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于大梁朝,虞摇的个人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如果说,六个月之前,虞摇对这个朝代的认识,还只是来源于课堂、报告会和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文献资料。
那么现在的每一天,她都活在这里,呼吸着这个时代的空气,站在这一片天空之下。
六个月前,虞摇从华贵的金纹檀木床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朱梁翠沿,绫罗帷幔和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气,都昭示着,这并不是那个熟悉的破旧六人间。
一问日子,大梁文嘉五年。
而她,这个本应该在宿舍,顶着重感冒,深夜点灯埋头在文献资料中,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在电脑上码子,冲刺deadline递交论文的毕业季大学生,就这样水灵灵地出现在了这个她学习研究了四年的朝代,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朝代。
说不兴奋,是假。
研究多年的纸上文字突然活生生地展示在面前,就像一场大型实景剧本杀,惊险又刺激。
但说不慌张,也是假。
毕竟在现代,就算非历史科班出生的普通人,都晓得“文嘉”这个年号将会是大梁史上最后一个年号。
更何况,对于虞摇这个以大梁朝为研究对象的历史系专业学生来讲,这个时代的复杂、昏聩、黑暗、惨无人道,早已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和知识体系里。
然而,“震惊”之后还有更大的“惊喜”。
某一天,在一片富丽堂皇和锦衣玉食之下,虞摇听到了那个如晴天霹雳一般的称呼——瑶光公主。
瑶光长公主,大梁文嘉皇帝唯一的姐姐,史书记载,可谓专横跋扈,骄奢淫逸,荒淫无度……
诚然,在漫长的历史上,这样的公主虽不常见,但也并不十分稀奇。毕竟生在皇室,脾气差点、花钱多点、私生活混乱一点,也不是什么十分不得了的事。
但是,之所以瑶光公主的名号可以如此响亮,被后世所“铭记”,是因为她的府上曾收过一位男宠——江景桓。
如果说,黑暗之下,总是会有救世的英雄,那么,这个朝代的曙光,正是这个男人,一个“命运坎坷”“忍辱负重”的男人。
十七岁少年进士,内阁首辅江淮安次子,前半生顺风顺水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后半生家破人亡,受尽屈辱,九死一生,开创全新盛世的传奇人物,江景桓。
按史书上来说,这个未来救世主的“忍辱负重”和“受尽屈辱”,都和她,或者说,和她现在的新身份“瑶光公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文嘉五年,江淮安首辅死后第十天,以王谷为首的御史联合上奏,弹劾江淮安贪墨受贿、勾结边将、意图谋反等二十大罪状。数日后,文嘉帝下旨,剥夺江淮安太师等一切职务及谥号,并在之后不久抄了他的家。
江家全族老幼妇孺皆受酷刑,其长子江修宜被逼自杀,次子江景桓在偷偷回京路上躲避缉拿身受重伤,因样貌隽秀,被路过的瑶光公主一眼看中,强行带回幽禁于长公主府,并以江家满门性命为要挟,迫使他留在府中供她玩乐。
这一段际遇,让本该被赐死的江景桓活了下来,却也正式开启了江景桓的“屈辱”生活,在他心中深深地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以至于将来,在江景桓等一些人的筹谋之下,瑶光被送去进犯的外族和亲,没过几年死在异国他乡,成为了他复仇立国之路上第一个祭品。
虞摇有些崩溃。
原本,作为后来者的她是有一定“先知”优势的。
提前选定蓝筹股,站好队伍,就算当不上初创团队中的一员,立场坚定之下,未来也是很光明的。
但是,这身份,还有那命中注定的恩怨,硬生生地在她和“未来希望”之间画上了一道鸿沟……
要么是不久国破之后的殉葬,要么是未来紫微星的索命。
不论如何,可以预见的结局,每一个都实在悲惨。
虞摇忍不住自嘲。
怎么也不会想到,作为新时代的她,有一天的愿望竟然会如此朴素简单——活下来。
思来想去,虞摇决定痛定思痛,以史为鉴,明哲保身。
先隐居避世,再重长计议。
于是以养病为名,向自己的弟弟文嘉皇帝请了一道圣旨,离开上京,住进京郊的西山行宫。
只是,这避世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今早,西山行宫中来了名从宫里来的传信太监,说是前日文嘉帝突染风寒,现下正发着高烧,并将一份明黄色的卷轴交到她手上,要她务必亲启。
一份鎏金花纹丝绸卷轴展开,光滑平整的书卷上,不多的几个字还有些青涩。
那是帝王的御笔——十岁文嘉皇帝的亲笔御书。
字里行间中透露着希望见到皇姐的急切。
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回去了。
皇帝有疾,作为皇帝唯一的姐姐,自然身负照顾之责,更何况还有这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从感情上来讲,这封诏书可以是“弟弟”诉说思念的家书,但从原则性上来讲,这更是幼年天子催她即刻回宫的号令。
虞摇深知其中的道理,在这样的封建时代,晚一刻便是抗命。
所以,不能耽搁,轻装简行,立刻启程。
刚下山,事实就告诉虞摇,什么叫作命运。
一路上,官道和驿站随处可见的通缉告示都写满了三个字,江景桓。
算算日子,最近大概正是江府被抄家的时候。
虞摇当即有种不祥的预感,一路快马加鞭,本该只有半日的路程被大风绊住脚步,硬生生从白天走到了深夜,等到了那场大雨。
也等到了那个男人。
“公主,公主?”
轻轻地呼唤声响起,虞摇猛然间从思绪中回神,看着眼前将冒着热气的茶端在她面前的粉衣女孩。
“唉,公主您自从半年前落水之后,身体就一直没有大好,这将将又淋了雨,可别再又发热了才好。”探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担忧,道,“您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探幽是瑶光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是她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女孩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周身洋溢着未经雕琢的纯真,眼眸澄澈明亮,恰似春日里最明媚的暖阳,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里都藏着烂漫。
“我没事。”虞摇浅笑,接过杯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呡了一口,将茶台上的茶壶朝探幽推了推,“你也喝点吧,连累你陪我淋了一场。
探幽赶忙向后退了几步,摇摇头。
“公主说笑了,奴婢怎敢僭越,奴婢不冷,就在外面守着,您有什么事,就叫我。”
虞摇轻叹口气,到底没有再与这里的封建礼制拧巴。
她侧过身,拿起一旁案头上那方绣着春日海棠的蜀锦手帕,塞到探幽手中,指指她额角的雨滴,“你也淋湿了,快擦擦。”。
墨云翻涌,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前进的马车上,天地间一片雨幕茫茫。
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换了又换,确定马车已经走远,虞摇忐忑不安的内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刚才擦肩而过时,那个转瞬即逝的容颜。
之前读史,每当看到类似于周幽王与褒姒、吴王夫差与西施、陈后主与张丽华、西妫与蔡哀侯、楚文王之类,因美色误国的故事,虞摇只觉得扼腕与叹息。
因一人而误国是,因好色而失社稷,何其荒诞。
所以,对于瑶光公主将背负灭族之恨的江景桓留在身边,养虎为患的举动,虞摇一直保持着不理解的态度。
直到,刚刚的那一眼,虞摇才明白,原来世间当真存在惊才绝艳到让人丧失理智的美。
咳咳。
虞摇用力甩甩头,将这不该有的私心杂念清除出脑袋,倾身靠上软榻,端起茶水掩饰尴尬般地喝了一口。
回想起刚刚的种种,虞摇几乎可以断定,那便是瑶光公主和江景桓原本的初遇。
若暂时回不到现代,那现在的一切便直接关系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必须想办法改变,改变那个注定不幸的结局。
首先要处理好的,就是她与江景桓的关系。
路边的男人不要捡。
至理名言在她的耳边回响。
既然江景桓的仇恨始于公主府,那就不插手,不强求,不胁迫,不相见。
这样的话,瑶光公主和江景桓原定的命运纠葛就没有发生。
他们之间的恩怨,自然就不复存在了吧。
虞摇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心情也是复杂的。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引起了两周后大洋彼岸的一场龙卷风。
她行为的改变之后,未来的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虞摇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将这些还没发生的担忧和不安排出自己的脑袋。
不论如何,历史的趋势是客观的,大梁的未来应该终将会结束于江景桓之手。
到那时,没有的仇恨的因果,就算未来的一天,虞摇不得已真正走到了瑶光公主命定的劫数,也总会有转圜和调和的余地吧。
透过马车车窗,虞摇抬眼望去,不远处,京城巍峨的城门在大雨中已经隐约可见。
那高大的城楼,在雨雾中半遮半掩,飞檐斗拱好似巨兽的脊背与利角,镇压着权力与自由,在风雨中若隐若现。
朱红的大门紧闭,守城士兵手执点点灯火,成了黑暗之中唯一忽明忽暗的微光。
就要进城了。
江景桓,今日不见,再见之时,愿我们是友非敌。
“咔嚓——轰!”
念头未落,突然的一声巨响惊起了老树上躲雨的乌鸦。
先是木质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是骏马凄厉的嘶鸣,整个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虞摇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甩向车壁,额头撞在窗棂上,眼前金星乱冒。腕上的白玉镯子磕在硬木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几秒后马车停了下来。
虞摇本就不平静的内心,随着这一变故猛地一抖。
“怎么回事?”
她稳住身形,一把撩开侧面的锦缎车帘,问道。
“回公主,路上有个暗坑,马车的车辕陷了进去,好像有些断了。”
巨大的雨幕下,车夫头戴斗笠站在前方不远处马车的车辕跟前,低着身子查看了一番,道。
“严重吗?”
“不严重,还请公主稍等片刻,属下立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