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将近,钟府早早就热闹了起来,仆从婢女们又是张灯,又是结彩,一袭春意融融的青绿中争入大片喜气的红。
也就后花园还没变样,跟往日一般,百花争艳,芳绿聚之。习习清风一拨,草叶花叶招展,安和恬静。
一个婢女匆匆而来,眼神急切搜寻,恰有个小厮从她面前穿过,被她一语喊住:“少爷呢?”
小厮茫然摇头:“才刚就只见了二少爷,倒没见少爷,少爷不是在院里等着试婚服吗?”
“去取婚服的时候,少爷说屋里太闷,要改在院里试。我们几个就去收拾,结果再回去请人,少爷就不见了!”
“啊?那我们快去找找!”
两个人相伴着快步离开,慌急的话音被清风送远。
只是他们谁也没瞧见,湖畔堆立的假山石高处一角红衫飘转,灿阳泼洒,照耀少年的如玉容颜,赫然是他们要寻的钟筠舟。
他毫无被人寻找的自觉,半阖着眼,躺在平坦的假山石上,双手交叉垫在颈后,翘着二郎腿,享受日光浴,哼出舒服的浅吟。
不是他故意给他们找事做,实在是那婚服的缘故。
先前送来的时候,他大致瞧过一眼,那叫一个厚重。厚是指里外里好几层衣裳,重,顾名思义就是穿在身上很重。
饶是钟筠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都不由发出惊叹:“这是要往我身上穿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钟筠舟立刻摆手让人先扔进库房,决定眼不见为净。
成个婚实在费劲,连衣服都这般繁琐。穿着那么厚的衣服,一天下来,他非要浑身都起疹子不可。
合理怀疑是晏廷文故意搞的,因为这婚事的一切事宜都由他一手操办,包括婚服。
钟筠舟早前觉得麻烦,更认为只是走个形式,对婚事细节从未过问过。没成想报应来得如此快,后悔懊恼之余,又暗自决定要再去找晏廷文一趟,必须把这婚服给换了才行。
正在他盘算的时候,山石下走来个人,在边角的草坪上站定,抱胸仰头,唇角半挑,颇具嘲讽意味。
“钟筠舟,躲在这儿干嘛?难不成你想逃婚?”
话音响起的同时,钟筠舟就蹙了眉,眼睫上抬,对天翻了个白眼。
“钟灵毓,挨打没挨够是不是?”他半抬起身,斜歪过头,扭动的腰腹下一截红鞭露出。
钟灵毓自是瞧见了,脚步下意识后挪。那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他是尝过的,足足能疼上三天。偏偏就连父亲也管束不了钟筠舟,每次他都只能白白挨打。
钟筠舟从高处睨着他,眼神冷漠,远不比往日那般无忧。
钟筠舟的母亲是慧心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姐姐。但她早早就离了人世,留下钟筠舟独自一人。后面父亲再娶,生下弟弟,他们三个过得像是一家人,钟筠舟却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哼,你也就现在能耀武扬威了,等你去了世子府,看世子怎么收拾你!”钟灵毓畏惧被鞭打,偏还不肯认怂,放弃这嘲讽的机会。
晏廷文身为成王世子,四年前就已加冠,从成王府搬出,另立世子府而居。是以钟筠舟与他成婚后,就要搬去跟他一同居住。
话刚说完,钟灵毓眼前忽地一花,只见钟筠舟从假山石上轻巧跃下,绯衣泼墨,鞋掌落在地上没半点动静,优雅得像只大猫。
钟灵毓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怕了,一边后退,一边警惕着。
“你刚才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等着看世子收拾我?”钟筠舟手背在后头,宛若散步般含笑走近,脸看着明明很是平和随意,可不知为何钟灵毓越退越快,脚步踉跄,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钟筠舟一脚踩在他旁边,钟灵毓眼神惊恐地抬向他,后者撑着膝盖,身体逼近,面庞融于暗色,宛若蛰伏的猛兽。
“天底下,就没人能欺负我。若你以为我走了,你就是这府上唯一的主子了。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只是个妾生的,而我娘是慧心长公主,名正言顺的嫡生。”
四目相接,钟灵毓犹如被磨得雪亮的利刃刺到,眼瞳狠狠收缩,呼吸急闭。钟筠舟不再与他纠缠,起身离去。
这一幕看在钟灵毓眼底,绯色背影写满胜利者的姿态。
他暗暗掐紧拳头,面色浮出阴毒,藏着深不可测的怨念。
收拾了一波没事找事的钟灵毓,钟筠舟心情也没有多好,不免被勾出些陈年往事,心底闷闷的。
路上碰到来寻他的仆从,终于找到人,给他们激动坏了,立刻要请钟筠舟回去院里试婚服。
钟筠舟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事,本来就不想穿这繁复的婚服,被钟灵毓这么一搞,更没心思穿了。
不过看着被挂在院中架子上的婚服,倒是提醒了他件事。他当即喊来逐玉,让他去世子府传个话,告诉晏廷文把婚服的服制改简单点。
逐玉正要去,钟筠舟又将他喊住,低声叨咕了几句。
“这……少爷,这不是等于威胁世子吗?世子肯定会不高兴的。”逐玉脸色不太好,有些惊恐。
钟筠舟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照着他脑袋来了一记:“你是照顾谁的?倒还替他着想上了。放心,他不会难为你,顶多把这仇算在我头上。”
这样才最好,对以后和离大有好处。印象越差,才越有利。
逐玉捂着泛痛的脑壳,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踟蹰的脚步写满了犹豫不决。
他把话带到世子府的时候,恰好碰见从宫中回来的成王世子。
世子从马车上下来,瞧见他在府门前踟蹰徘徊,一眼认了出来,便唤来身边的小厮奔月。
“欸,”奔月过去唤了他一声,问他来由,“可是你家少爷有事?”
世子刚才过来让他问问这人,说是钟家大少爷的心腹。
逐玉被这一声给吓到,回过神后应道:“是是,我家少爷托我给世子带句话。”
他瞟来瞟去的眼神留意到不远处的马车,当即明白过来,要找的世子就在那里。眼光瞬时亮起,没一会儿又暗下,不知道那话说出去,会不会让世子听了直接发飙。
“那你等下,我去请示世子。”
眼瞧着人回到马车跟前,不知跟马车内的人说了些什么,再转脸就是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逐玉忙不迭跑到马车跟前,车窗开着,里面盛着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呼吸停滞的脸,只是周身布满生人勿近的气息,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上次见到世子的时候,逐玉又害怕又冷,这次亦然。
“他让你带什么话?”晏廷文的话听不出情绪。
逐玉却抖得捋不直舌头,一句话说得要掉半条命似的艰难:“少少爷他说他他他不喜欢那身婚服,要要世子必须改了,不然……不然……”他不敢再继续了,眼珠子疯狂乱转。
“不然?”晏廷文重复他的话。
逐玉迟豫片刻,一咬牙,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半个字不带喘的:“不然就逃婚再也不出现了也不跟世子成婚了!”
空气陷入落针可闻的尴尬死寂,逐玉脑袋压得死低,像只缩颈的鹌鹑。
奔月眼瞳扩大,内心犹如万马奔腾。
这未来的世子妃有些……不羁。
静默的每一分都是无异于凌迟的折磨,逐玉的心一点点沉下。
他想:完了,世子肯定是要发怒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任谁听了都会不高兴。
若是少爷在这儿或许还好,毕竟少爷长得俊,摆着那张脸不论说出什么,都不会太惹人烦。
这时,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头顶落下道沉静的话音,仿似流水潺潺,冲击湖底润静的鹅卵石。
“回去告诉他,明日辰时曲应楼,我在那里等他来改婚服。”
逐玉:“?”
“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钟筠舟表示难以置信,更觉得是天方夜谭。晏廷文规矩得令人头皮发麻,恨不得每个流程都用尺子比量着来,婚服早已制好,距婚期不过几日,临时要改,不知多麻烦。
钟筠舟打定主意,他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任性之言,早做好了被拒的准备。谁知这规矩死多的人居然答应了,还如此爽快。
恶心他一手的操作就这么落了空,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可恶。
“少爷,您怎么看着还不太高兴?”逐玉费解。
钟筠舟左右偏转脑袋,配合脚下步伐,煞有其事地说:“嗯……我是怀疑晏廷文被这桩婚给逼傻了……”忽地一顿,琥珀眼珠泛出点狡黠的晶亮,像只转着坏水的狐狸,“既然他都同意了,那我就去见见他。”好好搓磨一顿!
次日清早,钟筠舟半眯着眼起身,直到拾掇好出门的时候,眼睛才睁开,步伐慢悠悠地,遛弯似的。
眼看着距离辰时已经很近了,逐玉不敢催,只能跟在他左右,搓手抿唇,欲言又止。
钟筠舟打了个哈欠,眼角困出湿痕,没注意到他面上的难色。
刚走出院子,就碰上了个不速之客。
“你这是又要到哪儿去?”
面容端肃的钟父立在他身前,来者不善地堵住去路。钟筠舟忍耐着才没给他翻个白眼,抬起两手,懒骨头似的行了个不大规矩的礼。
“去找皇上为你钦定的儿媳。”
钟父眉头紧锁,被“皇上”二字堵得没了质问的话头,可不等钟筠舟离开,又被他一声喊住。
“站住,你昨日是不是又欺负毓儿了!”
就知道是钟灵毓又告黑状了,这种事从小到大发生了不知多少次,钟筠舟已屡见不鲜,忽略心底微刺的痛,回头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父亲,世子那边还在等着我过去商量婚事细节,父亲当真要在这里为这些小事耽误我?回头世子若是不满,怪罪了我,到舅舅面前告上一状。我定然会据实相告,是父亲在此阻拦,才致我迟了。”
这一番话下来钟父跟煮熟的猪肝般憋得脸色发紫,气愤一拂袖,大步离去。
“少爷……”逐玉忧心看着他,钟筠舟摇摇头,很是无所谓地望了眼天色,才发觉时辰的变化。
“还真要迟了……”
到曲应楼的时候,早已过辰时许久。钟筠舟给侍者引着进到楼上的雅间。
曲应楼是建京占地最大的制衣楼,城中许多达官贵族的郎君娘子都在这里定制着装,其中自然包括他二人的婚服。
进屋的时候,先闯入眼底的是一片扎眼的红。
“嗬!”钟筠舟还以为是提前进了洞房,给这场面唬得脚步后撤,这时一道微沉的话声传来。
“你来迟了,钟筠舟。”
废话,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钟筠舟环顾屋中,却不见晏廷文的身影,但他都出声了,说明他就在这屋里。
“晏廷文,你在哪儿?干嘛不露面……”他从外间往内间走,穿过两侧摆着的各式婚服,艳丽的红宛若胭脂般,扑晕在钟筠舟白玉无瑕的面上,衬得他身上的绯衣都像是化作了嫁衣。
“不会是要躲在哪里吓我吧?晏廷文,你别来这一套,我跟你讲,我可一点都不怕!”说话间,他注意到里间两边有布帘垂落,隔绝了视线,一看就是藏了人。
玩什么神秘?
“你赶快出来,不是说好了要改婚服吗?你这样躲着算怎么回事?”钟筠舟刻意站定在外间与里间的边界,扬高声量,装作没发现晏廷文的所在。
随后,脚步轻着溜过去,宛若只猫儿,踏地无声,很快到了布帘的跟前。
他忍着偷笑,探出手,想要出其不意,先吓晏廷文一把,看他惊慌失措的失态。
手指距离帘面垂耷的缝隙越来越近,钟筠舟心都跳快了几分,眼珠子绽住愈浓的兴意,注意力全聚在手指上。
就在即将触上的瞬间,手腕却被夺帘而出的大手突然抓住,猛一下扼住他作恶的心思,整颗心由此重重一坠。
“不要胡闹,钟筠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