伤口,有血珠从其中渗溢出来。 慕容嘉青微微抬手,那些血珠便咕噜噜向下滚落,没入面前的土壤之中。 瞬间腐灼出焦黑干裂的孔洞。 但是还不够。 只是这么几滴血的话,可没有办法打通这不止还有多厚连接到河下暗流的地道。 慕容嘉青闭上眼,秸秆硬戳着腕上初现的伤口,再度用力向下划去。 这次的速度较先前更快,力量也更强,但秸秆终究是没有刀刃锋利,还是只有少量的血液流溢出来。 慕容嘉青紧咬着下唇,又用力划了几次, 伤口变大了些,流出来的血也多了些,只是有些细小的秸秆刺进肉里。 但此刻的情形没有功夫管那些细节,慕容嘉青用手接了血便往洞壁上抹。 焦黑的颜色瞬间扩散,向外腐蚀出两三尺的空间。 有效果就好。 慕容嘉青松了口气,两人继续向前。 伤口一直汩汩的流着血,不算快也不算慢,刚好足够一点一点将前方的道路腐蚀干净。 越向前方,慕容嘉青便越能够感受到,脚下的土壤呈现出焦黑松脆的质感,不由加快了速度—— 任由她的血这样腐蚀下去,周遭的洞壁将不再坚固,很容易便出现坍塌。 他们得在坍塌发生之前将通往暗流的方向打开。 “是这个方向吗?”慕容嘉青摸着前方的洞壁,问影。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耳朵贴在上面,静听了片刻。 慕容嘉青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贴上去听。 …… 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是影却点了点头:“有水声,不远了。” “但是要小心。”他说,“当洞壁变得薄弱的时候,这里有可能会坍塌,暗流冲涌进来,你得抓紧我,省的被冲散,或者冲回去。” 慕容嘉青“嗯”了一声,继续往洞壁上涂抹血液。 经过了这些时间,伤口中流出的血已经有些干涸,要用力挤压才能接续。 她取出剩余的半截,在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再次划下去。 洞壁被腐蚀的速度并不慢,很快两人便感受到周遭洞壁轻微的晃动,不断有焦黑的土石滚落下来。 慕容嘉青将掌心涂满血液,看向苏影:“差不多最后一次了。” 苏影点头,与她一起贴靠紧前方的洞壁。 慕容嘉青将手掌按上去。 土壤的腐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整个通道中的晃动更加剧烈起来,随后前方洞壁寸寸碎裂,巨大的土石块被河水暗流冲入进来,瞬息化作泥沙,蒙覆双眼。 即便有了防备,慕容嘉青整个人还是被冲得向后翻仰而去。 仿佛窒息一般的黏腻潮润,瞬间便将她带回那个滂沱如瀑的雨夜。 那个雨夜。 穿着水蓝色裙裳的女子冒着夜雨,带她踩踏过深青的石板,贴紧墙根于夜色中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天落一道煞白,划破眼前的黑暗,将女子被遮挡在兜帽下的眉眼映照清晰。 那是惯常温柔的眼睛,平日里总是含着笑,在这一刻却生出罕见的冷厉与决绝。 她紧握着她的手,目视着她的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对她重复:“活下去。” “阿青,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阿娘不能再陪你了。”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也不要出声。” “你要听话。” “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跟着女子的话语重复:“阿娘,你放心,我在这里待着,不出去,也不出声。” “我乖乖的。” “好。”女子抚摸着她的鬓角,指腹的柔软在雨夜沾染上冰凉,却始终眷恋不舍。 等到天际下一道煞白落下,隆隆雷云声音滚聚,她终于松手,毅然决然的离开。 慕容嘉青微微伸手,想要捉住女子的衣角。 然而那衣袖的布料顺滑,轻易便从她的指尖溜了去。 等到再想要伸手时,已然有了距离,再难触碰。 黑色铠甲的男子倒落地面,银色的长枪将女子身体贯穿,大片的鲜红蔓延,即便是在夜雨之中,也难以被洗刷干净。 电闪雷鸣,煞白一幕接着一幕,隆声滚滚,无从止息。 她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巴,脑海中是女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也不要出声。” “你要听话。” “你一定要活下去。” “阿青,活下去。” 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却不敢泄出半点声音。 连呼吸也仿佛停止。 · “醒醒。” 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祟,在接连十几个晴朗的夜晚之后,黎明之前,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水。 影抓着慕容嘉青,艰难地将她拖上岸。 这个女孩不知怎么回事,河底暗流涌入地道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掩护鼻息,当场呛了水,整个人被涡流卷着往回而去。 幸而影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避开那些砂石,一路向上潜游。 等到从水中出来,两人的身上全部湿透,泥沙倒是皆被冲了去,只头发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脸上。 影坐在河岸,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身上墨绿色的花纹在河水的浸润下仿佛久旱逢霖,闪烁着妖异贪婪的光芒,活起来般。 他缓了片刻,感受到砸落在脸颊上的雨滴,侧身去看昏迷过去的慕容嘉青。 女孩双目紧闭,嘴唇微微的颤抖着,似乎极冷。 影翻了她的眼皮查看,然后将她身体搀扶起来,帮她催吐刚才呛进去的水。 “哇——”的一声,混着污泥的肮脏河水掺杂着血块从慕容嘉青口中吐出。 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的意识迷蒙不清,只觉得浑身发冷,胸腔之中混沌的疼痛着,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蹲在草丛里,暴雨倾盆砸下来的时候。 那么冷,冰凉的温度黏在身上,久久不散。 “阿娘……” 她无意识的呢喃出声,又吐出一口混着血块的污水。 苏影看着慕容嘉青,这才留意到她的脸色惨白,嘴唇只是也毫无血色。 她抱着自己的肩膀,整个人蜷缩起来,试图以此汲取一点点温暖。 但是她全身都湿透了,哪有可以汲取温暖的事物。 影紧抿着唇,搀住慕容嘉青,看向牢狱的方向。 他的听力比常人灵敏的多,因此能够在地下判定河水的方向,不至于让地道的方向偏移,多走弯路。 如今那处灯火通明,隔着渐渐盛大起来的雨幕,便也听见零星传来的杂乱声响。 他们离开的时候,惊醒了那只住在入口处房间的巨爪魔,必定引起骚动。等到守着牢狱的士兵们反应过来,立刻便会发现异状,将情况告知章淮。 没有多少时间了。 必须尽快离开。 影低头看了看几乎整个倒在他身上的黑发女孩。 她紧闭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仍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又病又伤,若带着她,面对追兵之时必定是拖累。 而且他们的约定,只是逃出那个牢狱,并不包括之后的去向。 将她留在这里,吸引那些士兵的注意,无疑是最为明智稳妥的办法。 毕竟…… 现今白水城中的那一位,所有的大动干戈和费尽心思,都不过是因为她。 影沉默的看了慕容嘉青片刻,蹲身将她背在身上。 女孩比想象中要瘦小,身体几乎没什么重量,反倒是落在脸上肩上的雨水,沉甸甸的,仿若小石。 · “废物!” 城主府中,右眼仅剩眼白的男子大怒,抓起手中的茶杯扔到传令兵头上。 杯中茶水早已冰冷,茶叶黏在传令兵的头上,浓稠的血色与清茶一起缓缓流下。 传令兵伏在地板上瑟瑟发抖:“城主息怒!属下已然命人去找了!” 谁能想到,那女孩经受那样的折磨,每日只能躺在地上不得动弹,还能够找寻到无声息出逃的办法。 还是在这样一个天气,雨幕淅沥,渐入滂沱。 “给我找!都滚去找!”章淮恶狠狠的道,“若是她丢了,你们所有人都提头来见!” 传令兵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雨水哗啦啦落地,阴云密布,暗灰的颜色在天际相撞,划出煞白的火花。 城主府中一切被照得透亮,惨白颜色使得天地一瞬间失色。雷电劈在院中那棵已然凋零殆尽的梨花树上,枝木化作焦黑,枯朽摧折。 章淮走到门前,目光沉沉的看着那被摧折的梨花树。 三个月前,开春的时候,那树还满缀着雪白梨花,飘香满城。 但它终究没能熬过时间,更遑论这铺天盖地的雨水。 那个女孩…… 注定无法脱出他的手掌心。 男人低着头,仅剩的左眼透露出沉郁与晦暗。 · 慕容嘉青在颠簸摇晃中睁开双眼。 入目是少年的脸庞。他的肤色惨白,上面爬满了妖异的墨绿色花纹,雨水将他墨绿色的短发凝结在一起,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 “……影?” 慕容嘉青有些艰难的出声,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喉间反出一口污血,正落在影的衣衫上。 男孩没有停留,只回首看了她一眼,语速极快的交代道:“别说话。” 他背着她极快的奔跑,在密林之间穿行,找寻着可以藏身暂歇的处所。 幸而这雨越下越大,如瀑般的水流冲洗着地面,将所有经行而过的痕迹都抹除。 周遭景色不断的变化着,风雨潇潇如瑟,闪电自后方劈落,像是一只扑来的恶虎,撕开深沉夜幕,撕开满目黑暗。 雷声隆隆,震耳奔来。 慕容嘉青打了个寒颤。 黑色的发黏在她的额头上,雨珠顺流而下,她的脸色被那闪电映照,一时间黑白分明,没有其他的色彩。 那日的血色似乎又扑面而来。 在这一个寒冷,冰凉,潮湿,没有尽头的雨夜,漫无边际的雨水,哗啦啦落下,似瓢泼,从天而降,带着冬日的寒。 这黑暗使人恐惧,她却不敢闭上眼睛。 闭目之处,便是那白水河便的艳色。 等到影进入一个山洞,滚雷渐渐远去,只余萧瑟风声,她才有些许的回神,意识缓缓恢复。 影背着慕容嘉青走进去,轻手轻脚的将她放在地上。 山洞的地面也潮湿,低洼处汇聚了雨水落叶,但是比起外面如瀑的雨幕,还是算得上能够暂时歇脚的温暖之处。 影咬破手指,三五簇鬼火同时燃烧起来,于山洞的黑暗中静静悬浮着,两人的面庞也在这幽绿之中被悉数照亮。 他半蹲下身子,冲慕容嘉青伸手:“手给我。” 慕容嘉青愣了一瞬,慢慢将左手抬起,交到他的手中。 幽绿鬼火之下,映衬得女孩手腕较寻常更加苍白,而手腕处的伤口则因河水的浸泡而丑陋的浮肿着,像是有一条肥大的虫子趴伏。 影托着慕容嘉青的手腕,借鬼火的光芒,将陷在浮肿伤口中的秸秆倒刺一一挑剔出来。 然后从自己的小臂上拆下一截布带来,挤干净其中所沥的雨水,舒展开来,将那伤口处的污脏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腕上的伤口浮肿,疼痛对于慕容嘉青来说早已麻木,更别说因失血而带来的眩晕。 但是当男孩一点一点擦拭她伤口的时候,那种仿佛火焰灼烧着,跳跃着的疼痛,竟然一点一点又重新恢复蔓延开来。 清理完伤口中的污浊,影将已经变成近乎黑红色的那一截布带撕掉,剩余的部分缠绕到慕容嘉青的伤口上。 微凉的布带带着些许尚未被完全捂干的潮润,将腕处伤口上蚁爬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镇压下去。 等到包扎完成,他又探了慕容嘉青另一只手的腕脉:“那只巨爪魔的触肢打在你的身上,应是有了内伤,暂时没有办法处理,只能你忍着些了。” 慕容嘉青微微点头,便看见眼前的男孩站起身来,要向外里走去。 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的衣角。 突如其来的阻力让影愣了一下,回头看慕容嘉青。 便见女孩嘴唇微微颤抖着,冰冷的水珠顺着头发往下落,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落进看不清的黑暗里去。 “你……不用怕。” 他虽然心底奇怪,这个惯来平静的女孩怎么突然有着这样大的波动,但还是停步,耐下心来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安抚她,“这山洞里寒冷,我向里找寻看看,有没有尚且干燥的枝叶,可以用来生火取暖。” 慕容嘉青却仍旧不肯松手。 影握住她的手。 小小的,冰凉,即便鬼族天生体寒,也很难从上面感受到微薄的暖热。 “不必担心。”他垂下眼睛,低声说,“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很久。我会回来的。” “我跟你拉过钩,我不会食言。我会跟你一起逃出去,跟你活着离开白水……我还等着你,帮我找到妹妹。” 他伸出小指,弯成钩子形状,学着曾经她在月色下曾对自己做过的那个动作。 “我保证。” 慕容嘉青愣了半晌,终于缓缓将手中攥着的衣角松开,小指勾住那个钩子。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山洞外的风雨瑟瑟,伴风发出不休止的声响。 第3章 背叛 雨几乎下了整个后半夜,等到天光晴朗,日色破开云层的时候,那一点堆积在山洞干燥处的最后火星也燃烧殆尽。 慕容嘉青睁开眼睛,看到外面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里落下来,草木的水珠晶莹,空气中弥漫着冲破尘浊的清新与通透。 她微微偏首,向右看去。 墨绿色短发的少年正靠在山洞石壁上,柔顺的发丝紧贴着耳鬓,眼睫如蝶翅般阖着,正在休息。 慕容嘉青打量着这个少年。 他惯来藏躲在黑暗的阴影之中,这还是……她第一次完全看清他的样子。 少年安安静静的坐着,素白的皮肤下是流动的青色血管,墨绿色的咒文在光线中似乎收缩起来,变得黯淡,而更多的则是被素白的布带所缠绕遮挡。 不同于以往总是隐藏在黑暗阴影之中的混沌,他的五官十分清秀,甚至因为肤色而显得有些病态孱弱。 眉色清浅,唇间薄凉,墨黑与素白映衬在一起,仿佛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影闭着眸子,感受到慕容嘉青的视线,睁开眼睛:“你醒了。” “嗯。”慕容嘉青轻轻点头。 经过两个时辰的恢复,她体内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整个人精神也较先前强上许多。 关于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也悉数回忆起来。 “谢谢你,影。”她双手环抱着膝盖,看着少年,轻声道。 影愣了一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道谢有些意外,却没有接下话题,而是问:“你怕雷电?” “也许吧。”慕容嘉青将下颌搭在膝上,眼神一瞬间放空,却又很快恢复过来。 “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少年半晌没有说话,神色若有所思。 慕容嘉青却突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让影感到莫名,原本挪开的视线再度挪移回去。 “你笑什么?” “没什么。”慕容嘉青歪着头,脸上露出些与他们这个年纪正当相仿的孩童神态,眉眼弯起来,“只是觉得很开心。” “开心?” “嗯!”慕容嘉青点头,下颌搭在膝盖上,“有人同我讲,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亦为利往,若是没有了价值,便也没有了筹码。我原本以为离开那座牢狱,我们的约定便会结束……毕竟那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你没有。”她说,“你带着我,一路逃出来,即便我昏迷过去,也没有因此而将我扔下。” “我很开心,我选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伙伴。”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而且是很好看的,值得信任的伙伴。” “……” 慕容嘉青的话语让原本便寡言的少年陷入静默。 他似乎十分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剖白,片刻后站立起身,向外走去:“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在两人于山洞中休憩暂歇的这段时间里,章淮手下的士兵已经对白水城外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也逐步向着密林的方向包围过来 影刚到洞口,还没向外行走,便看到远处有结队的士兵向这方走来。 细碎的咒骂声音也隔着空气传递而来。 “娘老子的!大半夜的爬起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两个钟头了,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到底要搁这儿耗到啥时候?” “城主的命令,只需要执行。你我身为下属,还能质疑不成?” “橫他的,自己屁股都坐不稳的东西,要不是没得出路,谁忒娘的给他在这里当活牲口——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满嘴粗言的士兵越说越愤怒,甚至当即狠狠踹了旁边青树一脚。 树枝颤动,立刻便有经夜的雨水汇聚泼洒下来,浇了他满头。 咒骂声戛然而止。 与他一同搜寻,话语间较为文雅的士兵嗤笑了声:“苟且留得一条性命,想活便得受气。若不然,你还真指望那位逃出来的‘小殿下’替你扬眉吐气?” 他说这话,满嘴粗言的士兵明显顿了一瞬,随即啐出一口浓痰,“我倒是想!可那巴掌大的瓜娃子,能作什么能耐!若是她老子活着,干上一场倒不冤枉……丫头么,呵呵,还是先自己活下来再说吧!” 三言两语间,两人已经巡过周遭的区域,向着更远的方向而去。 影躲藏在灌木的遮挡之后,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重新退回山洞之中。 刚转头,便看见黑瞳的女孩安安静静站在自己身后。 他愣了一瞬,问慕容嘉青:“你听见了?” “嗯。”慕容嘉青点头,目光望着两名士兵离去的方向,“章淮的人已经搜寻到这个地方,我们得尽快离开。” 她用手比划着道:“这树林在城外,向北是白水河,向西是苍梧野。章淮定然觉得我会回苍梧去,所以在西边的把守与合围更多些……我们反其道行之,向北而去,沿着白水河穿过川盈,到达河邛闵家的区域,然后再向南而下,绕回苍梧。” 影却低头看着女孩,她对于方才对话满不在乎的神色:“你父亲曾经的下属……叛变投诚,你不愤怒?” 慕容嘉青垂下眼,轻咬住嘴唇,半晌后才开口:“愤怒。” “但正如他们说的,如今我连自己活下来都困难。” 她对上影的目光,轻轻出了口气,“放心吧,我不会做蠢事的。拼了命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因为一时愤怒而将自己送回去。” 无论是对章淮背刺的怨恨,还是对白水城中士兵投诚的愤怒,都不应当影响到此刻她要做的事情。 只有活下来,并且拥有力量的人,才能够获得主导权。 弱肉强食,从来是魔族写入骨血的规则。 等到两名巡查的士兵走远后,两人自山洞中离开——得益于影对于周遭事物的敏锐感知,他们往往能够先一步觉察到附近巡查的士兵,从而提前避开。 再加上这个方向上确如慕容嘉青所言,并没有十分紧密的防守,因此不过大半日的功夫,两人便离开密林,见到一片碧翠的芦苇丛。 芦苇有一人高,放眼望去翠色翻浪,波涛如滚,在日光下葱郁而茂密,绵延成一片千里风涛景色。 “穿过这片芦苇,便到白水河了。”慕容嘉青指着翠色的芦苇道,“你抓着我,等进了芦苇丛,四处茂盛,难辨方向,便很容易走错或者走散。” 影沉默了一瞬,伸手握住她的手指。 女孩的手指仍旧冰凉,保持着昨夜他给她缠绕布带包扎伤口时候的温度。 过了这些时间…… 也不知布带下所覆盖的那处伤口恢复完全没有。 少年轻轻闭了下眼睛,不再多想,跟随在慕容嘉青身后进入芦苇丛中。 两人一前一后,钻入进去身形便被芦苇悉数掩盖。翠绿的颜色像是海洋,一重接连一重,郁郁葱葱,陷入其中便迷失了方向。 走到后面,影几乎是放弃了辨别,只机械性的跟随着。 跟随那条被系在女孩腕上的素白色布带,在这片汪洋般的翠绿中飘荡摇摆。 飘荡摇摆。 像是遵循风的痕迹。 两人走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最后一丛芦苇被拨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霜白色的河水之上飘荡着滚滚雾气。 慕容嘉青停下脚步,站在水流湍急的河水边上:“这就是白水河,其上常年凝聚雾气,水色霜白,故得此名。” 她轻声说,“只要沿着这条河的岸边一直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影向前一步,走到与慕容嘉青并排的位置,微微侧首看她。 少年尚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低沉幽森的男人声音代替他响起来:“小殿下想去哪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慕容嘉青惊愕,下意识向着影的方向看去,却见少年嘴唇轻抿着,并没有出声。 雾气自四方飘聚而来,两人循着雾气流动的方向,向着河水之上看去。一片霜白灰蒙之中,灰色深衣的男子袖手独立,右眼大半被头发遮挡住,缝隙间露出狰狞的空白。 是……章淮! 慕容嘉青的小脸瞬间煞白。 看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被强压潜藏在心底的无数回忆扑面而来。 他曾是她父君麾下副将,最为得力的助手,天魔白水一战,父君领兵出战,对上天族战神苍夷。 章淮则负责护守白水城安危。 论谁也不曾想到,这位素日里恭谨勤恳的副将,竟然一朝反水,于天族互通,大敞城门,迎接天军入城,切断了魔族数万士兵的后路! 这一战,父君战死,母妃身亡,而她也被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所擒,送入牢狱,百般折磨。 他这般的心计,这般的诡谲,此刻又恰如其分的出现在这里…… 她能够想到的,他又何尝不能! 密林之中的漏洞,不过是故意放出来,将他们往白水河边牵引,等待自投罗网的计策罢了! 想清楚其中弯绕的瞬间,慕容嘉青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中,皮肉破开,也浑不觉痛疼。 影不动声色的挡在慕容嘉青面前,少年墨色的眸子里泛出森然冷意。 章淮向他们走过来。 他走得不快,整个人虚悬飘荡在河面之上,衣袍微微下垂,沾触到水面。 所过之处,雾气消散,向列两开。 “小殿下。”男人眼中噙着岑岑笑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属下在此恭候殿下许久了,不知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他行至两人身前,向着挡在慕容嘉青面前的男孩微微摆动手指,示意他让开。 男孩却纹丝不动,反倒抬起眼眸与他对视。 章淮轻嗤了一声,再动手时便带了一股强劲气力,正中影的胸口。 他的力量强大,男孩近乎毫无反抗之力,当即便被飞扔入身后芦苇丛中,撞倒一片翠色。 慕容嘉青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出手而惊愕。 她当即扑上去,却迎上章淮的另一道劲力。 强横的力量正中胸腔,不同于牢狱里群魔们你一下我一下带来的疼痛,骨骼碎裂的碾压感瞬间笼罩全身,将慕容嘉青绞落在地,趴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女孩满面是血,惊愕的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先前挡住她身前的少年,随着抬手,将他的喉颈命脉握在掌心。 在这个人面前,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毫无反抗之力。 动一动手指便可将他们捏死,便如大象碾压蚂蚁一般。 “没用的废物。”章淮嗤声道,“挡路碍眼……不如去死!” 他的手上用力,青色的血筋在影的脖颈之上突出,少年因窒息而痛苦的挣扎着,幽绿色的血液自唇角涌灌出来。 慕容嘉青只觉耳边气血翻涌,一片嗡鸣。 “阿青,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也不要出声。” “你要听话。” “你一定要活下去。” 女子的声音环绕耳侧,水蓝色长裙被洞穿的一幕反复重现,还有那些,那些位于白水城外,她所不曾看到的尸骨血海,遍地荒芜疮痍…… 活下去。 她也想活下去。 可是若这活下去,便是以一次又一次看着亲近信任之人在自己面前死亡,那么活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阿娘,我好疼。 真的好疼。 活下来的每一秒,都在疼痛,在后悔。 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为什么要待在那里,为什么不冲出去与你一起面对那些风刀箭雨…… 泪水混着血液,顺着领口渗流进去,灌注入那只被掩藏在衣襟之中的玉骨短笛,使其向外绽放出莹白而灿烂的光华。 那力量将慕容嘉青笼罩,竟让她生出一种气力,顶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章淮面前。 血顺着女孩的肌肤流淌,崩落满地,所过之处芦苇迅速枯黄,土壤化作干涸。 “你要抓的是我,想折磨的也是我,你我之间的事情……与他无关!放开他!” 她冲撞上去,身体呈现出的变化让男人神色流露出诧异。 他微微松手,竟然真的放开那个被自己扼住喉颈的男孩,转而打量慕容嘉青。 女孩身体的姿态紧绷,是警戒防备的状态,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凶狠与怨愤…… 与白水之战后,醒来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番神色一模一样。 一只没有任何战斗能力,只会空哈气唬人的小狼崽子。 这个样子…… 他最熟悉了。 男人嗤笑一声,脚踏地面,走到慕容嘉青面前,抬指勾下被系在她脖颈上拴着短笛的红绳。 玉骨笛落入章淮的手中,莹白的光色很快便黯淡,恢复成原本朴素的模样,任再怎样注入力量也无所反应。 “原来,原来如此。”男人捏着这不过半指长的短笛,目光瞥向慕容嘉青,“他将这东西给了你,这东西便认你为主,唯有你的血脉和力量才能将其激活……” 慕容嘉青咬唇,脊背都近乎要弯弓起来。 这警惕似是惹笑了章淮,男人转着指尖的短笛,忍俊不禁的出声:“还真是英勇啊,小殿下,到这个时候了,还顾念着你身后的那个……一条毒蛇?一只恶鬼?还是……一头随时会反扑的猛兽?” “鬼族可不像我,我尚且还有一份仁慈,只要你肯将内丹自剖给我,我便纵你一条性命。鬼是没有心的,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他们什么都可以做。” 他的目光轻抬,若有若无指向被慕容嘉青挡在身后的少年。 “你闭嘴!”慕容嘉青几乎是立刻反驳。 女孩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少年,漆黑的眸子里透着凶恶:“他是我的伙伴!” “伙伴?”章淮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竟捂着脸笑起来,“竟然是伙伴么……能得小殿下这样一句评价,还真是令人动容呢。” 他微垂着头,左眼之中流露出寒芒:“你还在等什么?!” 慕容嘉青因这突如其来的冷戾声音立刻警惕,作出攻击的姿态来。 却在这一瞬,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被停滞。 慕容嘉青错愕,她转头。 看见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起身,微垂着首,墨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湿润而柔和。他的肤色苍白,像是暗夜的精灵,诡异纹路泛出墨绿色光芒 他抓着她的手,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下一刻,少年苍白色的手指没入她的身体,将她的血肉穿透。 血顺着手臂向下流淌,滴滴答答的掉落下去,落入地面已经变得枯黄的芦苇深处。 鲜红的颜色和那一片苍白映衬分明,艳丽至极。 慕容嘉青下意识的睁大眼睛。 她愣了一会儿,才感受到撕裂的剧痛袭遍全身。所有的血液汇聚到头顶,紧紧的绷着头皮,又在一瞬间松弛下来,滑过身上每一条血管。 那些血液汇聚,最终从她的小腹流淌而出。 汩汩的,像是溪流,怎么也止不住。 幽绿色的火焰自男孩手上燃起,一瞬间覆盖她的身体,经脉骨骼,遍体生凉,似是有什么因灼烧触碰而被抽离而去。 等那只手抽离之时,掌心聚着一团深青色的光。 慕容嘉青愣愣的看着他,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一整个月,与自己一同从那牢狱中逃脱出来的男孩。他的手半搀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因力量被抽取殆尽而倒下去,直到最后结束的那瞬间。 他掌心翻转,毫不犹豫的击中她胸口。 慕容嘉青身体不受控制,向后落入霜白冰冷的河水之中。近乎窒息的感受再度包围而来,意识渐渐模糊,随着脱力的虚弱感,疼痛和困倦涌来。 同浓重的白雾一起。 淹没了她。 第4章 临江 夜色朦胧,一片微渺。 扎着双鬟的小女孩在街上拼命奔跑,拐进一道小巷子里去:“沧澜哥哥!沧澜哥哥!” 天还未明,她却拼命的敲着小医馆的门,也不管是不是惊醒了邻家的狗,“沧澜哥哥,你快出来,救救我阿爹!” 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短衣,衣袖下露出的手腕纤细如柴。 她贴在医馆的门前,流着眼泪拍门。 医馆里很快有了动静,只听见细微的响声,片刻之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开了门。 他散着头发,只草草的披了衣衫,看着门外满脸泪痕的小女孩,神色讶异:“阿榆,这是怎么了?” 这个女孩儿沧澜是认得的,她胎里体弱,先天不足,须得常年用草药养着身子,才能安稳的活到十五岁。 阿榆一看到沧澜,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扑上去便抓住了他的衣角:“沧澜哥哥,我,我阿爹,我阿爹今日去城里卖炭火,被人打断了腿,回来之后就晕了过去,到,到现在还没醒来……” 她哭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剧烈的咳嗽起来。 沧澜连忙蹲下轻拍她的脊背,帮她理顺那悬着的一口气。 “你莫急,阿榆。”少年的声音温润而柔和,在寒风凛冽的冬日有着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 他领着阿榆走进屋子里,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我去拿药箱,然后便随你去看你阿爹,可好?” 阿榆双手抱着茶盏,坐在凳子上,吸了吸鼻子,磕磕绊绊的点头。 见她安定下来,沧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便走进了内间。 这是人间的一个小镇,背靠临江山,镇上的人们多以伐薪烧炭为生。 沧澜在这里开了一间小医馆,名为永安堂。 他虽是个少年,却医术上佳,人也平易温和。哪怕是镇上有人突发了急症,半夜去敲永安堂的门,他也不恼,而是迅速的收拾好药箱随人去看诊。 阿榆在正堂里坐了没有片刻,沧澜便提了药箱出来。 阿榆来得急,只这一会儿的时间,他匆忙穿了衣服,也没有时间仔细去束发,只借一根发带在脑后绑成马尾,便匆忙随着小女孩出门了。 阿榆走在路上,说了两句又开始掉眼泪:“都怪我,要不是我身体不好,阿爹也不要这么冷的天还去城里……不去城里,就不会被打,也就不会……” “不是你的错。”沧澜温和的摸了摸阿榆的头,“你不必担心,一会儿我替你阿爹看完,抓了药,他便可以醒过来了。” 永安堂在镇子的南面,阿榆家在镇子的最北,两人走了长长的一条路,才到了阿榆家的小门。 阿榆跑在前面,替沧澜打开门:“沧澜哥哥,你快去看看我爹爹,你一定要救他!” 阿榆的爹爹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双目紧闭,黝黑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沧澜快步走过去,将手指贴在阿榆爹爹的额头上,只觉指尖一阵烫意。 他掀开被子,按上阿榆爹爹的手腕,同时不忘了嘱咐阿榆:“快去打一盆水来。” 小女孩点头,跌跌撞撞的跑着去了,沧澜这才掀开盖在阿榆爹爹腿上的被子。 他的腿被人打断,一双腿骨都折了,紫黑色的血迹从裤腿上渗出来,湿了一片。 阿榆毕竟是个孩子,不懂得包扎,只怕这血流了不知有多久。失血太多,就没能及时医治,伤口发炎流脓,才使得他发烧陷入昏迷之中。 沧澜摸索着阿榆爹爹的腿,寻找断骨的地方。 他一寸一寸的捏下去,找到那断裂的缝隙,猛一用力,一点淡金色的光芒没入阿榆爹爹的腿中。 片刻后,他又寻到另一条腿的断裂处,如法炮制,将他的另一条腿骨也接上。 阿榆回来了,小女孩抱着个木盆,端了大半盆水:“沧澜哥哥,水来了!” 沧澜拿了毛巾,将毛巾浸在水中,浸透以后折叠成方形,覆在阿榆爹爹的额头上。 随后他开始帮阿榆的爹爹清理双腿上流脓的伤口,一边清理一边叮嘱小女孩:“我会给你开一个方子,你按照方子抓药,一日两回,煎了喂给你阿爹。他若是不喝,便是捏着下巴也要灌进去。” 阿榆站在后面看沧澜清理爹爹腿上紫红色的脓水,只觉十分可怕。 小女孩咬着嘴唇点头,“我记住了,沧澜哥哥。” 沧澜又道,“还有你阿爹腿上的伤,我给你配一份伤药,你每日都要给他清理和换药。”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看着身后的小女孩,“这个活儿不容易,你做的来么?” “能!”阿榆含着眼泪点头,“只要能让爹爹醒过来,多难阿榆都做得!” 等到沧澜给阿榆的爹爹清理完腿上脓水,天色已经蒙蒙亮。阿榆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靠着墙,一下一下的打着瞌睡。 小女孩熬了大半夜,终究还是承受不住,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沧澜将阿榆扶到床边,让她趴在床沿上,找了一件衣服替她盖上,又写了煎药的方子,压在碗底下,便悄然离开了。 这镇子与旁边的山都临着一条江水,因而山唤做临江山,镇唤做临江镇。这一条江水自北向南而流,日子久了,便被人们一视同仁的换作临江水。 沧澜从阿榆家出来,没有沿着原路回返,而是到了镇子边缘,沿着那一条冬日里发白的临江水慢慢往回走。 他原本是在临江山上修行的。 临江山上有桃林无数,下有清溪环绕,安静翩然,有如人间仙境。那时他在山上独自一人,每日练剑,修行,数十年如一日,平淡而无波澜。 直到后来,镇上的人们发现临江山上一年四季,桃花长开,春秋不败。 仙泽福地,有灵气环绕,这样的景色本不奇怪,落入凡人眼中,却成了奇异的所在。他们认为这山上有神仙,开始祭拜,向神仙祈求。 临江镇中的人们淳朴,他们每日为生活而奔波劳碌,所求的也并非什么大富大贵,更多的反而是身体康健,抑或是某位亲人的病症减弱,痛苦消减。 在临江山上修行的沧澜自然能够感受到这些人们的祈愿,便自山中离开,于这镇上开了一家医馆。 知天者不得插手凡人命数,因而他也不强去挽留那些注定流逝的性命,更多的是做一些凡人范围之内的事情,来帮助他们减轻病痛。 他给自己施了修正的法术,让临江镇的人们对他容貌数十年如一日这件事情不觉有异,便在这镇子上安定了下来。 人间何处不修行,在山上又或是在镇中,于他并没有分别。 这些年,他像是真的与这些人融在一起,在这微渺如尘埃的时光里生活着。 沧澜沿着临江山行走,晨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像是玉石青松,白色的衣袂随风飘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日头从东方出,霞光氤氲,像是乍破的曙光,一寸一寸落满这片土地。落在白色的霜,微黄的草,冷白的水中,给萧瑟冬日带来一分寡淡的暖意。 少年的脚步却顿住。 他站在临江水岸,看着其中水流涌动,带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沉浮。 是个女孩儿。 一个七八岁模样,黑色头发,看起来和阿榆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 · 沧澜把那个女孩儿从临江水里捞出来,安置在永安堂的内间。 天大亮,开始陆续有人来看诊。 永安堂的活儿不多,但是琐碎,镇子上只有这一间小医馆,小医馆里又只有沧澜一个人,看诊,写方子,抓药这些事情都得他亲自去做。 从清晨开始忙碌,到黄昏时分才算是真正停歇下来。 送走最后一位看腿疾的老者,沧澜将炉子上熬了一天的药停了火,滤去药渣,倒在瓷碗里,给那个他从临江水里捞出来的女孩儿端过去。 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曲腿跪坐在床上,目光怔怔的望着窗外。 天边的颜色靛青,落在她眼里,溶成漆黑一片。 沧澜见过许多这样的人。 他在这临江镇上行医,也救过不少因走投无路而投江或自缢的绝望之人,那些人的眼中皆是神色空洞,没有神采,就和这女孩儿状态一模一样。 甚至有人见到他时,对着他痛哭流涕,求他放任他们去死。 但如今他是医者,凡人世间的医者,从没有“见死不救”这样一条说法。 故而每一次,他都会救下因绝望寻死的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女孩儿的腹部受了伤,伤口狰狞可怖,几乎将她贯穿。 这么重的伤,又在冷水里泡了不知多久,还能喘气儿,倒也算命大。 沧澜走过去,将深褐色的药汁端到女孩面前。热气扑面,苦涩的味道一下子在房间中蔓延开来,叫人闻之欲呕。 “既然醒来了,便喝药吧。”他淡声道。 女孩却没有动,杵在床上像个小木头人。 沧澜以为她嫌苦,不愿喝,很多小孩子都是这样。他蹲下身,在女孩面前摊开手掌,给她看掌心的两块冰糖:“良药苦口,你受了伤,这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喝了药,吃过糖便不苦了。” 冰糖在空气中蔓延出淡淡的甜味,这气味似乎让女孩回神。 她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沧澜。 那是一双漆黑的眸子,和她的头发一样,纯粹而幽深,没有一丝杂质。 女孩看了他片刻,像是找回一丝意识,整个身体猛然颤抖。她的神色在一瞬间慌乱起来,手脚并用的向床下爬,落地的时候脚下一空,“咚”的一声滚到地上,摔了个闷墩儿。 这声音清脆,响亮入耳,把沧澜吓了一跳。 他忙伸手去扶这个小女孩儿,却被女孩一把打翻手中药碗,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瓷碗也成为碎片。 但那女孩儿却不管。 她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踩过碎片和药汁,光着脚就往门外跑。 天色漆黑,暮色四合,只有月色悬空,院子里模糊而不清晰。 她跑得跌跌撞撞,沧澜只听见一道清脆的声响,“哗啦——”,像是花盆碎了。 他连忙追出去,还没到院子,又听见“扑通”一声。 又摔倒了。 等沧澜到院子里,便只看到碎了一地的花盆,和几株被压弯的苦梗草。院门大开,冷风自门中入,早已没有了女孩的影子。 沧澜看着地上暗红的颜色,和满院狼藉,心头不由轻叹。 夜色深沉,临江边上又寒冷,这女孩纵使跑出门去,也没有什么合适容身的地方。 何况她方才跑得急,连鞋子也没有穿,再加上身上伤口,若是恶化,恐怕明日一早便没了性命。 沧澜从炉中引了一簇火,置入灯中,提着油纸的灯笼沿那血迹外出找寻。 许是先前的动作太过剧烈,将女孩身上伤口再度撕裂,鲜红颜色滴滴答答落了一路,一直到临江水岸边的草丛里。 沧澜顺着踪迹找到,提灯照去,便看到小小的身影瑟缩在草丛里,试图用那些枯草遮盖自己的身形。 沧澜走到草丛边上,没有靠近那女孩儿,而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蹲下来。 他看着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儿的小女孩,哑然失笑:“你跑的这么快做什么,身上不疼么?” 女孩没有出声。 她看他的眼神警惕,像是在看一只恶兽。月色悬在中天,落在她的眼里,覆上一层薄薄的霜。 沧澜想了想,放下手中灯笼,伸开双手,让她看清自己掌心空无一物:“你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孩向后瑟缩的动作顿住。 她像是听懂了,慢慢的抬起头,隔着疯长的野草,看向那个蹲在她不远处的少年。 一个生得极好看的少年。 他蹲在草丛里,白色的衣袖落在地上,沾了泥,也不在意。冷白的月色落在他的脸上,映照出那张柔和的面庞。 眉目温润,五官清俊,清泉似的眼中落了光,像是不染尘世的神祇。 “我没有恶意。” 少年对着她伸出手,白色的衣袖拂过枯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说,“到我这里来,好么?” 女孩的眼中出现一瞬怔愣。 她像是被这温柔蛊惑到了,慢慢的伸出手,去触碰少年的指节。 漂亮的,修长的,干净的。 与她的脏兮兮完全不同的一只手。 深红的液体顺着女孩儿的手指一滴一滴向下落,落在少年的掌心。他一动不动,只是安静的等待这个小女孩,等待她放下警惕,慢慢握住他的手。 女孩的手小小的,柔软而冰凉,指腹还沾着鲜血。 沧澜的手指触碰到女孩的掌心。 他轻轻握住女孩的手,微热的温度覆盖了她的冰凉。 女孩儿的神色却惊恐起来。 她咬着嘴唇,牙关都在颤抖,却猛地扑上来,抓住沧澜的手腕便咬——尖利的牙齿破开皮肤,像是要将那块肉生生咬下来一般! 淡金色的血液顺着少年的手腕滑过,落到草丛里,跟女孩的血融在一起,融成灰暗不清的花朵。 沧澜的神色不变。 他一动不动,任由女孩凶狠的咬着他。 月色高悬,落在少年的发上,留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你不要怕。” 他的声音温柔而平和,“我不会伤害你。” 这是男主[吃瓜] 大家端午安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临江 第5章 喝药 沧澜小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女孩安抚,把她带回永安堂。 夜色里寂静,女孩在床角蜷成一团,睁着眼睛看沧澜清理地上的碎瓷片与药汁。 她看起来很虚弱,但是又充满警惕,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环境都不能信任,任何声音都要睁眼确认。沧澜本想劝她不要害怕,安心闭眼睡觉——可只要有一点声音,哪怕是风吹草动,这女孩也会立刻警觉睁眼。 如此这般,重复数次,沧澜也只能放任,由她而去。 等到清理完地面的狼藉,屋中苦味散去八分,沧澜便想起先前炉子上温的药。 那药是一碗的剂量,可若再加水,还可再煮一碗,这女孩儿伤势严重,又不肯睡觉休息,倒不如把药熬了,让她喝下,也好起些气色。 于是沧澜又起身,去院中添水。 他走出门去,内间中侧蜷在床上的小女孩也慢慢爬起身来。她睁着眼睛,沉默的环视四周,借摇曳的烛光打量房中每一处陈设。 素白的床单,原木色的桌椅,半人高度不到的老旧柜子,和刚刚关上没有多久的木窗。 外面的天冷,为了散去药味,开着窗通风,故而许多冰冷的空气从窗口灌入,和室内的余温混作一处。 这温度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女孩慢慢的有了动作。她似乎竖起耳朵,小心的倾听外间声音,听少年的脚步声和盆碗相碰的细响。等到推门声响起时,女孩明显被吓到,整个人猛一激灵。 沧澜走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女孩见他进来,眼中神色立刻替换成警惕,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沧澜对这样的眼神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惊讶。 他将药炉架在门口处,通风见畅,进来屋中只是寻一张蒲扇,方便熬药时控制火候。 寻到蒲扇,便出了门去,坐在门前廊下,将清水加入瓦罐,生火熬药。 床上的女孩对他这番动作感到一丝讶异,控制不住心中好奇,从床上歪头探身去看。 便见那少年坐在门外,蒲扇轻轻扇着小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药味道从那处弥散开来。 女孩眨了眨眼睛,没有想明白他要做什么。但是看这般架势,暂时应该不会伤害自己,犹豫了片刻,没有忍住身体的疲累与困倦,爬向角落,蜷在那处休息。 等到沧澜熬好药,端进屋来,便看到那女孩蜷缩在床榻角落,手中还抓着一缕床帷穗子,正在闭目安睡。 听见他进来,女孩立刻警觉睁眼,动作之迅猛快速,仿佛全然感觉不到身上疼痛一般。 那双漆黑瞳孔之中的敌意,昭昭然而不加掩饰。 沧澜垂眸,将药碗放在床头小柜上。这个动作显然又让女孩紧张了一下,整个人再度向床角退缩。 幸而她的身后已是墙壁,不然便要掉下去了。 沧澜双手伸开,给她看自己的身上。 少年只着了一身寻常布衣,白色干净又清朗。他将自己袖子卷起,所有可以藏匿器物的隐蔽之处都让她看清。 “若是我想要害你,一开始便不会救你,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害你。” 女孩的目光有一丝怔松,像是因这话而勾起某些回忆。 可这怔松只有半刻,她的眼神便再次凶戾起来,面色狰狞,猛然暴起向着沧澜扑去。 沧澜没躲,女孩在他身上扑了个结实。 他架住女孩的胳膊试图安抚她:“你......” 却见女孩一低头,又要咬他—— 但这次沧澜没有任由她咬下去。 他轻巧的制住女孩手腕,衣袖下滑,露出他手腕上白布包扎的伤口,白布上还渗着星星点点的淡红色。 “我救了你,你却咬我。人世间常言知恩图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 女孩不答,看他的眼神却更添了几分警惕。 沧澜淡声道:“我名沧澜,在这临江镇上数年,你若不放心,可以去找人询问打听。我救你,更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只因我是医者,见死不救违背德行。待你伤好,若是再想要离开,我自不阻拦。” 言罢,他目光扫过床头,端起方才放在小柜上的药碗,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这样可以了吗?” 女孩怔怔的看着他,似乎被这番动作吓住。她迟疑了半晌,靠着床沿,才手脚并用着爬到床头处。 她全程面对着沧澜,目光警惕,似乎在堤防他作出什么举动。 然沧澜并不动作,只是立在榻边,面色无波的看着她。 女孩伸手,触碰到柜上瓷碗,手指顿了一瞬,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地将药灌下去。 药喝得急,喝进些药渣,呛得她直咳嗽。 沧澜轻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却觉身后一阵阻力。 他回首,见那女孩半跪着探起身子,手上紧紧拽着他衣角,神色紧绷。 他有些不解:“还有什么事情吗?” 女孩抿着唇不语。 沧澜端详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皱,小脸苦兮兮的,忍着什么似的。 他凑身过去,想要关切她的情况,女孩却向着床边一扭头,张口吐出黑褐色的药汁来。 药汁泼洒在沧澜袖上,落了一片。 她张嘴吐了下舌头,半天发出一个声来:“......哕。” · 等到女孩真正睡下,沧澜换好衣物,再次清理好屋中狼藉,天色已蒙蒙亮。 他靠在窗边,借着天光远远端详女孩的容貌。 她的骨相并不妖异,非精怪之状,发色乌黑,双眸也漆黑,看着与人世间的凡人无异。 临江是凡世的水流,但这个地方位于九州与人间的交界之处,它乃是九州中三条河水汇流而成,分别是九洧的赤水,妖族的洛水,和魔族的白水。 三水汇于一江,流入凡世,但这女孩身上却没有三族的气息…… 或许真的是个普通凡人? 她这样警惕,若他问,是断然不会说的。 罢了…… 沧澜眼睫微动,垂敛下去。 只要不是魔族,就无事。 · 女孩的伤重,且嗜睡,常常一觉睡到正午,沧澜出诊回来方醒。 因此沧澜出诊前便将汤药熬上,小火慢煎,等到日头移正,他看诊归来,药便也好了。 可这女孩什么都好,也不吵闹,饭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唯独喝药时十分抗拒。 似是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历,每次见到沧澜端去药碗她都十分抵触,连滚带爬地往床角翻。 沧澜哄劝了几次,都不怎么听,最后还是买了些饴糖给她,这才勉强能喝下去些。 这一日,沧澜像往常一样,出诊归来。 “沧澜哥哥,我阿爹他......是不是还要养很久?他是不是也要喝许多药?” 阿榆背着小布包,追在沧澜身后,紧紧追问,“我喝了那么多年药,不差这一两会的,沧澜哥哥你可不可以先给阿爹抓......他的病急,我不急的!” 沧澜推开永安堂的大门,药炉在堂下咕噜咕噜,已经煎熬好了。 他熄了小药炉的火,将药箱暂放在堂中,寻了块厚实方布,裹住药罐的双耳,将汤药倒在瓷碗中,汤药难闻的苦味瞬时在堂中弥散开来。 阿榆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真的!沧澜哥哥,我都病了那么多年了,也没死掉,一两个月不喝药也没什么的。你只给阿爹抓药吧,求求你了......” 她下意识掩住口鼻,“沧澜哥哥,你这是煮的什么药......怎么闻起来比我的药还要难闻。” 沧澜将药碗端起,向正堂走去:“药要按时喝,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中途中断,都不可以。” “沧澜哥哥,沧澜哥哥!” 阿榆急得直跺脚,可沧澜端着药碗进了东厢房,她没办法再跟进去,只能站在椅子边上垂头懊恼。 阿榆的爹爹以卖炭为业,挣一口饭养家糊口,这其中大部分的前还被拿来给她买药。如今爹爹伤了腿,急需用药,若不断了她喝药养病的这一部分支出,又怎么拿出钱来给爹爹治伤! 沧澜只进去片刻,便从东厢房中出,手上没了那碗闻起来就十分逼人的汤药。 阿榆连忙去追他的脚步:“沧澜哥哥,我求求你了!我们家,我们家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能够让阿爹和我都喝药!” 她撇着眉头,眼泪哗啦哗啦的流。沧澜被拉住衣袖,行走的步伐顿了顿,片刻,轻叹息一声。 少年蹲下身来,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她的骨肉纤瘦细弱,不堪一折,更是自幼多灾多病,幸而懂事,早早便能为父亲分担忧愁。 “别哭了。”沧澜伸手抹去阿榆脸上的泪痕,“你阿爹要吃药,可你也要吃,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阿榆一撇嘴巴,又要大哭。 沧澜温声道:“但是可以有别的办法啊。你阿爹的腿伤只是一时,只要好好喝药,好好将养,就可以完全好起来。药的钱我可以帮你们先记在账本上,等你阿爹的腿完全好了,能干活儿了,挣到钱之后,再给我也不迟,明白吗?” 阿榆睁大了眼睛。她抹着眼睛,哽咽道:“这,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沧澜无奈道,“大家都住在一镇子上,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难道你们还会跑了不成?” “不,不会的!”阿榆喊,“我一定会努力帮阿爹,我们会把药钱给沧澜哥哥的!” “这不就是了。”沧澜揉揉阿榆稻草一样的小脑袋,“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我去给你和你阿爹抓药。” 沧澜将阿榆安顿在正堂的椅子上,便进了西侧药房。 阿榆坐在椅子上抹了一会眼泪,把眼泪抹干净之后,小姑娘心情也平复许多,手脚不敢动,眼珠便在堂中乱转。 她其实经常来沧澜的永安堂,因为自幼多病,总要来这里抓药。 永安堂中每一处角落都有着淡淡的药草苦味,是沧澜常年熬药所导致的。阿榆常年喝药,对这些味道也习以为常,可方才沧澜端进东厢房的那碗药......实在是难闻。 她从来没有闻过这样的药,烫热的苦气,闻着便叫人想要干哕。 东厢房是沧澜的房间,可沧澜哥哥又没生病,更不喝药,难道是给其他什么人煎熬的吗? 但沧澜哥哥说了不能乱跑,而且贸然进入旁人房间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爹爹教过的。 阿榆托着小脸,眼珠子在天花板上又转了一圈。 西侧药房中的沙沙声响不曾停止,沧澜还在称量药材,时间漫长又无聊。 阿榆的目光放空,落在院子里。 算了,还是去院子里看看沧澜哥哥的药草吧。 小姑娘轻手轻脚的从椅子上爬下来,走到庭前。沧澜在永安堂的院子里辟了一方小药田,种着一些常用的药草,如今是冬日,大部分药草都埋在土里,没有生芽,只几根苦梗草在土壤里立着,随风歪倒。 阿榆小心地伸手,将伏倒在地的苦梗草扶起来。 风入庭中,将东厢房的房门吹开一条缝隙,一股难闻的药味从中逸散出来。 阿榆回头去看,便见那缝隙中站着一个穿白色中衣的小女孩。她伸手去够桌上的药碗,像是被烫了一下,手一阵哆嗦。 原来也是一个要喝药的女孩子。阿榆心中有点同情她,因为沧澜先前端进去的那碗药,闻起来就很难喝。 女孩被烫到,也没有继续伸手,而是在房中寻了块方布,包裹住碗身。她端着碗在屋中站了片刻,忽而快步向着窗下摆放着的盆景树走去,倾碗欲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喝药 第6章 碎瓷 桃仁,红花,当归...... 沧澜在西侧药房中按着方子称量抓药,忽而听闻一声巨响,随即便是阿榆的叫喊声:“救命啊,你放开我,啊——!” 沧澜心中一惊,忙出去查看。 东侧厢房的房门大开,桌椅歪倒,屋中一片狼藉。黑褐色的汤药洒了一地,瓷碗碎裂,而阿榆被披散头发,身着中衣的女孩按在地上,奋力的挣扎叫喊。 “怎么回事——”沧澜冷声呵斥,“快松手!” 他快步上前想要去拉开扭打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定睛却发现那个被自己从临江水中救回来的女孩正死死咬着阿榆的胳膊,目光狠戾,疯狗似的,与那夜在芦苇丛中咬他的模样没什么分别。 “也松口!” 沧澜上前去扼住那女孩,抬手欲卸她的下巴。女孩却敏锐,感应到他的意图一般,在他动作落下之前猛然松口,一脚踹在他小臂,挣脱束缚,打了个滚翻身躲到床底去了。 阿榆躺在地上,明显受到了惊吓,眼眶中全是泪水。她的左手小臂被咬伤,牙印深深撕破皮肉,细细的血顺着她手臂流淌下来。 “还好吗?”沧澜将阿榆扶起来,手指在她小臂两处血脉速点,暂时止住血流。 他扶着阿榆到正堂:“我马上给你包扎。” 阿榆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都站不稳,沧澜让她坐在椅子上,关了东厢房的门,寻找烈酒与棉布带。 “咬着这个。”沧澜团了团棉布带给阿榆,小姑娘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是张口咬住。 沧澜握住她的手腕,用另一部分棉布蘸了烈酒,看着她的眼睛道:“可能会有些疼,你忍忍。她咬了你,伤口需要清理干净。” 阿榆咬着棉布团点头,眼泪上气不接下气的流。沧澜蘸着酒替阿榆擦拭伤口,小姑娘疼得脸都发白,眼泪糊了满脸。 等到上了药,包扎完毕,沧澜回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那门静悄悄的,门后半分声响也无,仿佛并没有人在其中。 沧澜收回目光,问面前的小姑娘:“阿榆,你怎么会和她起了冲突?” 阿榆也看向东厢房门,眼中明显带了一丝恐惧。她用右手去抹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看见她要把沧澜哥哥你熬的药倒掉......我想拦住她,没想到,没想到她摔了碗就扑上来咬我......” 听到阿榆的话,沧澜心中轻叹了口气。 “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站起身来,说,“你和你阿爹的药,等回头我配好了,再另送过去。” · 送完阿榆,沧澜回到永安堂,已经是月出。湛色的天空中圆月一轮,皎皎如明,玉罗盘似的无暇。 他站在院中,望着东厢房中的一片漆黑,心情微有些沉。 他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和把控好这个女孩,却不想还是大意,叫她伤了人。她的性格确实刚烈,不仅排斥陌生的人,且极具攻击性,一旦旁人越过了她心中“安全的距离”,她便会对越界之人发起攻击。 这样的性格...... 沧澜抿唇,没有再想,提步进了正堂,从桌上取来一盏烛火,将其点燃。 他走到东厢房门前,听了片刻,听里面确实无声音响动,抬手叩门:“我进来了。” 屋中一片漆黑,除了沧澜手中所持的这一盏烛火,再无其他光亮。借着这分昏暗烛光,黑暗被驱散几分,房间中的摆设被暖融融的映照出来,地面上的情形也可以大体看得清楚。 白日里的狼藉已然不见,歪倒的凳子和桌子都回归原位,就如同没有被打翻过一般。可那位置多少还有有些歪扭,能够看出是再次摆放的痕迹。 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没有了,只余一块湿哒哒的黑褐色方布藏在凳子腿下面,和碎裂的碗片堆在一起。 屋中空无一人,床榻整洁不足,糟乱有余。 沧澜将屋中灯盏一一点燃,然后将手中烛盏放在床头灯架上,屋内一时亮堂起来。 “出来吧。”他轻声说。 屋中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沧澜并不急躁。他走到放杂物的柜前,从柜中取出棉布,棉球和木镊子,又起身去屋外寻白日给阿榆擦拭伤口时使用的烈酒。 等他端了烈酒回去,正撞见半个乌黑的小脑瓜从床底探伸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窥看他的行踪。 她的眼睛漆黑,发也漆黑,若不是煞白的一张小脸,根本区分不出与黑暗的界限。 四目相对,女孩眼中一瞬惊惶,手忙脚乱地转身便要往床底爬。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的后脑正撞在床底框架上。 这一下撞得突然,沧澜也所料未及,女孩更是身体上的动作全都僵住,捂着脑袋久久未曾反应。等沧澜已经走到床边,蹲下身去拉她,她才恍惚有些回神,捂着脑袋将整个身体往床底缩。 “出来吧。” 沧澜没有硬去抓她,只是歪头,与床底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我知道你受伤了,总这么躲在床下也不是个办法。” 女孩趴在床底向他哈气,露出凶恶的表情,和一口小虎牙。 “你这样威胁不了我什么。”沧澜有些好笑道,“还不如出来再咬我一口来得有气势些。” 女孩不动。 沧澜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若真的想对你做什么,也不必等到现在。” 他的语气和善,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让女孩有些迟疑。 她将脑袋自床底向外探出半分,眼睛则估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沧澜也不出声,只双手搭在膝上,安静看她动作。 见眼前这个少年确实没有上前来擒抓训斥自己的意思,女孩才神色稍缓,小心地从床底爬出来。 她背靠着床架坐下。 这个距离与沧澜的位置相距较远,只要沧澜起身,她便可反身再次钻进床底躲藏。 沧澜默许了女孩的小心思,等她选好位置,安心坐定后才道:“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女孩伸出左手,掌心有数点深红,掺杂黑褐。 “另一只也伸出来。” 女孩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伸出来吧。”沧澜叹气道,“那么大一块瓷片,紧攥在手中,不疼么?” 女孩愕然抬首,抬首对上少年的一双眼眸。这双眼睛温而平和,静如水波,与之对视,看不见半分风浪起伏。 让人心中的慌乱似乎也随之安定下来。 她咬了下嘴唇,把手从背后拿出来。那只小小的手指缝中一直在流血,五指颤抖着张开,露出一枚细长的白瓷碗片来。 也不知这碎瓷究竟被攥了多久,裂处都已染上斑斑红色,树纹一般凌乱不堪。 沧澜盯着那碎瓷看了片刻:“疼么?” 女孩低头。 沧澜没再追问,起身去取已经准备好的木镊子和棉球,将它们悉数在烈酒中浸泡:“去桌边找一张凳子坐好。” 女孩怔怔的抬头,看着少年背影。 他似乎并没有训斥她的意思,也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这种温和的姿态……让她心中的恐惧慢慢消退,只余下几分不安。 因为做错了事情,而手足无措的不安。 女孩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依沧澜所言,找了张凳子坐好。 沧澜道:“把手伸过来。” 女孩乖乖将手伸到沧澜面前。 她的左手掌心仅沾了几点血迹和药渍,右手掌心却是被划破了,绽开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拧的缝隙之间还有白色的碎瓷渣。 沧澜将那枚细长的瓷片收走,蹲下身,以手指扶住她右手手腕,以木镊子上夹着棉球去擦拭她手心的伤口。 女孩痛得一哆嗦,想要抽手,却被扣住。 “看来是知道疼的。” 沧澜捏着女孩手腕,在烛火照明之下替她细细擦拭伤口,并将藏在肉中的碎瓷碴子以长针拨挑出来。 他的手法熟练,灯火下捻一根长针,针路游走,飞速将粘连皮肉的每一点污脏杂物清除,随之以烈酒清洗。只是片刻的功夫,掌心的碎瓷便都被挑了出来。 沧澜忽的以食指挡住她四指,道:“忍住了,不许蜷指。” 女孩懵懂着抬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面前少年捞了酒坛,直将坛中烈酒倾倒,尽数浇在她手心伤口处! 酒水带来的疼痛炽烈,酒液仿佛跳舞般踩踏着伤口,带来瞬间的剧痛。 女孩疼得嘴唇哆嗦,齿缝间直抽冷气,眼角有生理性的泪水滚落。 她又气又疼,咬了两下舌头,话音儿都吐不准,急败道:“你——你!” 酒水湿漉漉落了一地,沧澜的手制着女孩手掌四指,强迫她展平,好让烈酒彻底冲洗伤口每一处。 一时之间屋中寂静,只有因疼痛而难以抑制的喘息声音。 沧澜慢慢等着她手上的痛感缓和,从酒精与伤口的厮杀中挣脱出来,才拿棉球替她将剩余的酒水擦干,截断干净的棉布条包扎。 “你掌心的伤口,需以烈酒冲洗,虽极痛,却可以防止伤口溃烂恶化。便如同你曾经受到的那些伤痕一般,只有正视,才不会被心中愤恨所扭曲左右。”沧澜一边包扎一边道。少年声音如玉,入耳使人舒适,心境似也随之缓和下来。 “你不是傻子,也并非无知。你知道苦,知道烫,知道疼,也知道生气。你知道喝药对身体有好处,知道不该随意咬人,甚至还知道——怕我。” 沧澜垂眸并未看她,“你不愿意说话,对我抱有警惕防备之心,这些都是正常的,毕竟不论是谁,也很难对一个陌生的人生出信任。” “我不知你曾经历了什么,亦不询问你的过往。但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矩,阿榆与你并无冤仇,她不曾伤害过你,更不应该被你所伤害。往后不要再用手去抓碎瓷片,今日这种事情......也不要再发生了。” 庭院中有风起,吱呀吹地着门窗,将窗扉吹出一条缝隙。 湿冷的风自那缝隙中钻入,钻进满室暖意中,仿佛雪遇春风,瞬息便消失不见。 女孩吸了吸鼻子,没有做出回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碎瓷 第7章 天灯 两日后是元宵。 镇上的家家户户都挂了霄灯,夜幕初垂,灯火便一盏盏亮起来,从窗户向外看去,是一团团暖而氤氲的光。 沧澜掀帘进屋,见那个叫阿青的小女孩跪坐在窗边,目光落向窗外,似在看灯,似在愣神。 “今日是元宵,家家户户都挂了灯笼。我要出门去送药,你同我一起吗?”沧澜问。 这是两日来他们第一次讲话。 她对他仍旧抱着不小的警惕,沧澜便也没有强求,顺她的心意,她不愿意说话,便不打扰她。 若她不愿意同他一起出去,便待在屋子里也无妨。 却不想那小姑娘竟扶着窗沿慢腾腾从凳子上爬下来。她看向沧澜,仰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似在判断他说的话语是否发自真心。 半晌才点点头:“好。” 临江镇中有那么几户特殊的人家,或老或幼,或像阿榆的爹爹一样行动有碍不方便出门。这些人去永安堂取药不方便,沧澜便每隔几日去送一次。 吃过晚饭,沧澜便将送到各家的草药一一包好,细绳扎成一捆,再贴一张长纸,写上姓名,并排着放进竹编的背篓里去。 阿青跟在沧澜身后,从镇子最西走到最北,每家门口挂着的灯笼都不一样。 他们每去一家,便有人感激着塞给他们许多花生瓜子,红枣玉米。沧澜大多不收,但有十分热情难以推却,甚至塞到阿青手中的,便多少也会收一些。 等沧澜手中药送得差不多,阿青的衣服兜着花生,已经快要兜不住了。 沧澜把装药的背篓给她,阿青便把这些东西尽数倒进背篓里,双手抱着。 腊月风霜寒冷,吹动两侧灯笼映照道路,昏黄的光色拉长了两人影子。 阿青把背篓里最后一捆药包拎起来查看,白色的长纸条上写着两个字: 阿榆。 她看向沧澜,乌黑的眼珠中露出一抹不解。 难道上次她咬了她,她就得喝药了吗? 沧澜看出阿青的疑惑。他将药包从阿青手中拿走,解释道:“阿榆家住在镇子最北,她阿爹伤了腿,行动不便,我们去送药,顺便看一下她阿爹腿伤恢复的情况。” 阿青看了一眼药包,又看一眼背篓里的干果食物,沉默的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两人再走数百步,拐入一道小巷,巷中一户窄窄小门,门前挂了一只红纸糊的竹骨灯笼,灯笼上写了大大的“福”字,烛光透过红纸落在巷子里,冷暖交汇,光影重重。 他们进了院子,这院子只有一间屋子,锅碗灶台都摆在院子里,用木头支了一个小棚遮挡风雨。 阿青跟着沧澜走进去,发现这院子只有永安堂那块小药田的大小,并站不了几个人,还有一半堆着黑炭,通过十分艰难。 “沧澜哥哥!” 阿榆急急忙忙的跑出来,看到跟在沧澜旁边的慕容嘉青,明显吓了一跳。 她怯生生的看着沧澜,有些不知所措。 阿青与她对视,两个小姑娘都没有说话。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阿青走到墙边的一个小角落,自己靠墙坐下。 阿榆这才有些放松,把沧澜领进去,又跑到外面找火盆,抓了几块炭往火盆里放。 沧澜叫住她:“阿榆。” 阿榆应道:“哎。” “不用烧炭。” 白衫的少年温声说,“我要看你阿爹的腿,你得打一盆水来,再找一块干净的帕子。” “好!” 阿榆放下火盆,又匆忙的跑去打水。先前去抓炭的时候,她手上沾了满满的炭灰,都是黑色,一抹脸边小花猫一般,滑稽极了。 阿青坐在小棚子旁边的角落里,背篓放在身边,眼睛跟着阿榆跑来跑去。 阿榆也觉察到这眼神,小姑娘打水时抬头看了一眼,又飞速把头低下,垂眉敛息,装作没有抬过头。 屋内传来阿榆爹爹的声音:“阿榆......快给大夫倒水。” 阿榆高声应下,将打好的清水送进屋里去,又小跑着去倒热水给沧澜喝。 阿青仰起头。 寒月的冷风吹来,吹在她的脸上,像是一把刀子切割。 这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只蒙蒙一层白色的雾气,寒霜似的,浓而厚重,压在眼中。看不清上方,也看不清远方。 她趴在背篓上,没由来地感到几分泄气。 屋内传来沧澜的喊声:“阿青,进来帮忙。” 这是沧澜提前嘱咐过的,他说要给阿榆的爹爹上药,到时候可能会需要她的帮忙。 阿青倒是没有迟疑,站起身来掀帘便进了屋中。屋里一盏昏黄的烛,烛下床上半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裤腿卷起,露出膝盖,腿上的伤口狰狞而可怖。 “这一块还是溃烂了。” 沧澜道,“我需要将这些腐肉剔除,然后上药。你替我拿着酒,我剔掉一部分,你就把酒倒上去——像之前一样。” 阿青有些懵,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小瓶子,犹豫了片刻,指着自己无声询问:……我吗? “嗯。” 沧澜取出一只小坛,将坛中酒水倾倒些许,冲洗刀刃。 他把刀刃沥干,小坛顺手递给阿青。 阿青只能接下来。这件事情对她并不陌生,那日沧澜用酒水给她清洗掌心实在太过痛苦,故而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她抱着小坛,迟疑了片刻,看向阿榆:“......会很疼。你按着他,别让他乱动。” 阿榆此刻也忘了怕,小姑娘抓着阿爹的手臂,咬着嘴唇点头。 成人多比孩子能忍,可饶是如此,阿榆的爹爹还是因疼痛险些挣扎起来。若非三个人一起使劲儿压着他,便很难压住。 处理完伤口,沧澜再次给阿榆的爹爹上药,包扎。阿青没有什么事情,便继续到庭院的阶前坐着,从小背篓里摸花生剥着吃。 侧首时,忽然看见阿榆背着双手,站在她身后,眼睛直直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往边上坐了坐,把小背篓挪到离阿榆近的一侧去。 阿榆没说话,却向前走了两步,也在台阶上坐下来。她手中拿着一个拳头大的橘子,低头慢吞吞的剥橘子,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背篓,各剥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阿青把剥好了的花生都藏在手心里。 她悄悄地抬头去看阿榆,却发现阿榆也在看她。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又都别过头去,继续剥各自的食物。 直到阿榆把那个橘子剥完,每一瓣上白色的丝络也剔除干净。她把橘子掰成两半,盯着看了一会,小声问:“你吃吗。” 阿青没听清,抬起头来去看她。 便见那个穿着桃红色袄子的小姑娘把手伸到背篓上方,掌心放着半个剥好的橘子。 她的手微微抖着,眼神有些怯怕,声音却大了些:“橘子,你吃吗?” 阿青看着她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想了想,把手心里藏着的花生也捧给她。 · 沧澜从屋里出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两个小姑娘都坐在庭前台阶上,中间隔着一只小背篓。她们的关系似乎得到了缓和,两人都暂时忘记了先前的事情,意外的能够聊些话题。 “天灯可厉害了,只要点上火,它就会鼓起来,变得四四方方的,飞到天上去。你的愿望都可以写在天灯上,它飞到神仙那里,神仙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我没见过天灯。”阿青捏着手里的橘子瓣说。 “我爹爹会做!每年过年他都会给我做天灯。今年他给我做的那一只,我还没有放呢。” 阿榆跑进屋里去找天灯。 阿青随着她跑进屋里的身影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前庭下的少年。 他白色的衣衫上沾了几点血渍,袖子卷起,在小臂上绑束打结,十分利落。 沧澜没有说话,只走到阶前,在另一头坐下。 他仰头,看着夜空中蒙蒙的白色霜雾。雾有些散了,零星的露出几颗星子。 阿榆抱着一只天灯跑出来,看到沧澜,高兴地喊:“沧澜哥哥,我们一起来放灯吧!把愿望写在天灯上,神仙就会实现它哦。” 沧澜点头:“好。” 他起身,去找了两根木炭,递给两个小姑娘:“用这个,把你们的愿望写在天灯上。” 阿榆把天灯平铺在台阶上,趴在上头用木炭写写画画。 阿青拿了炭笔,却坐在原地不动。 沧澜蹲在旁边,远远看着阿榆在天灯上写愿望。她还不会写字,所以用炭笔画出一些奇怪的图案和形状,难以看懂,更难以理解。 究竟写的什么愿望,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阿榆在天灯上画完了自己的愿望,把天灯翻了个面儿,跑来看阿青和沧澜:“你......嗯,你们,不写愿望吗?” “写呀。”沧澜起身接过阿榆的那块木炭,在白色的灯布上写下四个字: 无灾无病。 阿榆探过脑袋来看:“沧澜哥哥写的什么呀?” 沧澜将木炭放在地上:“写的是,希望来年你们都不生病,开开心心的。” “你每年都这样写,我每年都要吃药。沧澜哥哥你不如换个愿望,像我一样,写成‘想吃糖葫芦’,糖葫芦就会来啦!” 沧澜笑而不答。 阿榆又去拽阿青:“快,你也来写,小孩子都要写的!” 阿青被抓着,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用木炭在天灯上画了两下。 沧澜写的那四个字原本工整漂亮,却被她在边上画了一朵小花和一只乌龟,显得十分滑稽。 “我写完了。”阿青扔了木炭,硬邦邦地说。 写好了愿望,下一件事情便是放灯。沧澜帮着两个小姑娘将天灯支开,再点上火烛,原本素白色的灯布便被烛光映得橙黄,暖暖似阳。 “放灯了!” 阿榆抓着天灯底下的铁圈,往上一托,便松开手。 阿青与沧澜也松手。 那只被涂画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丑陋的天灯便缓慢升上去了。 它飞出这一方狭窄的小院,飞出阿榆家的院墙,随着不知何处来的夜风,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每年都会放天灯。”阿榆说,“我阿爹和阿娘就是因为天灯认识的。后来阿娘生了我就死了,爹爹每年都会给我做一个天灯。他从来不陪着我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果然还是和大家一起放天灯,更开心。” 阿青趴在小背篓上也看天灯。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不需要术法,只要一点人间的烛火,便可以让它飞走。 她曾经在白水城的高处看过灯,那时候是魔族的节日,家家户户都在檐角上挂了灯,全是圆的,一盏一盏的小罩子,远远看去一整排,通透而明。 每一盏灯都在它应在的地方,每一盏灯都不会飞走。 但这只灯却不一样。 它被风吹着,飞得很高很远。 飞离了院墙,飞离了街市,飞到只剩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点儿,和星星一样,几乎看不清了。 阿青还是仰头看着。 直到沧澜收拾完给阿榆爹爹看诊所用的东西,走到檐下,轻声对她说:“走,该回去了。” 求收藏[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天灯 第8章 春寒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将悬浮在空气中的雾凝聚,湿漉漉的压下来。 卯时,天蒙蒙亮,沧澜披衣而起,走到檐下。 少年仰头看着从青瓦缝隙中坠落下来的串成丝线的雨。 春寒料峭,湿冷之意迎面扑来。 他轻轻垂了眸,在檐下点起一盏灯。 那灯在灰白的天色下燃起暖黄光色,像是唯一的暖源,引得萤虫扑朔。 沧澜并没有管那些靠近取暖的小虫,只是在灯旁站着,静等这灯中花油在湿冷空气中燃烧,淡淡的桃花香气在雨中弥漫开来。 灯油很快燃尽,从天边飘散而来的无数淡粉色光点汇聚在一起,成为女子的虚影。 “怎么,离开临江山在人间十多年,终于想起你桃夭姐姐我来了?” 女子一身粉裙,脑后绾着桃木簪,鬓边一两朵半开未开的桃花点缀。 她懒洋洋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娇媚之意:“这人间的小医馆有什么好,狭小逼仄,冬冷夏热。不如早些回临江山上,天地广大,风景秀美,还不必被凡世俗事束缚,不比这舒服多了。” 沧澜未应,收了灯,推门向屋内走去。 着粉裙绾桃木发簪的女子虚影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屋中。 她婷婷袅袅的便要掀门帘往房间里去,却被沧澜拦阻:“屋中有人,去药房说。” 女子讶异地挑眉,却没有立刻说什么,跟着沧澜进了左侧的小药房。 进入药房后,关上房门,沧澜又抬手施下一个隔绝声音的术法,才开口道:“可以了。” 他的话音刚落,淡粉色裙衫的桃花妖便手指掩唇,故作惊讶道:“你这小医馆从不留客,便是姐姐我来,也不能过夜,怎么如今却藏了人?” 沧澜将桌上写完的药方收到抽屉中,腾出一方空间来,点了油灯。 “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我碰见,便救了她。”他说。 “凡人?”桃花妖皱眉。 “不像凡人。”沧澜垂首道,“我是在临江捡到的她。临江向上,乃是魔族白水,妖族洛水汇于一流......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她的身份。” “你疑心她是魔族。”桃花妖抬眸,语气却笃定。 “应当不是。”沧澜说,“若她是......” 魔族周身有魔气,血液更有腐蚀灼烧之能,所落之处草木枯黄,遍地干涸。 他在阿青来的第一日便见过她伤口,更莫要说那些四处滴落的血……没有半点儿魔族的特征。 桃花妖却冷嗤一声:“嘴上觉得不是,却还是要查,你到底是起了疑心。” 沧澜不言。 桃花妖道:“查便查,也没什么的。总归查出个结果来,是与不是都安心。不过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前两日白水城被魔族攻破,许多困于城中的魔物四散逃出......临江位于妖魔两族与人间交界之处,你得留意。” 听到这个消息,沧澜有些惊讶:“白水城?” 沧澜虽然身在人间,远离四族纷争,但是因为有桃花妖告知消息,所以对于天魔两族的战事,还算清楚。 三月前的天魔白水之战,魔族大殿下慕容扬蒲身死,白水城破,天族乃是大获全胜。 魔生性重贪与欲,魔气萦心,戾气满身,互不服气。而慕容扬蒲身死,也正使得昔日被他收服的魔族五家各自为政,重新化作一盘散沙。除非再出一个如慕容扬蒲这种能够让五家都心悦诚服的统领者,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聚起军队,将这座丢失的城池收归。 “怎会如此?” “魔族那位二殿下出来了。”桃花妖手指缠绕着鬓边耳发,虚影坐在木椅上,翘起一只腿,“就是那位被前代魔君亲手关入苍梧渊底,勒令他永生不得再出的,被整个魔族视为异类的二殿下,慕容扬蒲的胞弟,慕容扬薪。” “可是......” 沧澜虽然对魔族中事了解不多,却也听过这位二殿下的名声。 魔族虽然暴戾嗜杀,却最痛恨残害同族之辈,而魔族这位二殿下年少时就曾屠灭魔族一城......众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千百魔族身体堆成的尸山之上,双目染红,满身是血。 正因如此,魔族五家对其忌惮颇深,联合请求魔君惩治,前代魔君不抵众压,才不得不将次子关入苍梧渊底 若是慕容扬薪从苍梧渊底出来,先不说他是如何得出,就是魔族五家,也会第一个反抗他,将他再度关回去。 又怎么会整肃军队,跟随他攻破白水城? 桃花妖抬眼望了望桌上灯盏:“魔族五家未曾出兵。” 她的手指触碰到火苗,火舌和虚影交错而过,彼此并不相接触。 “他从苍梧渊底出来,魔族五家阻拦......未果,让他离开了苍梧山。离开苍梧山后他便去了白水,一人破城。” 一人破城。 这样的话说出来,不亲身得见,全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触目惊心。 要知道,三月前天族战神苍夷神君率三万天兵于白水城与慕容扬蒲对峙,数目远胜城中守军。慕容扬蒲守城不出,两军交战十几次,才最终得了机会,斩杀慕容扬蒲,破入城中。 如今的白水城,虽不一定如慕容扬蒲守城时那般难以攻破,却也绝不是一人之力所该撼动的。 注意到沧澜神色中的怔愣,桃花妖叹一口气,五指在他眼前晃道:“那慕容扬薪,本就残怖可怕,魔族五家尚且拦他不住,更何况区区一个白水城......此事无解。” “不过这些终究不是你要操心的。在这临江之地,将欲逃入人间的魔物拦下,才是正事。” 沧澜的手指按在桌上,静默片刻后,轻轻颔首:“临江我会处理好。至于我所托之事......你也上些心。” 桃花妖冷冷的“嘁”了一声:“再上心,查出来是个魔族的小姑娘,你就不下手了?” 说着她的身形消解,化作无数颗淡粉色的光点,在空气中无声的飘散,飞向窗外去。 窗外的雨仍在下,甚至更多了些淅淅沥沥的潮润气。 等到室内淡粉色的光点消散干净,沧澜才熄了灯,走出小药房。 他站在堂中,看着阿青休息的房间,沉默片刻,悄无声息的推了门走进去。 女孩蜷缩身体,于半昏不明的光线里,攥着被角无声的安睡着。她的呼吸声平缓,似乎对于这段发生在破晓之时的谈话全无所闻。 · 元宵过去便入春日,下过的雨便不再增添寒意料峭,而是转变为和暖。 阿榆的父亲腿伤恢复不少,可以下地走动,便送来些碳火和橘子。 沧澜本不想收,但是他的态度强硬,便也只好留下。 这一日,换了新的药方,又到送药时间。 沧澜看着坐在门前台阶上,默不做声剥橘子的小女孩。那日从阿榆家里回来后,她便不再总是坐在窗边愣神,偶尔也会自己在院子里乱走,不知在观察些什么。 沧澜也不管,便由着她观察。 总归出来走走,比终日憋闷在屋里是要好的。 “阿青。”他唤了女孩一声,“阿榆的药差不多喝完了,我抓了新的,你帮我送过去可好?” 坐在台阶上剥橘子的女孩有些微愣,转过头来看他,神色茫然不解。 沧澜点点头,也不管她是否应答,走出来将拴好的药包放在门前阶上,便进屋去按着下一张方子抓药了。 阿青怔怔的看着被堆叠在一起,摆放整齐的四大包草药,没有立刻动作,慢吞吞把手里的橘子拆瓣儿吃完,才起身去取。 在这里待了十几日的时间,她也隐约察觉到,药堂里的这个少年似乎便是靠着这些药草钱生活。 她住在这里,吃他的喝他的,若是被使唤跑腿,也是应该的。 阿榆的家并不远,而且走过一遭,她记得清楚。 一路向北,烧两壶开水的功夫,便到了。 元宵过去好几日,阿榆家门口的灯笼仍旧挂着,只是其中的火烛燃尽,只剩竹骨外皮。 阿青走到门前,看半掩着的门扉,停顿下来,轻轻敲门。 很快院子里传来脚步的声响,穿桃红色袄子的小姑娘步随声至:“来了来了!” 她一把拉开门扉,看到站在门槛外面的阿青,眉眼立刻舒展开来,伸手去拉她:“快进来,我爹爹用橘子熬了糖水,可好喝了!” 阿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拉扯着拽了进去。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的走到院中,便看见那个堆聚着锅碗灶台的小棚里面,皮肤黝黑的男人坐着一张四角矮凳,正弯身往路子里添炭火。 橘子气味混着浓郁的甜热,同袅袅攀升的雾气一起,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阿榆拉着阿青在炉边坐下,把她手里的药包拿开,从已经烧开的锅里盛了一碗橘子糖水递过来:“快尝尝,我阿爹可厉害了!” 阿青伸手去接,被烫了一下,下意识缩手去捏耳朵。 阿榆咯咯咯的笑起来,将瓷碗放在台案上,也捏着自己的耳朵,跑进屋里去:“我给你拿勺子!” 阿青听着这欢快又开心的笑声,有些莫名,一转头对上坐在炉边阿榆爹爹的视线,微微怔愣。 阿榆的爹爹也留意到她的目光,视线从阿榆离开的方向收回,对她腼腆一笑。 这笑容没有什么包藏与伪装,只是十分淳朴,真实,发自内心的一个瞬间所作出的表情。 “阿榆顽皮,小大夫莫要跟她一般见识。”男人低声说道,“沧澜大夫肯让我们挂账,便已经是情分的亏欠,还要劳烦小大夫亲自来送药……实在过意不去。” “待我腿脚便利了,便立入山中去,多制些碳火,补上亏欠。” 阿榆家的情况有目可睹,阿青下意识想要摇头,说“不必”,又想到自己是替沧澜来,那人似乎便靠这一点药草钱生活,便顿了顿,按下心底涌泛上来的那点涩意,慢吞吞点头:“好。” 这时阿榆从屋中拿着洗净的勺子跑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白色的瓷罐子:“我找到了去年秋日里剩下的桂花!加一点在里面,香香甜甜的,可好吃……” 话说到一半,小女孩身体向前摔倒,手里的勺子和瓷罐都脱手,砸到地面。 桂花散落一地,尖叫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整个人悬空飘荡而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