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体仁宫内。
殿中静得出奇,唯有铜炉里一缕烟雾蜿蜒升起。
谢如一跪坐在案前,正给皇帝请平安脉。
他指尖搭在帝王的腕上,手指微动,凝神不语。
沈长昭倚在御座上,似是漫不经心,“朕命你亲理昭婕妤脉案,近日怎未呈报?”
谢如一迟疑了一下,“昭婕妤尚在禁足,老臣不敢多言。”
沈长昭眉头微蹙,语气冷了几分:“讲。”
谢如一跪下叩首,声音压得更低,“昭婕妤所中之毒已解。但娘娘体弱,毒侵脏腑,若不及时调理,只恐日后……”
“毒?”沈长昭的声音陡然提高。
“是的!陛下。此毒出自异域,极其少见,毒性极隐,扰人心神,侵入五脏。若非老臣给昭婕妤服下解毒药丸,娘娘她,此时恐怕已经……”
“什么?”沈长昭猛地直起身,眸中寒光乍现。
谢如一连忙趴在伏地,“陛下息怒!昭婕妤福泽深厚,现已脱险。只是,如今性命虽已无碍,却仍需汤药调理方可。”
“娘娘体内余毒未清,若再耽搁几日,只怕会落下病根,终生难复。只是,娘娘尚在禁足,老臣无法为娘娘开方煮药。“
“老臣惶恐啊,婕妤娘娘的余毒若迟迟未解……”
沈长昭猛地站起,袍袖一甩,已然快步出了殿门。
雪终于停了,景和宫冷清依旧,人在暖阁中呼气都能看到一股白烟。
叶如棠坐在榻边,身上裹着大氅,手指冻得通红,指尖握着针线,一针一针的,缓缓修补着那只烧焦的香囊。
她裁掉了一件自己从未穿过的四经绞罗的衣衫,用上面那珍贵无匹的罗绸替换掉了香囊被烧焦的部分。
图案也已被她重新绣过,仍是寒梅绕雪枝,只是花苞紧闭,未曾盛开,枝叶缠绕,纠缠不休。
魏嬷嬷站在一旁,看着她那一脸病容,忍不住劝了一句:“娘娘,还是歇歇吧,眼睛都熬红了。”
叶如棠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呵了几口热气,再度低头继续,她的声音很轻,却温柔的似是梦中呓语,“这是陛下待我的心意,若不能修补如初,我如何能够安心。
“陛下曾亲手为我戴上。这份情意,他可以忘,我却不能。”
“你……”沈长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
冷风卷进屋来,吹的叶如棠身子一抖。
沈长昭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眸光却落在她指尖的香囊上。
那是他亲手所赐,曾为她戴在身上,也曾被他怒而弃之,她却依旧珍藏着,一针一线的修补着。
魏嬷嬷一惊,手中绣盒跌落,连忙跪倒在地。
叶如棠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一袭玄衣之上,泪水瞬间充满眼眶。
她的手轻轻一抖,香囊滚落在膝头,落在那件暗红色的大氅上,白色的梅花竟似活过来一般,盛开在她身上。
她比前几日更瘦了,眼窝深陷,鬓边微乱,面色憔悴,双眸中泪光闪动。
四目相对,沈长昭看到的,似是多年前病重时的昭和,瞬间只觉得心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的压住了。
叶如棠将手伸给魏嬷嬷,扶着她欲起身行礼。
沈长昭已快步向前,长臂一揽,不自觉地将她抱入了怀中。
怀中人冷得像一块冰,轻轻的贴在他心口。
他眸色倏地一寒,扫了眼地上那原该旺盛燃烧的炭盆,嘴角微微抽动。
环顾殿内,皆是一片清寒,炭火熄了,香炉灭了,帘幔被风吹得噼啪作响,丝丝湿冷直直地渗进骨缝。
他喉头堵得厉害,感觉到怀中人轻轻的颤抖,一股热流瞬间浸湿了他的胸口。
“昭儿,昭儿。“他喃喃自语。
半晌,他低头看着她。
苍白的面容上,泪痕犹在,眉眼淡淡的,无任何妆饰,清寡得像一张水墨画,连呼吸都透着不易察觉的轻。
“来人!”
裴公公陪着笑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手中抬着好几个烧好的炭盆,迅速的替换了殿内所有熄灭的炭炉,连香炉都重新燃上了。
“陛下息怒,必是内谕司那帮奴才们惫懒了,老奴随后便去重罚他们,绝不宽宥。”
皇帝面色稍缓,视线落在她手边的香囊上,焦黑早已不见,崭新的罗绸上,细密的针脚完全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够了。”沈长昭的喉头哽了一下,“改日再缝,你尚在病中。”
叶如棠怔了下,低声道:“陛下怎知?”
“速传谢如一!”皇帝的声音异常严厉,听的殿外众人全都浑身一震。
沈长昭怀抱着她,贴的极紧,似是想将自己的体温都传递给她。
不多时,谢如一快步而入。
沈长昭并未放开叶如棠,依旧揽着她,共同坐在榻边,眼睛紧盯着,半点不离,“给她诊脉,仔细些!”
谢如一躬身应下,将手放在了叶如棠的腕间。
半晌后,“回陛下,婕妤脉象浮弱,气血两虚,虽毒已解,但因调理不及,已伤及根本。需先服药将体内余毒清理殆尽,再辅以大量滋补,静养数日,方保无虞。期间不可再受寒,亦不可劳神费心。”
“为何不早说?”
谢如一跪伏在地,不断磕头,“老臣惶恐,陛下震怒,婕妤禁足,若非德妃娘娘赐令牌给老臣,老臣连景和宫的大门,都进不来啊。”
沈长昭眼中闪过一抹赤红,冷笑了一声,“那倒是朕的不是了。”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全跪在了地上。
“宫中所有珍稀药材补品,许你随意取用,尽全力医治婕妤。若她出事,”沈长昭将怀中人抱紧,声音沙哑,“朕要整个御医署给她陪葬!”
谢如一叩首在地,“老臣遵旨。”
沈长昭挥了挥手:“退下吧。”
叶如棠将头枕在皇帝的肩上,轻轻蹭着,低声道:“谢老自会尽力,陛下不必如此。”
沈长昭握着她细瘦的肩膀,手臂,心疼的无以复加,“你不能离开朕,知道吗?昭儿,你再也不能离开朕了。”
叶如棠心中一片寒凉,是吗,但你还不是因为一个小小的香囊,便置我于不顾,令我身处险境!若不是我多番筹划,竭力自救,怕是死在这景和宫中都无人知晓。
口中却说:“皇上,就这样抱着臣妾吧,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皇上了。这些日子,臣妾心中全是皇上待臣妾的好,臣妾有罪,未能守护好皇上的心意,心中悔恨无极。皇上不来,景和宫与冷宫无异,臣妾好怕。”
沈长昭长叹一声,将她抱的更紧。
“朕在这里,昭儿莫怕。此次你中毒,想必是后宫哪个贱人以为朕不再宠你了,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真是胆大包天!昭儿,看朕如何给你出气。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对朕的人动手!”
叶如棠心中冷笑,时候到了,“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切不可因臣妾一人令六宫不宁。此事德妃娘娘已命禁言房去查了,陛下一问便知。”
“既然如此,来人!”
“召六宫!即刻!速到景和宫!”
召六宫入景和宫?!
从未有过的先例啊,宫人们不敢怠慢,急忙向各宫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