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满盛酒液的白釉盏重重磕在桌畔,少许醇香酒酿与晕有薄怒的话一道溅出。
钟筠舟胸腔来回起伏,透过窗棂的泛金耀光直直打在他一人身上,便见那张皎月般的面庞上具是不作掩饰的怒气。
可恶的晏廷文,坏了他所有的计划,也断了他最后的退路。
圣旨确实不可违,难道他就只能跟晏廷文成婚了吗?
钟筠舟面色又沉了几分,恰好酒楼里的小二哥进来上菜,本来面上挂着盈满的热情笑容。
雅间这二位可是贵客,伺候好了,保不准能得些奖赏。从前就是这样,只要钟家少爷高兴了,赏钱少不了,所以他们都很喜欢这位钟家少爷来这里吃饭喝酒。
可小二哥一进来就感受到了沉滞的气氛,顿时僵在原地,端着的菜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拿走。
幸而此时有人解围,起身接过他托盘中的菜肴,又给他使了个眼色,小二哥才能在钟筠舟感受到他的存在之前离开。出门前,颇为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
盛着佳肴的瓷盘被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巧搁在桌面上,与其他精美菜肴挨在一起。
“这道菜你最喜欢吃,快吃些。”
温用晦面上浮出温和的笑,将筷子递给他,但很显然钟筠舟此刻并没有吃饭的心思,摇着头,重叹口气。
“藏明,我哪有那个心思吃饭,我可是要和晏廷文成婚了!”说起这个,形如桃花的眼瞳瞪得愈发圆,很是生无可恋。
温用晦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在国子监时认识,温用晦出身贫寒,是徐州的选贡生。
钟筠舟会和他关系走得比较近,也是由于他是少见的,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就阿谀奉承,诚惶诚恐对待自己的人。
“前几日我看你接到这圣旨的时候,不也该吃吃该喝喝,连兽园都没少去。”温用晦嗓音平淡地打趣,眼梢漫过藏不住的笑。
“什么啊!”
被揭了老底,钟筠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筷箸,边去夹那道菜,边快声道:“我那是没焦虑到脸上!”
菜被随意丢进口中,嚼没两下,他又突然被呛到,重重咳嗽起来,一瞬连双颊和耳朵都红了,宛若滴血的红宝石般,不知是呛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得,那你现在确实表现出来了。”温用晦把装着水的杯子推给他。
说话的同时,扫了眼他过于红润的面色,唇角微扬,仿佛被逗笑了,尾音被这笑影响,荡了几下。
钟筠舟丢下筷子,猛灌口水,几滴溅到朱红的前襟,又听到身旁的人开口:“不过这婚是圣上所赐,你虽与圣上有血亲,却也不可任性而为。迎熹,这婚你要结。”
他眸光落定在钟筠舟的身上,笑意渐敛。
钟筠舟灌水的动作顿住,杯子放到桌上,突然前倾了身子,脑袋歪着打量面前人。
“不愧是当官了,藏明你这话说起来头头是道,竟跟晏廷文说的差不多。”他一本认真地品评着,继而嗖地坐直,长眉一挑,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悦。
“我会不知道这些?不要以为我读书不好,就不懂这些。舅舅是天子,我是臣……不对,我没有官职在身,我只能算是个平头老百姓,我哪里敢违抗他老人家。只不过……”语气停顿,他少见地叹口气,愁绪三千,端起刚刚被放下的酒盏,仰头,微凉的酒液顺着喉管淌下,吞没一切未尽之音。
“你理解错了,我只说让你与他成婚,却不是让你与他相守一辈子。”温用晦向他空了的酒盏中又斟满酒。
“这不一样吗?”钟筠舟瞪着漂亮的桃花眼,尽是困惑。
“圣旨上说让你二人成婚,可有说让你们相守一世?”
温用晦这一问直接把钟筠舟给问蒙了,接着突然理解过来,琥珀色的眼珠晃了晃,盛满水般,激动地差点要满溢出来。
“你的意思是,婚后再和离!”
“聪明。”温用晦真切夸赞着,眼底柔色愈深,“想必晏廷文也是如此想的,我虽与他并不相熟,但在朝堂中也有所耳闻。他向来依规行事,自然会按照圣旨与你成婚。只是这婚后,便是圣上无法插手的事了。”
“对啊!”钟筠舟面上的阴霾彻底散去,焕发出比从前还耀眼的笑容,“藏明,还得是你。我差点都要冲到宫里去找舅舅了。你这脑子,怪不得能考中探花!”
此话一出,温用晦眼角笑意微僵,仿佛精致的瓷瓶裂开不可见的缝隙。
钟筠舟后知后觉,赫然反应过来,找补道:“探花郎比状元厉害多了!你不要总惦记着状元的事,这只是个名头而已。你才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学就高中了,这比那个什么晏廷文厉害多了!”
钟筠舟一时情绪过于激动,嗓音震得动天响,顺着打开的窗棂漏出,叫底下的一众摊贩听了个真真切切。
这酒楼是钟筠舟常去的地方,二楼靠窗的雅间跟他第二个家一般,摆摊的小贩都知道。
于是好事的心大起,几乎是转日,这话就被添油加醋一番给传进了晏廷文的耳中。
“哈哈哈哈哈,知非,钟家那小子可真行,把你这个状元郎都贬到地里去了。”
任乐山在茶室中笑得前仰后合,一点自觉都没有,放肆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笑得差不多了,他撇过把眼角笑出的泪:“一想到你还要跟他成婚,过一辈子,我就为你感到可惜啊。”
任乐山出身勋贵,是武东侯之子。武东侯与当今的成王一同扶持圣上即位,交情颇深,是以他和身为成王世子的晏廷文有过些交集,只不过真正相识,还是在官场中。
晏廷文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规矩,更不容许旁人打破他设下的规矩。这样的脾性带到官场中就导致许多人不喜,只是看在成王的份上,才给他几分薄面。
而任乐山天生直爽,受不了文臣肚子里装着的那些弯弯绕绕,反倒是面对晏廷文这样墨守陈规的人更为自在。久而久之,两个特立独行的人被划分出来,留在一处。
每每下值,任乐山便会邀晏廷文一道去茶室品茗,此地幽蔽,口耳极严,根本不怕会被人偷听去。
“为何要可惜?”
一听晏廷文这么反问,正要继续调侃的任乐山瞬时噎住:“你这话说的,钟筠舟那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他出现的方圆十里连狗影都不见,俗称人嫌狗厌。”
这可不是任乐山胡编乱造,这都是有实据可以支撑的。钟筠舟在建京的名声早已一塌糊涂,不过他本人貌似并不在意。
“京城附近常出现恶狗伤人之事,圣上听闻边命各大衙门严加管制,街上没有恶犬,是应该的。”
一语落,室内只余茶香氤氲,任乐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这么个人般,震惊得瞪大双眼:“你二人不是死敌吗?你竟然会帮着他说话……不对,你原就是个对事不对人的性子,说这些不奇怪……”
晏廷文执起素色杯盏,荡出的白雾晕至鼻尖,模糊了他的眉眼,就连出口的话音也变得难以琢磨:“世人总爱将我和他放在一起比较,不想竟比出个死敌的名头。”
“可不,谁叫你二人除了年龄,基本是两个极端。你现在要去街上溜一圈,保准不少想嫁给你的,至于钟筠舟……”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任乐山摇头失笑,“在这桩赐婚下来之前,钟家已经给钟大少爷说了好几门亲事,无一例外,都被女方给退了回来。你猜,钟大少爷听了以后,什么反应?”
晏廷文没有应声,执杯的手指缓缓摩挲杯壁,不知为何没有再继续饮茶的动作。
“他说:”任乐山腾地站起,“不嫁就不嫁,小爷还不稀罕呢!小爷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
这一段话绘声绘色,把钟筠舟的刁纵表现得淋漓尽致。任乐山都禁不住要为自己鼓掌,却看晏廷文眉头皱得很紧,这表情任乐山只在晏廷文动怒时瞧见过。
那次是翰林院有个冒冒失失的人弄错了书册分类,耽误了晏廷文正在处理的事宜。可那次晏廷文也只是轻微蹙了眉头,远不及现在。
“你到底是怎么了?”
晏廷文终究是没喝下那口茶,站起了身,宝蓝色衣袍垂坠脚边,如雪水初融的话音漫过茶室:“婚事将近,我要回去准备。”
“现在?”任乐山看一眼外头垂落的红日,“大晚上的要准备什么啊?”
“再说了,你何必这么认真,到时候再和离不就行了。”
任乐山无甚所谓地说着,忽地被晏廷文垂眸一眼扫过,四目短暂相接,任乐山四肢无端漫过寒意,到嘴边的话都僵住了。
晏廷文看着面色如平常那般,说话的语气更是:“圣上赐婚,受万民关注,不可儿戏。婚约既成,就绝不可能有和离一说。”
这次皱眉的人换成了任乐山,他反问道:“那若是钟筠舟不嫁—”
“绝无可能。”
“你就这么肯定?”不知道晏廷文哪里来的自信,反正以任乐山对钟筠舟的了解,这位少爷一看就是个不会乖乖认命的人。
“退一万步讲,他就算真的按旨与你成婚,那之后呢?他要与你和离,你要如何?总不能还因为这圣旨真就不跟他离吧……?”问出最后这句话,任乐山语气有些虚,他不相信晏廷文会真的因为一道圣旨把自己的一生都给搭进去。
就算再守规矩的人,也不会傻到连自己的一生都舍弃。
谁知晏廷文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唇瓣分动,落日晚霞化为的溶溶金光欺上他沉闷的衣角,宛若被烧灼了一片,点燃的火光衬得他面上的轮廓愈深,阴影中藏着无法扭转的固执。
“若真有那一日,我的答复还是,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