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就是夏》 第1章 雨水的纹路 周晓阳推开明德高中沉重的雕花铁门时,天空仿佛一只被戳穿的巨大水袋,灰蒙蒙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校门口那尊青铜的学者雕像,雨水正沿着它高举书本的手臂和沉思的额头哗哗流淌,将雕像底座上一本不知谁遗落的《百年孤独》彻底浸透。深蓝色的封面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像一片忧郁的、被遗忘的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刺骨,背上的旧帆布书包也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着肩胛骨。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走向高二(3)班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安静。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声响穿透门板钻进耳朵——是圆规锋利的金属脚划破纸张的刺啦声,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专注,反复撕扯着空气。周晓阳在门前顿了顿,仿佛那声音正切割着他的神经。他再次深深吸气,推开了门。 “我叫周晓阳。” 声音干涩,五个字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碾过了一层看不见的碎玻璃。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水珠顺着他湿透的额发不断滴落,砸在讲台的桐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迅速在木纹间洇开,蔓延成一片蛛网状的深色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和粉笔灰的气息。就在这时,倒数第二排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粉笔灰从黑板槽里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微型的雪。 班主任李老师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玳瑁眼镜,镜腿用发黄的医用胶布紧紧缠着,显得陈旧而疲惫。“新同学,”她声音平板,没什么起伏,抬手指向教室后方,“坐靠窗那个位置吧。”她的指尖指向的,是教室靠后窗的一个空位。雨水正沿着老旧窗框的缝隙顽强地渗入,汇成细小的溪流,在积满灰尘的窗台上蜿蜒流淌,最终聚集成一小片浑浊的、倒映着灰暗天空的镜面。 就在周晓阳抬脚准备走向那个角落时,第三排靠过道的座位上,一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生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动作突兀,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那本子封面印着一只咧着大嘴的卡通鳄鱼,鳄鱼夸张的牙齿旁边,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张扬的字:“林夏”。她手腕一扬,似乎是无意,又像是刻意,那本子便滑落到过道边缘,半悬在桌角。页脚处,一小片风干的、颜色褪成淡褐色的樱花标本被震得微微颤动,仿佛一个脆弱的封印被打破。 周晓阳的帆布鞋底带着湿泥和水渍,毫无预兆地踩在了笔记本滑落的页脚上。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嚓”声响起——不是纸页被踩皱的声音,更像是某种纤细、脆弱的东西被瞬间碾碎。是那枚干枯樱花的标本。 “你!” 那名叫林夏的女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她的课桌剧烈晃动,桌面上那本崭新的、还包着书店塑料膜的《瓦尔登湖》应声滑落,“啪”地摔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书页散开,露出扉页上用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锐利:“虚伪的自然主义者——林夏 2024.12.17”。 周晓阳下意识地弯腰去捡。靠近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带着微苦气息的柠檬草香气钻进鼻腔,是她校服袖口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的指尖刚要触碰到那本《瓦尔登湖》的书脊—— “别用你湿漉漉的手碰我的书!”林夏的声音冰冷而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她猛地一甩头,长长的马尾辫像鞭子一样扫过周晓阳的下巴,发梢末端晃动着一个银色的、小小的宇航员挂坠,反射着窗外阴郁的光线。 “林夏!”讲台上传来李老师压抑着怒气的呵斥,伴随着粉笔被用力拍断的脆响,“开学才第三周,班规就忘了?!” 周晓阳沉默着,仿佛没听到老师的斥责,也没在意下巴被扫过的微痛。他固执地弯下腰,小心地避开书页上可能沾到水渍的地方,将那本《瓦尔登湖》捡了起来。在合上书页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第58页。那里有一行字被铅笔反复用力地涂抹划掉,几乎穿透了纸张,只能隐约辨认出开头:“孤独是……”后面的字迹完全模糊不清,只留下一团纠结的铅灰色痕迹。当他将书递还给林夏时,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校服胸口。一枚黄铜制成的铭牌别在那里,上面清晰地刻着“图书馆志愿者”几个小字,徽章在阴雨天里泛着一种沉甸甸的、拒人千里的冷光。 就在此时,窗外猛地炸响一声沉闷的滚雷,仿佛在给这尴尬的对峙敲响鼓点。雷声的余韵里,周晓阳清晰地捕捉到林夏从紧抿的唇齿间挤出的一句低语,轻蔑又厌烦:“又一个装深沉的转学生。”与此同时,她那本摊在地上的笔记本扉页上,那枚被周晓阳踩裂的樱花标本,终于彻底脱离了纸页,碎裂成几片细小、干枯的花瓣,无声地飘落下来,恰好掉在周晓阳湿透的帆布鞋边,像某种不期而至的、带着枯萎气息的不祥预兆。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周晓阳走到那个靠窗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冰冷的湿意立刻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蔓延上来。他伸手去掏桌肚里的书,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张对折起来的纸条。他不动声色地展开,上面是用铅笔潦草写下的字迹,笔画歪斜,仿佛是在匆忙或紧张中完成的: 小心第三排的图书管理员,她专吃你这种忧郁少年——欢迎来到地狱,转学生。 落款处,画着一个线条简单的简笔画恐龙,正夸张地喷吐着火焰。 周晓阳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纸条边缘有些硌手。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几排座位,投向黑板上方。雨水正沿着墙壁与天花板接缝处的裂缝无声地渗入,蜿蜒而下,浸湿了贴在墙上的课程表。“开学测验”四个鲜红的字,在水的浸泡下变得肿胀、模糊,边缘晕开一片惨白。就在此时,第三排的林夏仿佛有所感应,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像冰锥一样直刺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发梢那个小小的宇航员挂坠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在教室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色弧线,冰冷,迅疾,如同一颗坠入无边黑暗的流星。 第2章 被撕碎的借书证 第三周的周三午后,阴雨连绵的天气终于透出一丝缝隙。周晓阳推开明德高中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皮革装订和地板蜡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阳光,久违而吝啬的阳光,正透过高窗上那几块古老的彩绘玻璃穹顶顽强地渗透进来,在巨大的橡木长桌、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以及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之间,投下变幻莫测的、宝石般斑斓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仿佛凝固的时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惊扰了。 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自然科学区最高的那排书架。顶层,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的《天体物理学简史》安静地伫立着,书脊烫金的标题在斜射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他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的书脊—— “呲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在他身后猛然炸开,是金属椅腿在木地板上被粗暴拖动的噪音,瞬间撕裂了图书馆的静谧,惊得附近几个埋头看书的学生纷纷侧目。 周晓阳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收回。他转过身。 林夏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深棕色的皮质登记簿,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她站得笔直,下颌微抬,眼神像两枚淬了冰的钉子,牢牢钉在他身上。午后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她侧脸投下一片幽蓝色的光晕,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尊守卫着某种秘密的、冰冷的雕塑,而她怀里的登记簿,就是她紧握的、无形的剑盾。 “新生借书,”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桌面上,“需要担保人签字。” 她朝旁边空荡荡的管理员座位抬了抬下巴,“王老师不在。” 周晓阳沉默了几秒。他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慢慢掏出了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转学证明,纸张边缘因为常被摩挲已经有些起毛。他将证明展开,递向林夏,薄薄的一张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脆弱。 林夏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证明上停留一秒。她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她没有接证明,而是抬起手臂,纤细的手指径直指向悬挂在借阅台后方墙壁上、镶嵌在玻璃框里的《明德高中图书馆借阅管理条例》。 “看清楚,”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回音,“第七条。” 周晓阳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第七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 第七条:新生首次借阅,需本校在职教师或持有正式借书证的在校生(需满一年学籍)提供书面担保,并承担连带责任。管理员有权对担保资格进行审核。 空气仿佛凝固了。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缓缓移动,掠过林夏制服胸口那枚冰冷的铜制“图书馆志愿者”徽章,徽章在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拒人千里的光芒。 “我没有担保人。”周晓阳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但握着转学证明的手指却微微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林夏没有回应这句话。她只是用一种近乎程序化的冷漠动作,将怀里的登记簿放到桌上,然后弯腰,按下了借阅台下方一个黑色机器的开关。 “嗡——嗡——嗡——嗡——” 低沉而持续不断的轰鸣声瞬间充斥了这片空间。是碎纸机。它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钢铁怪兽,被唤醒了。林夏拿起周晓阳刚刚在入口处办理窗口拿到的那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味的借书证——上面贴着他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眼神沉静,带着初来乍到的生涩。她看也没看,两根手指捏着卡片的一角,精准地将它塞进了碎纸机上方那条狭窄的进纸口。 机器发出贪婪的、更响亮的嗡鸣,内部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周晓阳的目光落在碎纸机侧面半透明的废料箱上。他清晰地看到,那张代表他进入这知识殿堂通行证的蓝色卡片,在机器内部被瞬间切割、绞碎,变成无数细小的、雪花般的蓝色碎屑,簌簌地落入箱底,迅速堆积起来,像一片刚刚形成的、毫无意义的微型雪原。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高效的毁灭感。他刚拥有的、微不足道的权利,就这样在她指尖轻描淡写地被抹除殆尽,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碎纸机的轰鸣声终于停歇,图书馆恢复了表面的寂静,但那寂静却比刚才更加沉重,充满了无形的压迫。周晓阳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他不再看林夏,也不再看那堆蓝色的碎屑,只想立刻离开这个散发着柠檬草清香却让他窒息的地方。他猛地转身,动作幅度有些大。 “哗啦——哐当!” 他的腿撞到了旁边一辆堆满了等待归位图书的金属推车。推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最上面一摞书失去了平衡,如同山体滑坡般轰然倒塌,散落一地。 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周围的学生再次投来目光,有惊讶,有不满,有纯粹的好奇。 林夏的眉头瞬间拧紧,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怒意,似乎他弄乱的不是书,而是她精心维护的某种秩序。 周晓阳下意识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残局。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一本摊开在地上的硬壳笔记本牢牢吸引住了。 那本子显然是从倒塌的书堆里滑出来的,封面是深沉的墨蓝色,没有任何花纹,显得朴素而厚重。此刻,它正好摊开在从彩绘玻璃投射下的一束最明亮的光斑之中。内页的纸张是微微泛黄的米白色,上面贴着一张邮票。 那不是普通的邮票。那是一张印刷极其精美的邮票,深蓝的底色如同浓缩的宇宙,上面清晰地印着旋涡状的银色星云——是NASA发行的限量版银河系纪念邮票。邮票旁边,用同样颜色的墨水写着几行娟秀而有力的英文花体字,可惜周晓阳还没来得及看清具体内容,一只戴着白色棉纱手套的手就猛地伸了过来,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林夏动作快得惊人。她一把抓起那本摊开的硬壳笔记本,“啪”地一声用力合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保护欲,仿佛周晓阳的目光都是一种亵渎。笔记本的硬壳封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彻底隔绝了那张绚丽的银河系邮票和旁边的字迹。 她将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护得严严实实,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周晓阳时,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更深层次的、被冒犯的愤怒。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身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却丝毫无法融化她周身散发的寒意。图书馆里只剩下书页的翻动声和远处隐约的脚步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第3章 日记 那本墨蓝色的硬壳日记被她死死按在胸前,仿佛那不是一本本子,而是一颗剧烈跳动、需要严密保护的心脏。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色的日记本衬得她手背上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谁准你乱翻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火的钢丝,紧绷、锐利,带着一种被彻底侵犯了领地的愤怒,每一个音节都在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惶像被惊飞的鸟群,瞬间掠过瞳孔深处,紧接着是更浓重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怒意,最后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警告的审视,牢牢锁住周晓阳。她胸口的图书馆志愿者徽章在透过彩绘玻璃的斑斓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固执的光芒。 周晓阳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想要扶起书本的意图。林夏过激的反应像一记闷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那本日记……那张NASA的银河系邮票……还有她此刻的惊怒交加…… “我只是……”他试图解释,声音干涩,“书倒了……” “闭嘴!”林夏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声音虽低却斩钉截铁。她像是被“书倒了”这个词再次刺激到,目光猛地扫向地上散落的书籍,眉头紧锁,仿佛每一本躺在地上的书都是对她精心维护秩序的亵渎。但她并没有立刻去收拾,她的首要任务,或者说本能反应,是确保那本日记的安全。她抱着日记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身体微微侧转,形成一个防御的姿态,将日记本彻底挡在周晓阳的视线之外。 就在这时,周晓阳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夏因为侧身而微微露出的日记本边缘。那日记本的硬壳封面内页似乎被翻开了一小角——也许是刚才她粗暴合上时没有完全压平。在那翻开的一角,他看到了极其熟悉的线条。 一个用黑色墨水精心勾勒的简笔画。 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 是一个戴着宇航头盔的小小身影。 轮廓、姿态、甚至那微微后仰、仰望星空的动态…… 和他第一次见到林夏时,她发梢上晃动的那个银色宇航员挂坠,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周晓阳。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从日记本内页的角落移向林夏的马尾辫。那个小小的银色宇航员挂坠,此刻正安静地垂落在她肩头,在图书馆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幽微的光。日记本里的素描,和她随身佩戴的挂坠,这绝非巧合!这本日记,九成九就是她的!那个对《瓦尔登湖》批注“虚伪的自然主义者”、那个厌恶“湿漉漉的手”碰她的书、那个刻板执行“第七条”规则、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林夏,竟然在私密的日记本里,珍藏着宇宙主题的邮票,还亲手画下了宇航员的素描? 这个巨大的反差所带来的冲击,甚至暂时盖过了被她呵斥的难堪和被撕碎借书证的屈辱。周晓阳怔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林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她顺着他的目光,先是疑惑地看向自己肩头的挂坠,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惊怒的苍白。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用手去压平日记本那翻开的一角,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彻底失去了刚才那种冰冷程序化的控制感。 “看什么看!”她低声斥道,声音里除了愤怒,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戳破秘密的狼狈,“把书捡起来!立刻!马上!”她指着地上散落的书籍,试图用命令来掩饰内心的震荡。 周晓阳沉默着,没有动。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林夏身上,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困惑,而是多了一种复杂的审视。图书馆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头顶古老吊扇缓慢转动的微弱嗡鸣。阳光移动,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悄然滑过林夏紧绷的侧脸和那本被她死死护住的日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周晓阳的指尖在收拾散落书本时,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它卡在两本厚重词典的缝隙里,只露出一个尖角。他下意识地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张对折的硬卡纸,比上次那张警告纸条要厚实得多,边缘裁剪得整整齐齐。 他的动作引起了林夏的注意。她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卡片,眼神锐利如鹰。 周晓阳缓缓展开卡片。上面的字迹不再是潦草的铅笔字,而是用深蓝色的钢笔写成,笔迹工整、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正式感,内容却让人脊背发凉: 亲爱的转学生: 你以为你窥见的,是星辰的秘密?不,那只是深渊的倒影。 她的宇宙早已在坠落,而你,将是见证其燃烧殆尽的最后一道目光。 —— 一个善意的旁观者 (落款依旧是那个喷火的恐龙简笔画,但这一次,恐龙的尾巴上,多画了一个小小的、正在坠落的银色宇航员轮廓!) 周晓阳的心脏猛地一沉,捏着卡片的手指骤然收紧。又是恐龙的落款!但这次的内容更加诡异,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恶意。那句“她的宇宙早已在坠落”像冰冷的针,刺向他刚刚窥见的、关于林夏秘密的一角——那本日记里的宇航员素描和银河系邮票。而那个新增加的、坠落的宇航员简笔画,更是直白得令人心惊,几乎就是林夏发梢挂坠的映射!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夏,眼神锐利,将手中的卡片朝她方向递了递,声音低沉却清晰:“这个,也是你安排的‘欢迎仪式’?” 林夏的目光落在那张卡片上,尤其是看到落款处那个坠落的宇航员轮廓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震惊、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掠过她的眼底。那表情太过真实,绝非伪装。 “这……不是我写的!”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冰冷的控制,带上了一丝急促的否认,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她猛地弯腰,几乎是粗暴地从周晓阳脚边抢过几本散落的书,胡乱地堆回推车上,动作又快又乱,带着明显的逃避意味。 “不是你那是谁?”周晓阳站起身,步步紧逼,手中的卡片像是一份无声的指控,“恐龙喷火,还有这个,”他指向卡片上坠落的宇航员,“你敢说和你没关系?” “我说了不是我!”林夏猛地直起身,胸膛微微起伏,她抱着日记本的手臂勒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狠狠地瞪了周晓阳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被误解的愤怒、被窥探秘密的恐慌,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缠绕的焦虑。“离我远点!离这些东西都远点!”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地上的书,抱着那本如同命根子般的日记本,转身快步走向图书馆深处那排标着“馆藏档案室(非请勿入)”的厚重木门。她掏出钥匙,动作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迅速打开门闪身进去,“砰”地一声将门紧紧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包括周晓阳,包括那张诡异的卡片,也包括那散落一地的、象征着秩序的书籍。 图书馆里只剩下周晓阳一个人站在狼藉之中,手里捏着那张冰冷的蓝色卡片。彩绘玻璃的光斑缓缓移动,落在他脚边一本摊开的书的插图上——那是一幅壮丽的星云图。阳光在星云绚烂的色彩上跳跃,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沉甸甸的寒意。 坠落的宇航员……燃烧殆尽的宇宙……善意的旁观者? 林夏那过于真实的否认和惊恐…… 还有这本属于她、却藏着星辰秘密的日记……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起了更加汹涌、更加黑暗的漩涡。他低头看着卡片上那行深蓝色的字迹:“而你,将是见证其燃烧殆尽的最后一道目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弯腰,默默地将剩下的书一本本捡起,放回推车。图书馆巨大的寂静包裹着他,只有那张蓝色的卡片,在指间散发着无声的、充满恶意的低语。 第4章 日记2 周晓阳没有立刻离开图书馆。那张冰冷的蓝色卡片像一块烙铁,烫在他的掌心,也烫在他的意识里。林夏躲进档案室的举动,与其说是逃避他,不如说更像是在躲避那张卡片所代表的、无形的威胁。她的恐惧是真实的,而这份真实,让周晓阳无法就此离开。坠落的宇航员……燃烧殆尽的宇宙……这些话像诅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 他默默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籍一一归位,动作机械而缓慢,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恐龙落款,喷火的恐龙,尾巴上坠落的宇航员……两次警告。第一次是夹在书里警告他远离林夏(“专吃忧郁少年”),第二次是直接出现在冲突现场,指向林夏的秘密(“她的宇宙在坠落”)。这绝不是简单的恶作剧。发出者不仅知道林夏的秘密(宇航员挂坠、可能存在的宇宙梦想),还知道他(周晓阳)刚刚“窥见”了这秘密!这意味着什么?图书馆里有眼睛?还是……林夏身边有眼睛? 收拾完最后一本书,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夏消失的那扇厚重的“馆藏档案室”木门。门紧闭着,隔绝了一切声响。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敲门,而是将目光投向图书馆深处,那个他从未涉足的区域——天文地理区。既然林夏的“宇宙”如此隐秘又如此脆弱,或许在那里能找到一些线索?或者,仅仅是那个区域本身,就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天体物理学简史》已经遥不可及,但看看其他关于星辰的书,或许能稍微驱散心头的寒意。 他绕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脚步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图书馆深处更加安静,也更加幽暗。彩绘玻璃的光线到这里已经变得稀疏微弱,空气里旧纸张的味道更加浓郁。天文地理区的书架看起来更古老一些,书籍的装帧也更加厚重。他的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星图手册》、《宇宙的琴弦》、《暗淡蓝点》……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书架最底层吸引住了。那里没有书,而是堆放着一叠似乎是废弃的旧教材和杂物。最上面,一个硬壳笔记本的一角突兀地露了出来。 墨蓝色的硬壳。 和周晓阳在林夏怀里看到的、被她死死护住的那本日记,一模一样! 他的心猛地一跳。不可能!林夏刚才明明抱着她的日记冲进了档案室!难道她有两本?还是……这本是被丢弃的? 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压在笔记本上的一本旧地理图册。灰尘簌簌落下。他拿起那本墨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标识,入手沉甸甸的。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心悸,轻轻翻开了扉页。 没有名字。 没有日期。 只有一片狼藉。 扉页的正中央,曾经贴邮票的位置,只剩下一些顽固的、锯齿状的胶水痕迹——正是之前他看到的那张NASA银河系邮票的形状!而邮票旁边的位置,本该是那几行娟秀的英文花体字的地方,却被人用粗暴的力道,用深黑色的马克笔,狠狠划掉了!马克笔的墨水甚至穿透了纸背,留下丑陋的、愤怒的黑色沟壑,完全覆盖并毁掉了原有的字迹。那力道之大,透着一股强烈的恨意和毁灭欲。 周晓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迅速翻动内页。 更多的破坏痕迹映入眼帘。 许多页被整页撕掉了,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 有些页面上画着精密的星座连线图,旁边标注着复杂的公式和观测笔记,但关键部分同样被粗暴地涂黑。 有几页贴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哈勃望远镜拍摄的星云照片,绚烂无比,但照片的空白处却被人用红笔写满了恶毒的诅咒语,字迹扭曲癫狂: “痴心妄想!” “你也配?!”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堆里仰望!” “坠落吧!摔得粉碎!” 在这些谩骂的间隙,周晓阳捕捉到了零星未被完全涂抹掉的、属于林夏的笔迹片段。那字迹依旧娟秀有力,但内容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绝望: “……父亲说,群星是最后的净土……” (后面的字被涂黑) “……望远镜里的M31,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 “……申请书又被驳回了……他们说我不够格……永远不够格……” (“永远”两个字被用力划了无数道横线) “……引擎熄灭了。我的宇宙……只剩下废墟和回音……” 最后这一句,如同惊雷在周晓阳脑中炸响——“引擎熄灭了。我的宇宙……只剩下废墟和回音。” 这和林夏在图书馆冲突时那本日记里的宇航员素描、银河系邮票,以及那张恐吓卡片上的“她的宇宙早已在坠落”惊人地吻合!这不是梦想,这更像是梦想被彻底摧毁后的遗言!是谁?是谁如此残忍地毁掉了她的记录?是谁在她寄托梦想的笔记上写下如此恶毒的话语? 他颤抖着手指翻到笔记本的中间部分。那里有几页没有被撕毁,也没有被涂黑,而是画着一张极其复杂、精密的手绘星图。星图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标注了轨道、引力参数和坐标,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公式,专业性远超一个高中生的水平。在星图的中心位置,用金色的荧光笔圈出了一个点,旁边写着两个清晰的字: 【星尘计划】 在这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钥匙在坠落点。” 周晓阳皱紧眉头,努力理解着。“星尘计划”?听起来像某种项目代号。“钥匙在坠落点”?这更像一个谜语。他试图继续翻看关于这个计划的更多内容,却发现下一页被整页撕掉了!撕痕崭新,边缘还带着细微的、未完全扯断的纸纤维。显然,这是最近才发生的破坏!就在他准备仔细查看撕痕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图书馆寂静吞噬的声响,从书架的另一侧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周晓阳全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有人!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迅速将它塞回那堆杂物下面,用旧图册盖好。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非常轻,但确实在靠近。不是林夏那种略显急促的步伐,而是更沉稳,更……刻意的放轻。 他悄悄探出一点头,透过书架书籍间的缝隙,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书架通道的尽头,靠近天文区与工具区的交界处,一个穿着明德高中校服的背影正弯着腰,似乎在捡地上的什么东西。光线太暗,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形偏瘦高。 周晓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谁?管理员?学生?还是……那个留下恐龙纸条的“善意的旁观者”? 那人似乎捡起了东西,直起身。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侧面一束从高窗斜射进来的、被书架切割的狭窄光线,恰好照亮了他校服胸口的某个位置。 一枚徽章。 不是林夏那种铜制的“图书馆志愿者”徽章。 而是一枚塑料的、造型有些奇特的徽章——一个线条粗犷、正张开大口喷吐着火焰的恐龙侧影!火焰部分用了劣质的红色颜料,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 周晓阳的瞳孔骤然收缩!恐龙!喷火的恐龙!和两张警告纸条上的落款简笔画一模一样!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书架底层一本厚重的精装书。 “哐当!” 书掉在了地上,在寂静中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个恐龙徽章的身影猛地一震,迅速回头! 光线太暗,周晓阳只看到一双在阴影中骤然亮起的眼睛,锐利、警惕,像某种夜行动物。那双眼睛在声音来源的方向——也就是周晓阳藏身的书架——精准地锁定了一瞬! 没有任何犹豫,那人立刻转身,不是走向周晓阳,而是迅速而无声地朝着图书馆更深处、远离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身影迅速没入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形成的黑暗迷宫中。 周晓阳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是他!那个留下恐吓纸条的人!他就在图书馆里!他一直在看着?他看着自己和林夏冲突?他看着自己捡到那张蓝色卡片?他甚至……可能看着自己发现了那本被毁掉的、写着“星尘计划”的笔记本! “钥匙在坠落点……”林夏绝望的笔迹和那张卡片上“她的宇宙早已在坠落”、“见证其燃烧殆尽”的预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而那个戴着喷火恐龙徽章的身影,就在这图书馆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潜伏的幽灵,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周晓阳感到一股冰冷的恶意,如同实质的毒蛇,正悄然缠绕上他的脖颈。他不再是见证者。他已经被迫卷入了“坠落”的中心。林夏的秘密,那个被撕毁的“星尘计划”,以及那个藏身暗处的恐龙徽章持有者……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充满危险的谜团。 他最后看了一眼杂物堆下那本被毁掉的墨蓝色笔记本,又望向恐龙徽章身影消失的黑暗深处。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但在离开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了刚才那个身影弯腰时可能掉落的东西——就在那束光线照亮的位置。 那是一小截断掉的铅笔芯,2B的,很普通。 但铅笔芯旁边,还躺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片。 周晓阳将它捡起。那是一枚银色的、微型宇航员头盔形状的徽章别针,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做工却非常精致。宇航员的面罩部分似乎还刻着极细微的纹路。 这枚小小的宇航员徽章,冰冷地躺在他的掌心,却像一个滚烫的烙印,将林夏发梢的挂坠、笔记本里的素描、被毁掉的“星尘计划”、坠落的预言,以及那个戴着喷火恐龙徽章的暗影,诡异地串联在了一起。 图书馆巨大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向他压来。周晓阳握紧那枚冰冷的宇航员徽章,快步走向出口,每一步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第5章 燃烧的东西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的冰水,从脊椎一路蔓延至周晓阳的四肢百骸。图书馆深处那片吞噬了恐龙徽章身影的黑暗,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双窥伺的眼睛。他紧握着那枚意外获得的宇航员徽章别针,坚硬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提醒他刚才的遭遇绝非幻觉。 他不敢再停留。快步穿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脚步踏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的每一声轻微“吱呀”,都像在寂静中敲响的警钟。彩绘玻璃的光斑在他身上快速掠过,如同舞台上追光灯的碎片,徒增几分被暴露的不安。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图书馆沉重的橡木大门,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倾泻而下,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回到喧嚣的教室走廊,人声和脚步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他径直走向高二(3)班的后门——林夏的位置就在靠窗第三排过道边。他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确认。 然而,林夏的座位是空的。 她的桌面收拾得异常干净,连平时那个咧着嘴的鳄鱼笔记本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桌角贴着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是李老师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 **“林夏同学因病请假半天。——李”** 病假?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晓阳的心沉了下去。是巧合,还是……因为刚才在图书馆的冲突和那张恐怖的卡片? 他沉默地走回自己靠窗的座位,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又聚拢起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光线变得晦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宇航员徽章别针和那张写着“深渊倒影”的蓝色卡片,将它们并排放在冰冷的课桌桌面上。恐龙喷火的简笔画,尾巴上坠落的宇航员轮廓,还有掌心这枚同样精致、同样指向宇航员的实物徽章……它们之间那诡异的联系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 “星尘计划”……钥匙在坠落点…… 林夏绝望的笔迹:“引擎熄灭了。我的宇宙……只剩下废墟和回音……” 那个在图书馆深处、戴着恐龙徽章、如同幽灵般消失的身影…… 这一切碎片,需要一个连接的枢纽。而这个枢纽,很可能就在那个被撕毁的笔记本里,或者……在林夏本人身上。他必须找到她。 下午的课程周晓阳听得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那个空着的座位。窗外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声音单调而压抑。终于熬到最后一节自习课,他借口去洗手间,溜出了教室。 他没有去洗手间,而是走向了教师办公室。李老师不在。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通讯录。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停留在“林夏”那一行。后面登记的家庭住址,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工业区地名——**“青河路机械厂家属院3栋204”**。 青河路机械厂?周晓阳隐约记得,那似乎是一家早已废弃多年的老厂区。林夏……住在那里?这和他想象中的、可能拥有NASA邮票和精致宇航员徽章的家庭背景大相径庭。 他迅速记下地址,心里那份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废弃工厂的家属院……“坠落点”?这个词毫无征兆地跳入他的脑海。他猛地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联想。 放学铃响,周晓阳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没有回家,而是跳上了通往城市西北郊区的公交车。车窗外,繁华的市中心景象逐渐被低矮的旧楼房、蒙尘的店铺和锈迹斑斑的铁轨所取代。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陈旧气味。雨越下越大,车窗上水流如注,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 公交车在“青河路”站停下,这里几乎已是城市的尽头。巨大的、早已停产的机械厂厂房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雨幕中,锈红色的外墙剥落得厉害,黑洞洞的窗户像失去神采的眼睛。与厂房一墙之隔的,是几排低矮破旧的红砖筒子楼,墙体上布满了爬山虎枯死的藤蔓和经年的污渍。这里就是所谓的“家属院”。 3栋是离厂房最近的一栋,楼门洞的入口黑黢黢的。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204室的绿色铁门紧闭着,门牌上的数字有些模糊。周晓阳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依旧一片死寂。 他侧耳倾听,门内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难道林夏不在家?或者……她根本不想开门?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离开时,隔壁203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他。 “找谁啊?”她的声音沙哑。 “阿姨您好,我找林夏,我是她同学。”周晓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瞥了一眼紧闭的204室门,叹了口气:“哦,找老林家那闺女啊……她不在家。” “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还能去哪?”老妇人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怜悯,“肯定是去那儿了呗……唉,这孩子,倔得很,跟她爸一个样……”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立刻住了口,又看了周晓阳一眼,嘟囔了一句“别等了,回吧”,便迅速关上了门。 “去那儿了”?去哪儿?周晓阳心中的疑团更大了。老妇人提到“她爸”时那种语气……林夏的父亲怎么了? 雨声淅沥,天色越发昏暗。周晓阳站在204室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林夏就在里面。也许她只是不想见人?或者……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犹豫着,再次抬手,这次没有敲门,而是尝试着轻轻推了一下门把手。 “咔哒。” 门,竟然没有锁! 一丝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烟尘气息,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周晓阳的心猛地一紧!他不再犹豫,用力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门口,倒吸一口凉气。 这根本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被洗劫过的实验室! 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子。书桌上堆满了各种电子元件、电路板、缠绕在一起的电线,还有几台拆开的、看起来像是自制仪器的金属外壳。地板上散落着图纸、写满公式的草稿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香焊锡味和……刚才闻到的、淡淡的焦糊味。 最触目惊心的是客厅中央的地面。那里有一片明显的、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范围不大,但颜色很深,像是某种小型的、剧烈的燃烧。焦痕旁边,散落着一些烧得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和塑料残骸,其中一片较大的残骸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英文字母——**“S·T·A·R·D·…”**! 是**“STARDUST”**(星尘)的一部分! 周晓阳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这就是“星尘计划”?它就在这里,在这个破旧的家属楼里?而且……它刚刚经历了某种爆炸或焚烧?!这就是……“燃烧殆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视着这片狼藉。烧焦的残骸旁边,还掉着一件东西。 是林夏那个咧着嘴的卡通鳄鱼笔记本! 它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封面上沾了些灰尘。周晓阳走过去,弯腰捡起它。笔记本是摊开的。 摊开的那一页,没有写任何字。 也没有画任何图。 只有一片**刺目的、被火焰燎过的焦黄痕迹**! 焦痕的边缘卷曲发黑,中心部分完全碳化,形成了一个丑陋的空洞,仿佛一只被灼瞎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 笔记本的塑料封面也被高温熏得有些变形,那只咧着嘴的卡通鳄鱼,在扭曲的塑料薄膜下,笑容显得格外狰狞诡异。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从客厅旁边的卧室门缝里传了出来。 周晓阳猛地抬头,看向那扇虚掩着的卧室门。啜泣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是林夏! 他捏紧了手中那本被烧毁一页的鳄鱼笔记本,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片写着“STARDU…”的焦黑残骸。空气里残留的焦糊味、刺鼻的电子元件气味、还有那压抑的啜泣声,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星尘计划”的核心部分显然刚刚在这里被摧毁了。是谁干的?是林夏自己绝望下的行为?还是……那个戴着恐龙徽章的影子,已经将魔爪伸到了这里? 他不再迟疑,朝着那扇传出啜泣声的卧室门,一步步走了过去。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昏暗的卧室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林夏蜷缩在靠墙的单人床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她身上还穿着校服,但外套被随意丢在地上,沾满了灰尘。那个她视若珍宝的墨蓝色硬壳日记本,此刻就掉落在床边,摊开着,内页上那张NASA的银河系邮票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璀璨,却映衬着她此刻的狼狈和脆弱。她单薄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那压抑的啜泣声,正是从她埋着的头下传出来的。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绝望之中。那个在图书馆里如同冰冷守卫般的林夏,此刻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一片凋零的叶子。 周晓阳站在门口,看着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女,看着她身边散落的、代表着她梦想和毁灭的物件(日记本、烧毁的笔记本、门外的“星尘”残骸),再想起图书馆里那本被恶意涂毁的笔记本、那张充满恶意的卡片、那个戴着恐龙徽章的幽灵身影……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危险,都指向了这个被绝望笼罩的房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中的鳄鱼笔记本封面,那只被火焰熏烤得扭曲变形的鳄鱼,仿佛正咧着嘴,对他发出无声的嘲笑。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沉闷的雷声在远处滚动,如同命运沉重的车轮,正缓缓碾过这片名为“坠落点”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