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关山:长公主生存手札
第一章
是夜,上京城西。
炎夏溽暑,夜沉如墨,闷热如蒸。厚重的云层压着潮湿翻腾的水汽,深沉得仿若一张巨网,沉甸甸地压在京郊的上空。
朱雀大街,江府门前,原本鲜艳的朱漆大门现下如蒙尘般萧瑟暗淡,来不及撤下的白色挽联碎成一条条破败的布条,张牙舞爪地随风飘动,重重击打在钉满铁板的大门上,发出咚咚的叩击声。
江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将整座宅院团团包围,手中明晃晃的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四溅,火光冲天,映照得周围如白昼般明亮。
陈骞勒马停在队伍最前方,一袭玄色锦服紧裹身躯,腰间束带,玉扣温润间悬着锋利绣春刀,刀鞘泛冷光,与暖黄火把相映,在酷暑中生出丝丝寒意。
站立一旁的人群中,一名身着官袍的吏员突然踉跄地从众人中跌出,直直地撞上陈骞森然如寒潭的目光。
那人喉结剧烈滚动,回头暗啐一声将他推出来的同僚,迫不得已佝偻着背小步趋前。
“指挥使大人。”
那吏员扶扶歪斜的官帽,声音发颤,俯身行了个大礼,再次起身已满脸谄媚,“大人呀,您可算来了,在您来之前,上头特意吩咐一定要把江府看紧喽。这不,二十多天了,我们没日没夜地派人在这里守着,为了稳妥起见,把这前后左右的门都封了。您放心,这么多天,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从这府里头跑出来过。”
陈骞双眸狭长深邃,放在腰间的手轻轻摩挲着鞘中的刀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幽暗中仿若寒星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目光所及的众人各个如芒在背,哆嗦一下,纷纷低下了头。
“开门。”他起唇,语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一众官员立刻七手八脚地上前,将钉在大门上的铁板拆下,“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被暴力踹开,撞到一旁墙壁上,霎那间,木屑纷飞,扬起一片尘土。
陈骞撩袍,抬步走入院内。
往日门庭若市的江府,现下死寂一片,筹办丧事所用的器皿东倒西歪散落一地,风声穿堂而过,一片凄凉狼藉。
穿过迎客堂,一阵浓重的腐臭之气迎面传来,目之所及处,几个瘦骨嶙峋的身体毫无生气靠在墙角,有头发斑白的老者,也有瘦小孱弱的稚子,皆是江家未及逃出的家眷妇孺。
他向前走,最深处的庭院内,烛火暗淡,映照着正堂之中那一副松木棺椁。
堂外一方小小的庭院中间,一名身着丧服,头戴孝布的男子正半跪着,将碗中最后一口水小心地喂给面前女人怀中襁褓的孩子。
听见脚步身,男子抬头,眼光平静决然地注视来人,吃力地踉跄起身,步伐虚浮地向前迈几步,挡在众人身前,将身旁还活着的一众老幼护在身后。
“陈指挥使。”男人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
陈骞抬手一挥,门外的锦衣卫便立刻鱼贯而入,散开在院落内,四下的火把火星肆意乱窜,似要将这院内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锦衣卫使奉旨查办前首辅江淮安贪墨通敌一案。若有违抗者,杀。”
陈骞公事公办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男人。
“江侍郎,请吧。”
烛光和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光影在素衣男子脸上斑驳闪烁,勾勒出他清俊却略显憔悴的面容。
他的长发散开,青衫凌乱,嘴唇干裂到渗出血丝,脊背却依旧挺得很直,仿若苍松傲立霜雪,尽管面对这汹汹来势,眼神中却不见丝毫畏惧,只是盛满痛苦、失望和决然。
“早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抬步向前,声音沙哑欲裂,“我跟你们走,但是院内的老少妇孺无罪,请指挥使高抬贵手。”
“有没有错,审完才知道,都带回去。”
一声令下,两旁驻守的锦衣卫即刻开始行动,将男子身后的家丁妇孺全部按到在地。
“大人,冤枉啊……”
押解而出的众人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头须花白的老人膝行着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匍匐在陈骞身前,用力地不停磕头,声泪俱下。
“老爷一生清廉,从不苛待奴仆,他和公子都是好人呐……”
似乎受到感染,原本静默的众人纷纷起抬头,挣脱着束缚和镣铐,跟着大声喊道。
“他们是冤枉的……”
“明鉴呐……”
陈骞神色冷峻,面色丝毫未被眼前场景触动,他抬腿向前越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指尖轻点,指向最先冲出来喊冤的那名老人。
“带头者,杖四十。”
站立一旁的锦衣卫得令,上前连拉带扯地将老人拖到门外。沉重的闷棍声响起,没过多时,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逐渐变成了一阵压抑的呜咽,再然后,彻底归于死寂 。
“陈骞,你住手。”
原本勉强维持的镇静陡然被打破,素衣男子大声怒吼,快步朝着陈骞冲过去,抬手就要揪住他的领口,但是未等他成功靠近,就被一众锦衣卫按住,逼跪在陈骞面前。
素衣男子挣扎着,被按在泥土里的膝盖渗出斑斑血迹,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眼角含泪,“陈骞,你为他们的鹰犬爪牙,必不得善终。”
“江修宜。”
陈骞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身形遮出的阴影笼罩在跪于身前的男子身上。
“负隅顽抗无用,不如早点招了,到诏狱还能少受些苦。”
“呵。”地上的男人因情绪激动肩膀颤抖不止,他冷冷一笑。
“招,招什么?招我父亲丈量田地,改革税制,整顿吏治,断了某些大人的财路吗?还是招我父亲呕心沥血,去除苛陈,想要挽救这病入膏肓大梁的拳拳之心?”
江修宜仰起头,那双曾经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刻骨的悲愤,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我父亲入朝为官二十载,为这大梁江山耗干心血,拖着病体在内阁值房里熬到油尽灯枯!他就倒在那张冰冷的案牍之上,手里攥着的,是边关将士泣血求援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今,他的棺椁尚在堂中,尸骨未寒,他的同窗、他的学生,就用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踏碎我江家门槛,凌辱我江氏族人?”
他挣扎着将身体转向墙角院落已经没有生息的尸首。
“我全族上下被困在这四方庭院几近月余,无水无粮生生饿死渴死的这些人,这些人……他们有什么错,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陈骞,你要我招什么?”
“江淮安专擅威福、结党营私,以惩处贪腐之名行监守自盗之实,私通外族,意图谋反,”陈骞停顿一刻,俯身,道“你们同宗同源,沆瀣一气,就算今日不死,案结之后,也断不可能活。”
“你们有证据吗?”江修宜怒目而视,字字泣血,“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朽木为官禽兽食禄,大梁现状,离亡国不久矣……”
陈骞呡唇,刀削般的下颌线愈发显得冷峻,冷漠无情的视线带着狠厉和探究,紧紧地盯住眼前的男人。半晌,他移开目光,淡淡地吐出两字。
“拿下。”
“是。”
大风呼啸,怒骂声渐远,院落内的老槐被吹得来回摇摆。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沉默而迅速地翻检着江府的每一个角落。书籍字画被粗暴地丢弃践踏,瓷器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座曾经清贵雅致的府邸一寸寸剥去尊严。
陈骞负手站在院内,衣衫随风鼓动,衣角猎猎作响。
半个时辰后,四散在院内的锦衣卫逐渐收拢归队。
“可有查抄到什么?”
陈骞问。
“禀指挥使!”一名士官快步上前,声音在大风中有些模糊,“正堂、书房、库房已搜检完毕,除寻常家私、书画古籍外,暂未发现异常。”
陈骞冷酷的眼眸微微合上。
“江家次子江景桓可有消息?”
“据探子来报,半月前,江景桓从辽远关防离开,廖千户曾在返回上京的必经之处襄城寻到他的踪迹,但在抓捕过程中被其逃脱,之后再没消息,目前我们已在沿路设卡,全域张榜通缉。”
沉默良久,陈骞睁眼。
“收队吧。”
他转身走出院子,跨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院内。
“这些尸体,找人安葬。”
马蹄声响,扬起一片尘土。
“大人。”
蓦地,一人匆匆从院内跑出,喊声急切。
“大人,找到了,证据找到了。”
“吁……”
陈骞猛地勒马回身。
“你说什么?”
卫兵快步跑至陈骞面前,单膝跪地,将手里的紫檀木匣举过头顶。
“禀指挥使!在书房暗格里搜出此物!另外……还有巨额赃银。”
……
城外。
更深漏断,酷热未消,天边压抑的墨云越积越厚,须臾间遮蔽星芒月色,大风呼啸着席卷而来,路旁的荒草被压得匍匐在地。
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冒着大风艰难前行,车驾雕梁画栋,金饰诸末,红锦络带,帷幔在风中烈烈作响,金线绣成的祥瑞图案于翻飞间时隐时现。
车内烛光明亮,虞摇靠坐在锦垫上,身下一张白貂底衬柔软舒适,她斜着身子,转动着白皙的手腕上那只透亮的玉镯,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着天边恶劣的天气状况,端起案台上的茶喝了几口又放下,又再次拿起来,几番过后,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探幽,还要多久可以入城?”
车的前帘被轻轻掀起一角,一名身着粉衣的女子探身进来,轻声说道:“公主,眼下怕是要晚一些了,看天气马上要下雨,这一路行去,约莫还需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窗外,酝酿了一整日的闷热终于炸裂开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马车车顶之上。
虞摇认命般地点点头,内心如同车角用来降温的青铜冰鉴散发出来的冷气一般冰凉。
她神情复杂地朝案台看去,案台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仔细看来,正是从西山行宫出来,官道旁告示栏中张贴的一份海捕文书。
文书上,一个眉目周正、年轻俊朗的男子画像跃然纸上,画像之下,江景桓三字显眼而突出。
抄家通缉,倾盆大雨,深更半夜,必经之路……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那段她几乎能背诵出的史料原文高度重合——
景帝负伤遁于西山道,公主易瑶车驾偶遇,心生怜惜,不顾劝阻,载之回宫,悉心照料,情愫暗生,亦埋祸根……
不行!绝对不行!虞摇在心里疯狂摇头呐喊,双手合十,放在额前,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
求求了,千万不要遇到,千万不要遇到……
然而事实证明,墨菲定理永远成立。
“吁——”
下一秒,疾驰的马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伴随着车夫惊惶的勒马声,车厢在巨大的惯性下狠狠一顿。
“前方何人?”
马车外,侍卫统领周显的厉喝穿透雨幕,紧接着是呛啷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所有侍卫瞬间抽刀出鞘,森冷的寒芒在雨夜中一闪而逝,指向马车前方!
虞摇低叹口气,肩膀无奈得沉下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稳住心神,撩开车帘一角,冰冷的雨丝夹着风立刻扑在脸上,借着车头悬挂的风灯在狂风中摇曳出的昏黄光晕,看到了让侍卫们如临大敌的景象——
马车前方不足十丈的官道中央,几具身着黑色劲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泥泞的血水里。惨烈杀戮场边缘,一个身影正单膝跪在倾盆暴雨之中。
雨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他,破碎的玄色劲装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也清晰地暴露着数道狰狞翻卷的伤口。
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蜿蜒成刺目的暗红溪流。他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刀,刀尖深深插入泥泞的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闪电撕裂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天地,也照亮了他抬起的脸。
雨水冲刷掉部分血污,露出一张年轻、俊美得近乎锋利的轮廓。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闪电映照下,那双眼睛黑沉如漆,翻涌着悲怆、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这辆突然闯入的、华贵得格格不入的马车,想要撑刀站起,身体刚一动,便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暗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在面前的泥水里,瞬间被暴雨冲淡。那支撑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无力地向一旁重重栽倒,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侍卫见此,神色一凛,下意识就要迈步上前将此人擒住。
“慢着。”
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莫要生事,回宫要紧。”
侍卫有些迟疑,警惕地审视着不远处的男子,见他力竭倒地,似乎当真没有什么威胁,这才犹豫着起声应答,“是,公主。”
“驾。”
“吱丫吱丫”的声音响起,马车继续向前走去。
车内,虞摇的身形笔直得几乎僵硬,捏着茶杯的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不要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
虞摇一遍遍提醒自己。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
救了他,就等于重蹈历史覆辙……
然而,下一秒,马车与男人擦肩而过,一股大雨之中夹带泥土气息的血腥气直直地冲入了虞摇的鼻腔。
这种刻在人类基因深处的味道,瞬间激起了虞摇内心最原始的震颤与悸动。
她蓦地抬起头,顺着微风扬起的窗帘缝隙,看到了男子半垂眼眸,未有血色,虚弱破碎但足以惊艳的脸。
“哗啦啦。”
案台上褶皱的纸张被吹进车内的风掀落,散在地上。
虞摇的心脏不由地漏跳一拍,又仿佛被重锤敲击一般,酸涩地皱缩在一起。
“停车。”
马车行驶过一段距离之后,虞摇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
马车应声停住,探幽从车外进来,俯身行礼。
“公主,您有何吩咐?”
“备伞。”
马车外,瓢泼的大雨从天幕倾泻而下,重重地砸在油纸伞上。
虞摇撑伞站在马车旁,向来时的方向张望。
又一个惊雷响起,闪电划破夜空亮如白昼。
此刻,空荡的路上,那个男子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虞摇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路上压在心间的纠结和担忧随随之消散,如释重负之余竟然生出一丝怅然。
他走了。
那。
这一次,算是过去了吧。
“公主。”
见她在大雨中有些出神,探幽在旁边小心地开口提醒道。
“这药……”
虞摇垂眸轻笑,望了望手中的银白色瓷瓶。
“没什么,回去吧。”
求收藏,谢谢大家啦[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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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