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阳推开明德高中沉重的雕花铁门时,天空仿佛一只被戳穿的巨大水袋,灰蒙蒙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校门口那尊青铜的学者雕像,雨水正沿着它高举书本的手臂和沉思的额头哗哗流淌,将雕像底座上一本不知谁遗落的《百年孤独》彻底浸透。深蓝色的封面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像一片忧郁的、被遗忘的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刺骨,背上的旧帆布书包也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着肩胛骨。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走向高二(3)班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安静。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声响穿透门板钻进耳朵——是圆规锋利的金属脚划破纸张的刺啦声,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专注,反复撕扯着空气。周晓阳在门前顿了顿,仿佛那声音正切割着他的神经。他再次深深吸气,推开了门。
“我叫周晓阳。”
声音干涩,五个字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碾过了一层看不见的碎玻璃。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水珠顺着他湿透的额发不断滴落,砸在讲台的桐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迅速在木纹间洇开,蔓延成一片蛛网状的深色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和粉笔灰的气息。就在这时,倒数第二排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粉笔灰从黑板槽里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微型的雪。
班主任李老师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玳瑁眼镜,镜腿用发黄的医用胶布紧紧缠着,显得陈旧而疲惫。“新同学,”她声音平板,没什么起伏,抬手指向教室后方,“坐靠窗那个位置吧。”她的指尖指向的,是教室靠后窗的一个空位。雨水正沿着老旧窗框的缝隙顽强地渗入,汇成细小的溪流,在积满灰尘的窗台上蜿蜒流淌,最终聚集成一小片浑浊的、倒映着灰暗天空的镜面。
就在周晓阳抬脚准备走向那个角落时,第三排靠过道的座位上,一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生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动作突兀,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那本子封面印着一只咧着大嘴的卡通鳄鱼,鳄鱼夸张的牙齿旁边,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张扬的字:“林夏”。她手腕一扬,似乎是无意,又像是刻意,那本子便滑落到过道边缘,半悬在桌角。页脚处,一小片风干的、颜色褪成淡褐色的樱花标本被震得微微颤动,仿佛一个脆弱的封印被打破。
周晓阳的帆布鞋底带着湿泥和水渍,毫无预兆地踩在了笔记本滑落的页脚上。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嚓”声响起——不是纸页被踩皱的声音,更像是某种纤细、脆弱的东西被瞬间碾碎。是那枚干枯樱花的标本。
“你!”
那名叫林夏的女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她的课桌剧烈晃动,桌面上那本崭新的、还包着书店塑料膜的《瓦尔登湖》应声滑落,“啪”地摔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书页散开,露出扉页上用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锐利:“虚伪的自然主义者——林夏 2024.12.17”。
周晓阳下意识地弯腰去捡。靠近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带着微苦气息的柠檬草香气钻进鼻腔,是她校服袖口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的指尖刚要触碰到那本《瓦尔登湖》的书脊——
“别用你湿漉漉的手碰我的书!”林夏的声音冰冷而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她猛地一甩头,长长的马尾辫像鞭子一样扫过周晓阳的下巴,发梢末端晃动着一个银色的、小小的宇航员挂坠,反射着窗外阴郁的光线。
“林夏!”讲台上传来李老师压抑着怒气的呵斥,伴随着粉笔被用力拍断的脆响,“开学才第三周,班规就忘了?!”
周晓阳沉默着,仿佛没听到老师的斥责,也没在意下巴被扫过的微痛。他固执地弯下腰,小心地避开书页上可能沾到水渍的地方,将那本《瓦尔登湖》捡了起来。在合上书页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第58页。那里有一行字被铅笔反复用力地涂抹划掉,几乎穿透了纸张,只能隐约辨认出开头:“孤独是……”后面的字迹完全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团纠结的铅灰色痕迹。当他将书递还给林夏时,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校服胸口。一枚黄铜制成的铭牌别在那里,上面清晰地刻着“图书馆志愿者”几个小字,徽章在阴雨天里泛着一种沉甸甸的、拒人千里的冷光。
就在此时,窗外猛地炸响一声沉闷的滚雷,仿佛在给这尴尬的对峙敲响鼓点。雷声的余韵里,周晓阳清晰地捕捉到林夏从紧抿的唇齿间挤出的一句低语,轻蔑又厌烦:“又一个装深沉的转学生。”与此同时,她那本摊在地上的笔记本扉页上,那枚被周晓阳踩裂的樱花标本,终于彻底脱离了纸页,碎裂成几片细小、干枯的花瓣,无声地飘落下来,恰好掉在周晓阳湿透的帆布鞋边,像某种不期而至的、带着枯萎气息的不祥预兆。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周晓阳走到那个靠窗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冰冷的湿意立刻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蔓延上来。他伸手去掏桌肚里的书,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张对折起来的纸条。他不动声色地展开,上面是用铅笔潦草写下的字迹,笔画歪斜,仿佛是在匆忙或紧张中完成的:
小心第三排的图书管理员,她专吃你这种忧郁少年——欢迎来到地狱,转学生。
落款处,画着一个线条简单的简笔画恐龙,正夸张地喷吐着火焰。
周晓阳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纸条边缘有些硌手。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几排座位,投向黑板上方。雨水正沿着墙壁与天花板接缝处的裂缝无声地渗入,蜿蜒而下,浸湿了贴在墙上的课程表。“开学测验”四个鲜红的字,在水的浸泡下变得肿胀、模糊,边缘晕开一片惨白。就在此时,第三排的林夏仿佛有所感应,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像冰锥一样直刺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发梢那个小小的宇航员挂坠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在教室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色弧线,冰冷,迅疾,如同一颗坠入无边黑暗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