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雨线缝合着天地,城市浸在一种冰冷的、浑浊的水色里。铅云低垂,如同饱吸了泪水的裹尸布,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上。乔萦独自站在殡仪馆空旷肃穆的告别厅门口,寒意顺着黑色羊毛大衣的缝隙钻进来,蛇一样缠绕着骨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息与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死亡沉味交织,黏腻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中。身后门内,是凝固在黑白相框里的两张面孔,笑容被永远定格在某一帧阳光灿烂的午后。三天前,飞驰的钢铁在湿滑的沥青路面失控,轻易撕碎了那帧画面,只留下两具需要她签字确认的、面目模糊的躯壳。
流程机械而冰冷。签字,确认,领取骨灰盒——那两捧无机质的灰白粉末,盛在冰冷的黑檀木匣里,轻得令人心慌,又沉重得压弯了脊柱。她抱着它们,像抱着两个刚刚熄灭的小小宇宙。
雨丝没有停歇的迹象,细密地织着天地间的帘幕。乔萦回到那个骤然变得过于空旷、过于寂静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无形的回声,父亲翻阅报纸的沙沙声,母亲在厨房里哼唱的老歌片段,甚至他们偶尔的拌嘴,此刻都成了尖利的碎片,扎在寂静的鼓膜上。她脱下湿冷的外套,任由自己沉进客厅那张宽大沙发里,布料吸饱了屋外的湿气,触感冰凉黏腻。疲惫如同深海的淤泥,从脚底缓慢而坚决地向上蔓延,吞噬着每一寸感知。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门厅地板上那个突兀的存在。
一个未经邮戳、未经任何包装的黑色硬纸盒,四四方方,沉默地躺在那里,仿佛从屋角的阴影里自行生长出来。它出现得毫无道理,就像这场夺走一切的雨,或者三天前那场撕裂生活的车祸。她走过去,俯身拾起。盒子很轻,轻得像里面只装着一团凝固的黑暗。指尖拂过盒面,只有纸张本身的微涩触感,没有任何文字或标识。
乔萦把它拿到客厅唯一亮着的落地灯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却让盒子的轮廓显得更加幽深莫测。她掀开盒盖。
盒内衬着同样漆黑的绒布,如同收敛星光的夜幕。其上静静躺着一尊布偶,约莫半臂高,身体是陈旧的、带着磨痕的粗布缝制,四肢软塌塌地垂着。诡异的是,它没有脸。本该是五官的位置,只有一片空白的、微微凹陷的布料,像一张等待被填写的空白契约。
布偶穿着一条裙子。乔萦的目光凝固在那裙子上——深蓝色的棉布,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褪了色的白色雏菊刺绣。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此刻穿着的衣服。一模一样的深蓝底色,一模一样的白色雏菊。寒意沿着脊椎无声地爬升,比窗外的雨更冷彻骨髓。
布偶旁边,搁着一封同样材质的硬纸信笺。她抽出它,展开。上面的字迹并非书写,更像某种精确的印刷体,每一个转折都透着非人的冷漠:
>乔萦女士:
>命运之轮已然转动,邀请函即为凭证。
>前往‘憩光社区’,参与游戏。报酬:回到三日前。
>契约方式:剪下发丝一缕,缠绕于无面者之首。以指代笔,点于其面。随其目光所向,踏入涟漪。
>拒绝或失败,即为终结。
信纸下方,没有署名,只有一枚小小的、仿佛滴落血泪般深红的火漆印记,图案模糊难辨。
回到三日前。
这五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燃烧,灼烫着乔萦的视网膜。殡仪馆里那两张定格的照片,湿冷空气中消毒水与死亡混合的气息,怀中骨灰盒那冰冷轻飘的重量……所有凝固的痛楚和虚无,仿佛被这六个字骤然赋予了形状——一个尖锐、扭曲、充满诱惑的钩子。
她放下信纸,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无面玩偶身上。它穿着她的衣服,安静地躺在黑绒布上,像一个等待被唤醒的、属于她的苍白倒影。
客厅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窗外无尽雨丝敲打玻璃的沙沙声。乔萦坐回沙发,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整个空间。过了许久,久到落地灯的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她站起身,走向置物柜。柜门开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从里面取出一把剪刀,银亮的刀刃在昏暗中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她回到灯下,捏起自己鬓角一缕乌黑顺滑的发丝。剪刀冰冷的金属贴上温热的皮肤,然后轻轻合拢。“咔嚓”。一声细微的断裂声,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一缕青丝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像一截被斩断的生命线。
她拿起玩偶。布偶的身体触手冰凉、僵硬,带着陈年旧布的微尘气息。她用指尖捻起那缕断发,一圈,又一圈,缓慢而仔细地缠绕在玩偶那空无一物的头颅上。乌黑的发丝紧紧勒进粗布纹理,如同某种献祭的封印。缠绕完毕,她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悬停在那片空白之上。指尖的皮肤能感受到来自玩偶内部的一丝微弱吸力,仿佛那空白并非虚无,而是一个等待填满的深坑。
指尖落下。
触感并非布料,更像点在一层凝固的、微凉的蜡上。她顺着那空白的轮廓,由上至下,轻轻描摹。随着指尖移动,奇异的变化在指腹下发生。粗糙的布纹仿佛拥有了生命,开始微微起伏、塑形。凹陷处隆起,平坦处凹陷,皮肤的纹理、骨骼的起伏、五官的轮廓……如同被一支无形的刻笔飞快勾勒。眉毛、眼睑、鼻梁、嘴唇……一张脸在乔萦的指尖下迅速成型。当她的指尖最终离开那模拟的唇线时,她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被复刻在玩偶空白的头颅上,精致、冰冷、毫无生气。紧闭的眼睑覆盖着,如同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沉睡。这张属于她的面孔,被强行安置在破旧的布偶身上,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亵渎感。
几乎在玩偶面孔成型的瞬间,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粒漆黑如最深沉子夜的珠子,幽幽地镶嵌在眼眶里。它们并非死物,里面似乎凝固着某种冰冷的意志。玩偶的头颅极其僵硬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如同干涩齿轮摩擦的“咯吱”声,最后,那双纯黑的眼珠,直勾勾地、没有任何偏移地锁定了客厅最深处,靠近阳台落地窗的墙角。
那里,除了一盆因疏于照料而叶片卷曲发黄的散尾葵,只有一片被阴影覆盖的、贴着素色暗纹壁纸的墙壁。
乔萦的目光顺着玩偶的视线望去。那片墙壁,在落地灯昏黄光晕的边缘之外,显得格外幽深。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壁纸上模糊的几何暗纹在阴影里沉默。但渐渐地,一种异样感弥漫开来。墙壁前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那不是视觉上的涟漪,更像一种空间本身的、无声的震颤。光线在那里发生了奇异的弯折,散尾葵垂下的叶片边缘在视界里变得模糊、摇曳不定。那片空间,像一块被无形力量揉搓的丝绸,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波纹。
玩偶的身体在她手中突然变得沉重而有力。它不再是那个软塌塌的布偶,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冰冷的力量。一股不容抗拒的推力从它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猛地推向乔萦的腹部。那力量巨大而突兀,带着一种非人的决绝。
乔萦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直直撞向那片水波荡漾的墙壁。没有预想中坚硬的撞击感。接触的瞬间,像是跌入了一层粘稠、冰冷、具有弹性的胶质。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荡漾的中心传来,拉扯着她的四肢百骸。视野瞬间被扭曲的光线和怪诞的色彩漩涡填满,意识被粗暴地揉成一团。耳边最后残留的,是窗外雨声被无限拉长、扭曲的嗡鸣,以及家中那死一般的寂静,彻底被隔绝在身后。
坠落感。
无休止的、失重的坠落感,包裹在冰冷粘稠的胶质之中。时间和方向感被彻底剥夺,只剩下感官被挤压、被拉伸的混沌。就在这混沌即将吞噬一切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那声音并非由耳朵听见,更像是磨损的古老齿轮在她颅骨内部直接转动、摩擦,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非人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碾过每一根神经:
>【位面编号:T-019】
>【副本:落幕前的咏叹调】
>【时代背景:罗塞利亚王国,蔷薇剧院,黄金年代末期】
>【玩家身份载入:艾拉·罗森塔尔,首席女伶】
>【核心任务:扮演角色‘艾拉’,确保‘命运之夜’演出如期完成。】
>【关键节点:演出结束前。】
>【位面状态:崩坏(原因未知)。】
>【任务目标:在演出结束前,找出位面崩坏的根本原因。】
>【警告:任务失败,或演出未能完成,即视为清理。】
>【载入完成。祝您……演出顺利。】
齿轮咬合般的尾音在意识深处缓缓消失,如同生锈的闸门轰然落下。
取代冰冷粘稠胶质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脚下是坚硬、光滑、微微沁凉的木质地板。空气骤然变得浑浊、厚重,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陈旧天鹅绒帷幕吸饱了尘埃与汗水的霉腐味,无数脂粉与廉价香水经年累月发酵后的甜腻,还有某种更深层的、隐约的金属锈蚀般的腥气。
视觉缓慢恢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厚重的、深如凝固血液般的猩红天鹅绒幕布。它高悬于眼前,巨大无比,遮蔽了前方的一切,只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令人不安的深红背景。幕布边缘磨损起毛,金线绣成的繁复蔷薇花纹早已黯淡失色,甚至有几处明显撕裂的痕迹,用粗糙的针脚勉强缝合,如同丑陋的伤疤。
乔萦——或者说,此刻她的感知正被“艾拉”的躯壳所包裹——发现自己正站在舞台侧翼的阴影里。身上穿着不属于她的衣物:一件束腰勒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深绿色丝绒长裙,繁复的蕾丝花边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痒。脸上似乎涂抹着厚厚的脂粉,面具般紧绷着。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却带着长期劳作的薄茧——这是一双属于歌者的手,属于艾拉的手。手腕上缠绕着几圈廉价的仿珍珠手链,其中一颗珠子已经破裂,露出里面灰白的芯。
她的目光越过幕布边缘狭窄的缝隙,投向外面。
预想中的喧嚣与期待并未出现。巨大的观众席,一片死寂的黑暗。天鹅绒包裹的座椅一排排向上延伸,隐没在穹顶深邃的阴影里。没有攒动的人头,没有低语,没有翻动节目单的窸窣声。整个剧场,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遗骸,空旷得令人心悸。
只有穹顶垂下的巨大水晶吊灯,如同垂死的星辰,艰难地散发着浑浊昏黄的光晕。那光线虚弱无力,仅仅照亮了舞台前方一小片区域,更衬托出观众席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死寂。绝对的、坟墓般的死寂。
这崩坏的位面,以一场无人观看的盛大演出来迎接她。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轻微的、仿佛丝绸摩擦的细微声响,从观众席那无边的黑暗深处传来。
乔萦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投向声音来源——那最高处、最幽暗的贵族包厢区域。
浑浊的光线如同吝啬的施舍,勉强勾勒出包厢那雕刻着扭曲天使与荆棘的华丽围栏轮廓。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正从包厢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缓缓探出,搭在冰冷的雕花栏杆上。
那只手的手指异常修长,骨节分明,皮肤薄得几乎能看清下方青紫色的血管纹路。它以一种近乎病态的优雅姿态停顿了一瞬,然后,稳稳地握住了一副搁在栏杆上的东西。
一副黄铜打造的、镶嵌着暗色琉璃镜片的观剧望远镜。
镜筒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油腻的光泽。那只苍白的手调整了一下角度,将望远镜那黑洞洞的镜口,精准而缓慢地抬起,最终,稳稳地对准了侧翼阴影中,穿着绿色丝绒长裙、脸上覆着厚厚脂粉的乔萦。
镜片深处,仿佛有两点幽光,在绝对的黑暗里无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