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几乎下了整个后半夜,等到天光晴朗,日色破开云层的时候,那一点堆积在山洞干燥处的最后火星也燃烧殆尽。
慕容嘉青睁开眼睛,看到外面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里落下来,草木的水珠晶莹,空气中弥漫着冲破尘浊的清新与通透。
她微微偏首,向右看去。
墨绿色短发的少年正靠在山洞石壁上,柔顺的发丝紧贴着耳鬓,眼睫如蝶翅般阖着,正在休息。
慕容嘉青打量着这个少年。
他惯来藏躲在黑暗的阴影之中,这还是……她第一次完全看清他的样子。
少年安安静静的坐着,素白的皮肤下是流动的青色血管,墨绿色的咒文在光线中似乎收缩起来,变得黯淡,而更多的则是被素白的布带所缠绕遮挡。
不同于以往总是隐藏在黑暗阴影之中的混沌,他的五官十分清秀,甚至因为肤色而显得有些病态孱弱。
眉色清浅,唇间薄凉,墨黑与素白映衬在一起,仿佛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影闭着眸子,感受到慕容嘉青的视线,睁开眼睛:“你醒了。”
“嗯。”慕容嘉青轻轻点头。
经过两个时辰的恢复,她体内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整个人精神也较先前强上许多。
关于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也悉数回忆起来。
“谢谢你,影。”她双手环抱着膝盖,看着少年,轻声道。
影愣了一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道谢有些意外,却没有接下话题,而是问:“你怕雷电?”
“也许吧。”慕容嘉青将下颌搭在膝上,眼神一瞬间放空,却又很快恢复过来。
“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少年半晌没有说话,神色若有所思。
慕容嘉青却突然笑出声来。
这笑声让影感到莫名,原本挪开的视线再度挪移回去。
“你笑什么?”
“没什么。”慕容嘉青歪着头,脸上露出些与他们这个年纪正当相仿的孩童神态,眉眼弯起来,“只是觉得很开心。”
“开心?”
“嗯!”慕容嘉青点头,下颌搭在膝盖上,“有人同我讲,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亦为利往,若是没有了价值,便也没有了筹码。我原本以为离开那座牢狱,我们的约定便会结束……毕竟那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你没有。”她说,“你带着我,一路逃出来,即便我昏迷过去,也没有因此而将我扔下。”
“我很开心,我选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伙伴。”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而且是很好看的,值得信任的伙伴。”
“……”
慕容嘉青的话语让原本便寡言的少年陷入静默。
他似乎十分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剖白,片刻后站立起身,向外走去:“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在两人于山洞中休憩暂歇的这段时间里,章淮手下的士兵已经对白水城外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也逐步向着密林的方向包围过来
影刚到洞口,还没向外行走,便看到远处有结队的士兵向这方走来。
细碎的咒骂声音也隔着空气传递而来。
“娘老子的!大半夜的爬起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两个钟头了,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到底要搁这儿耗到啥时候?”
“城主的命令,只需要执行。你我身为下属,还能质疑不成?”
“橫他的,自己屁股都坐不稳的东西,要不是没得出路,谁忒娘的给他在这里当活牲口——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满嘴粗言的士兵越说越愤怒,甚至当即狠狠踹了旁边青树一脚。
树枝颤动,立刻便有经夜的雨水汇聚泼洒下来,浇了他满头。
咒骂声戛然而止。
与他一同搜寻,话语间较为文雅的士兵嗤笑了声:“苟且留得一条性命,想活便得受气。若不然,你还真指望那位逃出来的‘小殿下’替你扬眉吐气?”
他说这话,满嘴粗言的士兵明显顿了一瞬,随即啐出一口浓痰,“我倒是想!可那巴掌大的瓜娃子,能作什么能耐!若是她老子活着,干上一场倒不冤枉……丫头么,呵呵,还是先自己活下来再说吧!”
三言两语间,两人已经巡过周遭的区域,向着更远的方向而去。
影躲藏在灌木的遮挡之后,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重新退回山洞之中。
刚转头,便看见黑瞳的女孩安安静静站在自己身后。
他愣了一瞬,问慕容嘉青:“你听见了?”
“嗯。”慕容嘉青点头,目光望着两名士兵离去的方向,“章淮的人已经搜寻到这个地方,我们得尽快离开。”
她用手比划着道:“这树林在城外,向北是白水河,向西是苍梧野。章淮定然觉得我会回苍梧去,所以在西边的把守与合围更多些……我们反其道行之,向北而去,沿着白水河穿过川盈,到达河邛闵家的区域,然后再向南而下,绕回苍梧。”
影却低头看着女孩,她对于方才对话满不在乎的神色:“你父亲曾经的下属……叛变投诚,你不愤怒?”
慕容嘉青垂下眼,轻咬住嘴唇,半晌后才开口:“愤怒。”
“但正如他们说的,如今我连自己活下来都困难。”
她对上影的目光,轻轻出了口气,“放心吧,我不会做蠢事的。拼了命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因为一时愤怒而将自己送回去。”
无论是对章淮背刺的怨恨,还是对白水城中士兵投诚的愤怒,都不应当影响到此刻她要做的事情。
只有活下来,并且拥有力量的人,才能够获得主导权。
弱肉强食,从来是魔族写入骨血的规则。
等到两名巡查的士兵走远后,两人自山洞中离开——得益于影对于周遭事物的敏锐感知,他们往往能够先一步觉察到附近巡查的士兵,从而提前避开。
再加上这个方向上确如慕容嘉青所言,并没有十分紧密的防守,因此不过大半日的功夫,两人便离开密林,见到一片碧翠的芦苇丛。
芦苇有一人高,放眼望去翠色翻浪,波涛如滚,在日光下葱郁而茂密,绵延成一片千里风涛景色。
“穿过这片芦苇,便到白水河了。”慕容嘉青指着翠色的芦苇道,“你抓着我,等进了芦苇丛,四处茂盛,难辨方向,便很容易走错或者走散。”
影沉默了一瞬,伸手握住她的手指。
女孩的手指仍旧冰凉,保持着昨夜他给她缠绕布带包扎伤口时候的温度。
过了这些时间……
也不知布带下所覆盖的那处伤口恢复完全没有。
少年轻轻闭了下眼睛,不再多想,跟随在慕容嘉青身后进入芦苇丛中。
两人一前一后,钻入进去身形便被芦苇悉数掩盖。翠绿的颜色像是海洋,一重接连一重,郁郁葱葱,陷入其中便迷失了方向。
走到后面,影几乎是放弃了辨别,只机械性的跟随着。
跟随那条被系在女孩腕上的素白色布带,在这片汪洋般的翠绿中飘荡摇摆。
飘荡摇摆。
像是遵循风的痕迹。
两人走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最后一丛芦苇被拨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霜白色的河水之上飘荡着滚滚雾气。
慕容嘉青停下脚步,站在水流湍急的河水边上:“这就是白水河,其上常年凝聚雾气,水色霜白,故得此名。”
她轻声说,“只要沿着这条河的岸边一直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影向前一步,走到与慕容嘉青并排的位置,微微侧首看她。
少年尚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低沉幽森的男人声音代替他响起来:“小殿下想去哪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慕容嘉青惊愕,下意识向着影的方向看去,却见少年嘴唇轻抿着,并没有出声。
雾气自四方飘聚而来,两人循着雾气流动的方向,向着河水之上看去。一片霜白灰蒙之中,灰色深衣的男子袖手独立,右眼大半被头发遮挡住,缝隙间露出狰狞的空白。
是……章淮!
慕容嘉青的小脸瞬间煞白。
看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被强压潜藏在心底的无数回忆扑面而来。
他曾是她父君麾下副将,最为得力的助手,天魔白水一战,父君领兵出战,对上天族战神苍夷。
章淮则负责护守白水城安危。
论谁也不曾想到,这位素日里恭谨勤恳的副将,竟然一朝反水,于天族互通,大敞城门,迎接天军入城,切断了魔族数万士兵的后路!
这一战,父君战死,母妃身亡,而她也被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所擒,送入牢狱,百般折磨。
他这般的心计,这般的诡谲,此刻又恰如其分的出现在这里……
她能够想到的,他又何尝不能!
密林之中的漏洞,不过是故意放出来,将他们往白水河边牵引,等待自投罗网的计策罢了!
想清楚其中弯绕的瞬间,慕容嘉青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中,皮肉破开,也浑不觉痛疼。
影不动声色的挡在慕容嘉青面前,少年墨色的眸子里泛出森然冷意。
章淮向他们走过来。
他走得不快,整个人虚悬飘荡在河面之上,衣袍微微下垂,沾触到水面。
所过之处,雾气消散,向列两开。
“小殿下。”男人眼中噙着岑岑笑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属下在此恭候殿下许久了,不知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他行至两人身前,向着挡在慕容嘉青面前的男孩微微摆动手指,示意他让开。
男孩却纹丝不动,反倒抬起眼眸与他对视。
章淮轻嗤了一声,再动手时便带了一股强劲气力,正中影的胸口。
他的力量强大,男孩近乎毫无反抗之力,当即便被飞扔入身后芦苇丛中,撞倒一片翠色。
慕容嘉青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出手而惊愕。
她当即扑上去,却迎上章淮的另一道劲力。
强横的力量正中胸腔,不同于牢狱里群魔们你一下我一下带来的疼痛,骨骼碎裂的碾压感瞬间笼罩全身,将慕容嘉青绞落在地,趴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女孩满面是血,惊愕的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先前挡住她身前的少年,随着抬手,将他的喉颈命脉握在掌心。
在这个人面前,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毫无反抗之力。
动一动手指便可将他们捏死,便如大象碾压蚂蚁一般。
“没用的废物。”章淮嗤声道,“挡路碍眼……不如去死!”
他的手上用力,青色的血筋在影的脖颈之上突出,少年因窒息而痛苦的挣扎着,幽绿色的血液自唇角涌灌出来。
慕容嘉青只觉耳边气血翻涌,一片嗡鸣。
“阿青,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也不要出声。”
“你要听话。”
“你一定要活下去。”
女子的声音环绕耳侧,水蓝色长裙被洞穿的一幕反复重现,还有那些,那些位于白水城外,她所不曾看到的尸骨血海,遍地荒芜疮痍……
活下去。
她也想活下去。
可是若这活下去,便是以一次又一次看着亲近信任之人在自己面前死亡,那么活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阿娘,我好疼。
真的好疼。
活下来的每一秒,都在疼痛,在后悔。
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为什么要待在那里,为什么不冲出去与你一起面对那些风刀箭雨……
泪水混着血液,顺着领口渗流进去,灌注入那只被掩藏在衣襟之中的玉骨短笛,使其向外绽放出莹白而灿烂的光华。
那力量将慕容嘉青笼罩,竟让她生出一种气力,顶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章淮面前。
血顺着女孩的肌肤流淌,崩落满地,所过之处芦苇迅速枯黄,土壤化作干涸。
“你要抓的是我,想折磨的也是我,你我之间的事情……与他无关!放开他!”
她冲撞上去,身体呈现出的变化让男人神色流露出诧异。
他微微松手,竟然真的放开那个被自己扼住喉颈的男孩,转而打量慕容嘉青。
女孩身体的姿态紧绷,是警戒防备的状态,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凶狠与怨愤……
与白水之战后,醒来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番神色一模一样。
一只没有任何战斗能力,只会空哈气唬人的小狼崽子。
这个样子……
他最熟悉了。
男人嗤笑一声,脚踏地面,走到慕容嘉青面前,抬指勾下被系在她脖颈上拴着短笛的红绳。
玉骨笛落入章淮的手中,莹白的光色很快便黯淡,恢复成原本朴素的模样,任再怎样注入力量也无所反应。
“原来,原来如此。”男人捏着这不过半指长的短笛,目光瞥向慕容嘉青,“他将这东西给了你,这东西便认你为主,唯有你的血脉和力量才能将其激活……”
慕容嘉青咬唇,脊背都近乎要弯弓起来。
这警惕似是惹笑了章淮,男人转着指尖的短笛,忍俊不禁的出声:“还真是英勇啊,小殿下,到这个时候了,还顾念着你身后的那个……一条毒蛇?一只恶鬼?还是……一头随时会反扑的猛兽?”
“鬼族可不像我,我尚且还有一份仁慈,只要你肯将内丹自剖给我,我便纵你一条性命。鬼是没有心的,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他们什么都可以做。”
他的目光轻抬,若有若无指向被慕容嘉青挡在身后的少年。
“你闭嘴!”慕容嘉青几乎是立刻反驳。
女孩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少年,漆黑的眸子里透着凶恶:“他是我的伙伴!”
“伙伴?”章淮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竟捂着脸笑起来,“竟然是伙伴么……能得小殿下这样一句评价,还真是令人动容呢。”
他微垂着头,左眼之中流露出寒芒:“你还在等什么?!”
慕容嘉青因这突如其来的冷戾声音立刻警惕,作出攻击的姿态来。
却在这一瞬,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被停滞。
慕容嘉青错愕,她转头。
看见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起身,微垂着首,墨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湿润而柔和。他的肤色苍白,像是暗夜的精灵,诡异纹路泛出墨绿色光芒
他抓着她的手,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下一刻,少年苍白色的手指没入她的身体,将她的血肉穿透。
血顺着手臂向下流淌,滴滴答答的掉落下去,落入地面已经变得枯黄的芦苇深处。
鲜红的颜色和那一片苍白映衬分明,艳丽至极。
慕容嘉青下意识的睁大眼睛。
她愣了一会儿,才感受到撕裂的剧痛袭遍全身。所有的血液汇聚到头顶,紧紧的绷着头皮,又在一瞬间松弛下来,滑过身上每一条血管。
那些血液汇聚,最终从她的小腹流淌而出。
汩汩的,像是溪流,怎么也止不住。
幽绿色的火焰自男孩手上燃起,一瞬间覆盖她的身体,经脉骨骼,遍体生凉,似是有什么因灼烧触碰而被抽离而去。
等那只手抽离之时,掌心聚着一团深青色的光。
慕容嘉青愣愣的看着他,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一整个月,与自己一同从那牢狱中逃脱出来的男孩。他的手半搀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因力量被抽取殆尽而倒下去,直到最后结束的那瞬间。
他掌心翻转,毫不犹豫的击中她胸口。
慕容嘉青身体不受控制,向后落入霜白冰冷的河水之中。近乎窒息的感受再度包围而来,意识渐渐模糊,随着脱力的虚弱感,疼痛和困倦涌来。
同浓重的白雾一起。
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