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关山:长公主生存手札》 第1章 第 1 章 凤栖关山:长公主生存手札 第一章 是夜,上京城西。 炎夏溽暑,夜沉如墨,闷热如蒸。厚重的云层压着潮湿翻腾的水汽,深沉得仿若一张巨网,沉甸甸地压在京郊的上空。 朱雀大街,江府门前,原本鲜艳的朱漆大门现下如蒙尘般萧瑟暗淡,来不及撤下的白色挽联碎成一条条破败的布条,张牙舞爪地随风飘动,重重击打在钉满铁板的大门上,发出咚咚的叩击声。 江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将整座宅院团团包围,手中明晃晃的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四溅,火光冲天,映照得周围如白昼般明亮。 陈骞勒马停在队伍最前方,一袭玄色锦服紧裹身躯,腰间束带,玉扣温润间悬着锋利绣春刀,刀鞘泛冷光,与暖黄火把相映,在酷暑中生出丝丝寒意。 站立一旁的人群中,一名身着官袍的吏员突然踉跄地从众人中跌出,直直地撞上陈骞森然如寒潭的目光。 那人喉结剧烈滚动,回头暗啐一声将他推出来的同僚,迫不得已佝偻着背小步趋前。 “指挥使大人。” 那吏员扶扶歪斜的官帽,声音发颤,俯身行了个大礼,再次起身已满脸谄媚,“大人呀,您可算来了,在您来之前,上头特意吩咐一定要把江府看紧喽。这不,二十多天了,我们没日没夜地派人在这里守着,为了稳妥起见,把这前后左右的门都封了。您放心,这么多天,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从这府里头跑出来过。” 陈骞双眸狭长深邃,放在腰间的手轻轻摩挲着鞘中的刀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幽暗中仿若寒星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目光所及的众人各个如芒在背,哆嗦一下,纷纷低下了头。 “开门。”他起唇,语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一众官员立刻七手八脚地上前,将钉在大门上的铁板拆下,“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被暴力踹开,撞到一旁墙壁上,霎那间,木屑纷飞,扬起一片尘土。 陈骞撩袍,抬步走入院内。 往日门庭若市的江府,现下死寂一片,筹办丧事所用的器皿东倒西歪散落一地,风声穿堂而过,一片凄凉狼藉。 穿过迎客堂,一阵浓重的腐臭之气迎面传来,目之所及处,几个瘦骨嶙峋的身体毫无生气靠在墙角,有头发斑白的老者,也有瘦小孱弱的稚子,皆是江家未及逃出的家眷妇孺。 他向前走,最深处的庭院内,烛火暗淡,映照着正堂之中那一副松木棺椁。 堂外一方小小的庭院中间,一名身着丧服,头戴孝布的男子正半跪着,将碗中最后一口水小心地喂给面前女人怀中襁褓的孩子。 听见脚步身,男子抬头,眼光平静决然地注视来人,吃力地踉跄起身,步伐虚浮地向前迈几步,挡在众人身前,将身旁还活着的一众老幼护在身后。 “陈指挥使。”男人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 陈骞抬手一挥,门外的锦衣卫便立刻鱼贯而入,散开在院落内,四下的火把火星肆意乱窜,似要将这院内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锦衣卫使奉旨查办前首辅江淮安贪墨通敌一案。若有违抗者,杀。” 陈骞公事公办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男人。 “江侍郎,请吧。” 烛光和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光影在素衣男子脸上斑驳闪烁,勾勒出他清俊却略显憔悴的面容。 他的长发散开,青衫凌乱,嘴唇干裂到渗出血丝,脊背却依旧挺得很直,仿若苍松傲立霜雪,尽管面对这汹汹来势,眼神中却不见丝毫畏惧,只是盛满痛苦、失望和决然。 “早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抬步向前,声音沙哑欲裂,“我跟你们走,但是院内的老少妇孺无罪,请指挥使高抬贵手。” “有没有错,审完才知道,都带回去。” 一声令下,两旁驻守的锦衣卫即刻开始行动,将男子身后的家丁妇孺全部按到在地。 “大人,冤枉啊……” 押解而出的众人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头须花白的老人膝行着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匍匐在陈骞身前,用力地不停磕头,声泪俱下。 “老爷一生清廉,从不苛待奴仆,他和公子都是好人呐……” 似乎受到感染,原本静默的众人纷纷起抬头,挣脱着束缚和镣铐,跟着大声喊道。 “他们是冤枉的……” “明鉴呐……” 陈骞神色冷峻,面色丝毫未被眼前场景触动,他抬腿向前越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指尖轻点,指向最先冲出来喊冤的那名老人。 “带头者,杖四十。” 站立一旁的锦衣卫得令,上前连拉带扯地将老人拖到门外。沉重的闷棍声响起,没过多时,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逐渐变成了一阵压抑的呜咽,再然后,彻底归于死寂 。 “陈骞,你住手。” 原本勉强维持的镇静陡然被打破,素衣男子大声怒吼,快步朝着陈骞冲过去,抬手就要揪住他的领口,但是未等他成功靠近,就被一众锦衣卫按住,逼跪在陈骞面前。 素衣男子挣扎着,被按在泥土里的膝盖渗出斑斑血迹,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眼角含泪,“陈骞,你为他们的鹰犬爪牙,必不得善终。” “江修宜。” 陈骞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身形遮出的阴影笼罩在跪于身前的男子身上。 “负隅顽抗无用,不如早点招了,到诏狱还能少受些苦。” “呵。”地上的男人因情绪激动肩膀颤抖不止,他冷冷一笑。 “招,招什么?招我父亲丈量田地,改革税制,整顿吏治,断了某些大人的财路吗?还是招我父亲呕心沥血,去除苛陈,想要挽救这病入膏肓大梁的拳拳之心?” 江修宜仰起头,那双曾经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刻骨的悲愤,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我父亲入朝为官二十载,为这大梁江山耗干心血,拖着病体在内阁值房里熬到油尽灯枯!他就倒在那张冰冷的案牍之上,手里攥着的,是边关将士泣血求援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今,他的棺椁尚在堂中,尸骨未寒,他的同窗、他的学生,就用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踏碎我江家门槛,凌辱我江氏族人?” 他挣扎着将身体转向墙角院落已经没有生息的尸首。 “我全族上下被困在这四方庭院几近月余,无水无粮生生饿死渴死的这些人,这些人……他们有什么错,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陈骞,你要我招什么?” “江淮安专擅威福、结党营私,以惩处贪腐之名行监守自盗之实,私通外族,意图谋反,”陈骞停顿一刻,俯身,道“你们同宗同源,沆瀣一气,就算今日不死,案结之后,也断不可能活。” “你们有证据吗?”江修宜怒目而视,字字泣血,“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朽木为官禽兽食禄,大梁现状,离亡国不久矣……” 陈骞呡唇,刀削般的下颌线愈发显得冷峻,冷漠无情的视线带着狠厉和探究,紧紧地盯住眼前的男人。半晌,他移开目光,淡淡地吐出两字。 “拿下。” “是。” 大风呼啸,怒骂声渐远,院落内的老槐被吹得来回摇摆。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沉默而迅速地翻检着江府的每一个角落。书籍字画被粗暴地丢弃践踏,瓷器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座曾经清贵雅致的府邸一寸寸剥去尊严。 陈骞负手站在院内,衣衫随风鼓动,衣角猎猎作响。 半个时辰后,四散在院内的锦衣卫逐渐收拢归队。 “可有查抄到什么?” 陈骞问。 “禀指挥使!”一名士官快步上前,声音在大风中有些模糊,“正堂、书房、库房已搜检完毕,除寻常家私、书画古籍外,暂未发现异常。” 陈骞冷酷的眼眸微微合上。 “江家次子江景桓可有消息?” “据探子来报,半月前,江景桓从辽远关防离开,廖千户曾在返回上京的必经之处襄城寻到他的踪迹,但在抓捕过程中被其逃脱,之后再没消息,目前我们已在沿路设卡,全域张榜通缉。” 沉默良久,陈骞睁眼。 “收队吧。” 他转身走出院子,跨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院内。 “这些尸体,找人安葬。” 马蹄声响,扬起一片尘土。 “大人。” 蓦地,一人匆匆从院内跑出,喊声急切。 “大人,找到了,证据找到了。” “吁……” 陈骞猛地勒马回身。 “你说什么?” 卫兵快步跑至陈骞面前,单膝跪地,将手里的紫檀木匣举过头顶。 “禀指挥使!在书房暗格里搜出此物!另外……还有巨额赃银。” …… 城外。 更深漏断,酷热未消,天边压抑的墨云越积越厚,须臾间遮蔽星芒月色,大风呼啸着席卷而来,路旁的荒草被压得匍匐在地。 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冒着大风艰难前行,车驾雕梁画栋,金饰诸末,红锦络带,帷幔在风中烈烈作响,金线绣成的祥瑞图案于翻飞间时隐时现。 车内烛光明亮,虞摇靠坐在锦垫上,身下一张白貂底衬柔软舒适,她斜着身子,转动着白皙的手腕上那只透亮的玉镯,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着天边恶劣的天气状况,端起案台上的茶喝了几口又放下,又再次拿起来,几番过后,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探幽,还要多久可以入城?” 车的前帘被轻轻掀起一角,一名身着粉衣的女子探身进来,轻声说道:“公主,眼下怕是要晚一些了,看天气马上要下雨,这一路行去,约莫还需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窗外,酝酿了一整日的闷热终于炸裂开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马车车顶之上。 虞摇认命般地点点头,内心如同车角用来降温的青铜冰鉴散发出来的冷气一般冰凉。 她神情复杂地朝案台看去,案台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仔细看来,正是从西山行宫出来,官道旁告示栏中张贴的一份海捕文书。 文书上,一个眉目周正、年轻俊朗的男子画像跃然纸上,画像之下,江景桓三字显眼而突出。 抄家通缉,倾盆大雨,深更半夜,必经之路……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那段她几乎能背诵出的史料原文高度重合—— 景帝负伤遁于西山道,公主易瑶车驾偶遇,心生怜惜,不顾劝阻,载之回宫,悉心照料,情愫暗生,亦埋祸根…… 不行!绝对不行!虞摇在心里疯狂摇头呐喊,双手合十,放在额前,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 求求了,千万不要遇到,千万不要遇到…… 然而事实证明,墨菲定理永远成立。 “吁——” 下一秒,疾驰的马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伴随着车夫惊惶的勒马声,车厢在巨大的惯性下狠狠一顿。 “前方何人?” 马车外,侍卫统领周显的厉喝穿透雨幕,紧接着是呛啷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所有侍卫瞬间抽刀出鞘,森冷的寒芒在雨夜中一闪而逝,指向马车前方! 虞摇低叹口气,肩膀无奈得沉下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稳住心神,撩开车帘一角,冰冷的雨丝夹着风立刻扑在脸上,借着车头悬挂的风灯在狂风中摇曳出的昏黄光晕,看到了让侍卫们如临大敌的景象—— 马车前方不足十丈的官道中央,几具身着黑色劲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在泥泞的血水里。惨烈杀戮场边缘,一个身影正单膝跪在倾盆暴雨之中。 雨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他,破碎的玄色劲装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也清晰地暴露着数道狰狞翻卷的伤口。 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蜿蜒成刺目的暗红溪流。他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刀,刀尖深深插入泥泞的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闪电撕裂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天地,也照亮了他抬起的脸。 雨水冲刷掉部分血污,露出一张年轻、俊美得近乎锋利的轮廓。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闪电映照下,那双眼睛黑沉如漆,翻涌着悲怆、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这辆突然闯入的、华贵得格格不入的马车,想要撑刀站起,身体刚一动,便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暗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在面前的泥水里,瞬间被暴雨冲淡。那支撑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无力地向一旁重重栽倒,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侍卫见此,神色一凛,下意识就要迈步上前将此人擒住。 “慢着。” 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莫要生事,回宫要紧。” 侍卫有些迟疑,警惕地审视着不远处的男子,见他力竭倒地,似乎当真没有什么威胁,这才犹豫着起声应答,“是,公主。” “驾。” “吱丫吱丫”的声音响起,马车继续向前走去。 车内,虞摇的身形笔直得几乎僵硬,捏着茶杯的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不要管闲事,不要多管闲事。 虞摇一遍遍提醒自己。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 救了他,就等于重蹈历史覆辙…… 然而,下一秒,马车与男人擦肩而过,一股大雨之中夹带泥土气息的血腥气直直地冲入了虞摇的鼻腔。 这种刻在人类基因深处的味道,瞬间激起了虞摇内心最原始的震颤与悸动。 她蓦地抬起头,顺着微风扬起的窗帘缝隙,看到了男子半垂眼眸,未有血色,虚弱破碎但足以惊艳的脸。 “哗啦啦。” 案台上褶皱的纸张被吹进车内的风掀落,散在地上。 虞摇的心脏不由地漏跳一拍,又仿佛被重锤敲击一般,酸涩地皱缩在一起。 “停车。” 马车行驶过一段距离之后,虞摇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 马车应声停住,探幽从车外进来,俯身行礼。 “公主,您有何吩咐?” “备伞。” 马车外,瓢泼的大雨从天幕倾泻而下,重重地砸在油纸伞上。 虞摇撑伞站在马车旁,向来时的方向张望。 又一个惊雷响起,闪电划破夜空亮如白昼。 此刻,空荡的路上,那个男子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虞摇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路上压在心间的纠结和担忧随随之消散,如释重负之余竟然生出一丝怅然。 他走了。 那。 这一次,算是过去了吧。 “公主。” 见她在大雨中有些出神,探幽在旁边小心地开口提醒道。 “这药……” 虞摇垂眸轻笑,望了望手中的银白色瓷瓶。 “没什么,回去吧。” 求收藏,谢谢大家啦[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 对于大梁朝,虞摇的个人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如果说,六个月之前,虞摇对这个朝代的认识,还只是来源于课堂、报告会和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文献资料。 那么现在的每一天,她都活在这里,呼吸着这个时代的空气,站在这一片天空之下。 六个月前,虞摇从华贵的金纹檀木床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朱梁翠沿,绫罗帷幔和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气,都昭示着,这并不是那个熟悉的破旧六人间。 一问日子,大梁文嘉五年。 而她,这个本应该在宿舍,顶着重感冒,深夜点灯埋头在文献资料中,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在电脑上码子,冲刺deadline递交论文的毕业季大学生,就这样水灵灵地出现在了这个她学习研究了四年的朝代,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朝代。 说不兴奋,是假。 研究多年的纸上文字突然活生生地展示在面前,就像一场大型实景剧本杀,惊险又刺激。 但说不慌张,也是假。 毕竟在现代,就算非历史科班出生的普通人,都晓得“文嘉”这个年号将会是大梁史上最后一个年号。 更何况,对于虞摇这个以大梁朝为研究对象的历史系专业学生来讲,这个时代的复杂、昏聩、黑暗、惨无人道,早已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和知识体系里。 然而,“震惊”之后还有更大的“惊喜”。 某一天,在一片富丽堂皇和锦衣玉食之下,虞摇听到了那个如晴天霹雳一般的称呼——瑶光公主。 瑶光长公主,大梁文嘉皇帝唯一的姐姐,史书记载,可谓专横跋扈,骄奢淫逸,荒淫无度…… 诚然,在漫长的历史上,这样的公主虽不常见,但也并不十分稀奇。毕竟生在皇室,脾气差点、花钱多点、私生活混乱一点,也不是什么十分不得了的事。 但是,之所以瑶光公主的名号可以如此响亮,被后世所“铭记”,是因为她的府上曾收过一位男宠——江景桓。 如果说,黑暗之下,总是会有救世的英雄,那么,这个朝代的曙光,正是这个男人,一个“命运坎坷”“忍辱负重”的男人。 十七岁少年进士,内阁首辅江淮安次子,前半生顺风顺水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后半生家破人亡,受尽屈辱,九死一生,开创全新盛世的传奇人物,江景桓。 按史书上来说,这个未来救世主的“忍辱负重”和“受尽屈辱”,都和她,或者说,和她现在的新身份“瑶光公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文嘉五年,江淮安首辅死后第十天,以王谷为首的御史联合上奏,弹劾江淮安贪墨受贿、勾结边将、意图谋反等二十大罪状。数日后,文嘉帝下旨,剥夺江淮安太师等一切职务及谥号,并在之后不久抄了他的家。 江家全族老幼妇孺皆受酷刑,其长子江修宜被逼自杀,次子江景桓在偷偷回京路上躲避缉拿身受重伤,因样貌隽秀,被路过的瑶光公主一眼看中,强行带回幽禁于长公主府,并以江家满门性命为要挟,迫使他留在府中供她玩乐。 这一段际遇,让本该被赐死的江景桓活了下来,却也正式开启了江景桓的“屈辱”生活,在他心中深深地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以至于将来,在江景桓等一些人的筹谋之下,瑶光被送去进犯的外族和亲,没过几年死在异国他乡,成为了他复仇立国之路上第一个祭品。 虞摇有些崩溃。 原本,作为后来者的她是有一定“先知”优势的。 提前选定蓝筹股,站好队伍,就算当不上初创团队中的一员,立场坚定之下,未来也是很光明的。 但是,这身份,还有那命中注定的恩怨,硬生生地在她和“未来希望”之间画上了一道鸿沟…… 要么是不久国破之后的殉葬,要么是未来紫微星的索命。 不论如何,可以预见的结局,每一个都实在悲惨。 虞摇忍不住自嘲。 怎么也不会想到,作为新时代的她,有一天的愿望竟然会如此朴素简单——活下来。 思来想去,虞摇决定痛定思痛,以史为鉴,明哲保身。 先隐居避世,再重长计议。 于是以养病为名,向自己的弟弟文嘉皇帝请了一道圣旨,离开上京,住进京郊的西山行宫。 只是,这避世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今早,西山行宫中来了名从宫里来的传信太监,说是前日文嘉帝突染风寒,现下正发着高烧,并将一份明黄色的卷轴交到她手上,要她务必亲启。 一份鎏金花纹丝绸卷轴展开,光滑平整的书卷上,不多的几个字还有些青涩。 那是帝王的御笔——十岁文嘉皇帝的亲笔御书。 字里行间中透露着希望见到皇姐的急切。 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回去了。 皇帝有疾,作为皇帝唯一的姐姐,自然身负照顾之责,更何况还有这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从感情上来讲,这封诏书可以是“弟弟”诉说思念的家书,但从原则性上来讲,这更是幼年天子催她即刻回宫的号令。 虞摇深知其中的道理,在这样的封建时代,晚一刻便是抗命。 所以,不能耽搁,轻装简行,立刻启程。 刚下山,事实就告诉虞摇,什么叫作命运。 一路上,官道和驿站随处可见的通缉告示都写满了三个字,江景桓。 算算日子,最近大概正是江府被抄家的时候。 虞摇当即有种不祥的预感,一路快马加鞭,本该只有半日的路程被大风绊住脚步,硬生生从白天走到了深夜,等到了那场大雨。 也等到了那个男人。 “公主,公主?” 轻轻地呼唤声响起,虞摇猛然间从思绪中回神,看着眼前将冒着热气的茶端在她面前的粉衣女孩。 “唉,公主您自从半年前落水之后,身体就一直没有大好,这将将又淋了雨,可别再又发热了才好。”探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担忧,道,“您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探幽是瑶光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是她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女孩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周身洋溢着未经雕琢的纯真,眼眸澄澈明亮,恰似春日里最明媚的暖阳,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里都藏着烂漫。 “我没事。”虞摇浅笑,接过杯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呡了一口,将茶台上的茶壶朝探幽推了推,“你也喝点吧,连累你陪我淋了一场。 探幽赶忙向后退了几步,摇摇头。 “公主说笑了,奴婢怎敢僭越,奴婢不冷,就在外面守着,您有什么事,就叫我。” 虞摇轻叹口气,到底没有再与这里的封建礼制拧巴。 她侧过身,拿起一旁案头上那方绣着春日海棠的蜀锦手帕,塞到探幽手中,指指她额角的雨滴,“你也淋湿了,快擦擦。”。 墨云翻涌,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前进的马车上,天地间一片雨幕茫茫。 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换了又换,确定马车已经走远,虞摇忐忑不安的内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刚才擦肩而过时,那个转瞬即逝的容颜。 之前读史,每当看到类似于周幽王与褒姒、吴王夫差与西施、陈后主与张丽华、西妫与蔡哀侯、楚文王之类,因美色误国的故事,虞摇只觉得扼腕与叹息。 因一人而误国是,因好色而失社稷,何其荒诞。 所以,对于瑶光公主将背负灭族之恨的江景桓留在身边,养虎为患的举动,虞摇一直保持着不理解的态度。 直到,刚刚的那一眼,虞摇才明白,原来世间当真存在惊才绝艳到让人丧失理智的美。 咳咳。 虞摇用力甩甩头,将这不该有的私心杂念清除出脑袋,倾身靠上软榻,端起茶水掩饰尴尬般地喝了一口。 回想起刚刚的种种,虞摇几乎可以断定,那便是瑶光公主和江景桓原本的初遇。 若暂时回不到现代,那现在的一切便直接关系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必须想办法改变,改变那个注定不幸的结局。 首先要处理好的,就是她与江景桓的关系。 路边的男人不要捡。 至理名言在她的耳边回响。 既然江景桓的仇恨始于公主府,那就不插手,不强求,不胁迫,不相见。 这样的话,瑶光公主和江景桓原定的命运纠葛就没有发生。 他们之间的恩怨,自然就不复存在了吧。 虞摇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心情也是复杂的。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引起了两周后大洋彼岸的一场龙卷风。 她行为的改变之后,未来的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虞摇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将这些还没发生的担忧和不安排出自己的脑袋。 不论如何,历史的趋势是客观的,大梁的未来应该终将会结束于江景桓之手。 到那时,没有的仇恨的因果,就算未来的一天,虞摇不得已真正走到了瑶光公主命定的劫数,也总会有转圜和调和的余地吧。 透过马车车窗,虞摇抬眼望去,不远处,京城巍峨的城门在大雨中已经隐约可见。 那高大的城楼,在雨雾中半遮半掩,飞檐斗拱好似巨兽的脊背与利角,镇压着权力与自由,在风雨中若隐若现。 朱红的大门紧闭,守城士兵手执点点灯火,成了黑暗之中唯一忽明忽暗的微光。 就要进城了。 江景桓,今日不见,再见之时,愿我们是友非敌。 “咔嚓——轰!” 念头未落,突然的一声巨响惊起了老树上躲雨的乌鸦。 先是木质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是骏马凄厉的嘶鸣,整个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虞摇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甩向车壁,额头撞在窗棂上,眼前金星乱冒。腕上的白玉镯子磕在硬木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几秒后马车停了下来。 虞摇本就不平静的内心,随着这一变故猛地一抖。 “怎么回事?” 她稳住身形,一把撩开侧面的锦缎车帘,问道。 “回公主,路上有个暗坑,马车的车辕陷了进去,好像有些断了。” 巨大的雨幕下,车夫头戴斗笠站在前方不远处马车的车辕跟前,低着身子查看了一番,道。 “严重吗?” “不严重,还请公主稍等片刻,属下立刻处理。” 第3章 第 3 章 车夫绕着深陷泥潭的马车转了一圈,泥水浸透的草鞋在泥泞中留下凌乱的脚印。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神色凝重地来到侍卫统领周显面前。 "周将军,这车辕断得实在厉害,能否劳您帮忙寻些木板或是棍棒之类的硬物,我来固定一下?" "你们几个,都去附近找找看。" 周显剑眉微蹙,抬手一挥,沉声下令。随着整齐的应答声,卫兵们迅速分散开来,踏入雨幕中的丛林,搜寻起来。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迸溅起层层水雾,马车车辕在狂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 时间在雨声中缓缓流淌,除了雨滴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四周再无其他声响。 "怎么样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虞摇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再次开口问道。 然而,这次迎接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探幽,周显?” 虞摇悬着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有些发颤,继续试探地唤道。 但是,依然没有应答。 短短几秒,虞摇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课本中的描述—— 大梁末期,盗匪流寇猖獗,生杀抢掠,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虞摇看着自己这个“略微”有些豪华的马车,不经打了一个冷颤。 不会,遇见抢劫了吧…… 咱就是说,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什么日子呀,怎么接二连三的倒霉呢? 虞摇深吸一口气。 怎么办? 此刻他们还未动手…… 求饶还是逃跑? 几番挣扎过后,虞摇颤颤巍巍伸出手,向了门口遮挡住视线的车帘探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不管怎样,总归需要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然而就这这时,原本停着的马车突然加速,蓦地向前奔去。 巨大的惯性如汹涌潮水,瞬间向站在门口的虞摇席卷而来,她的身体在手碰到车帘的刹那,一个踉跄,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尖锐的桌角就在身后,但是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凉如铁的胸膛。 虞摇心下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 “别动。”一道低沉的男声贴着她耳畔响起。 雨水浸透的衣物带着凉意贴上虞摇的后背,刚要脱口而出的呼救,被脖颈突然贴上的冰凉刀锋生生地卡在了嘴边。 带着铁锈味的呼吸混着雨水与血的腥甜扫过耳垂,男人没有一丝温度的胸膛紧贴着她后颈,几乎要烙进她脊背,湿漉漉的碎发垂落下来,拂过她泛红的耳尖,一滴发梢上的水珠顺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打在了她的锁骨之上。 颈间传来匕首冰冷的触感,仅仅是微微的刺痛,却吓得她丝毫不敢再有半分动作。 “好,好,我不动。” 虞摇竭力保持着镇定,声音却因为害怕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少……少侠,好……好汉,我们有事好商量,不知您途径此地所为何事?若为钱财,马车中有些许金银,您请自便。我乃一介普通女子,还求您高抬贵手……” “普通女子?” 身后男子一声冷哼。 下一秒,一抹明黄色卷轴“啪”地被扔至她脚边。 卷轴落地,散开一角,其上龙纹朱印耀眼——正是案台上,文嘉帝召她的回宫诏书。 “瑶光公主,自谦了。” 男子年轻的嗓音仿若寒夜朔风,在她耳畔幽幽响起。 虞摇心中一阵错愕,一时间有些愣住。 西山行宫处于京郊,距离不远,此次回宫匆忙,接到诏书后,她仅带着探幽与几名侍卫,便衣乔装匆匆上路,本想着轻装简行,不引人注目,未曾想竟然被这人认了出来。 “瑶光公主,深夜返京,如此匆忙,不如捎带在下一程?”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清晰,虽是问句,但语气处处流露出不容拒绝的威胁。 “少侠好眼力,”虞摇定了定心神,下垂的双手紧紧攥住衣摆的裙角,“既然你已经知晓本宫的身份,入城之事,自是好说。” 本朝有制,上京城夜晚城门关闭之后,原则上严禁深夜入城,即便有紧急事务,也只有持特定腰牌和通关文书的少数几人可以破例。 而她,作为皇室宗亲,身负皇命,自然算的上是其中一种。 既然此人意图进入皇城,且已知晓她的身份,想来是想利用她,不声不响地的入城。 “入城腰牌和通关文书在哪?”果然,男人继续问道。 她的腰牌,自然揣在她的兜里,只是…… 虞摇想着,胳膊不由地微微弯曲,双手下意识向腰间摸去。 “别动。”男人手中的匕首轻轻下压,刀刃在她肌肤上压出一道浅红,再次警告道。 "那个,腰牌,腰牌在...在我腰间的衬裙里。"虞摇睫毛轻颤,小心解释道。 背后的男人闻言似乎微微一僵。 但也只是一瞬,他原本没有持刀、抵着门板的另一只手就放了下来,缓缓从她腋下环过,修长的手指挑开月白色软绸做的锦缎外衣,指腹隔着一层薄如青纱的衣料触到她纤细的腰肢,一寸一寸试探地摸索着。 掌心的温度带着薄茧触碰皮肤的微痒透过层层织物传来,虞摇本就紧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颤栗了一下。 好在很快,男人握着找到的腰牌迅速从她的衣襟里伸了出来。 “通关文书呢?”他继续问。 “不知少侠可否见到一个粉衣女子,那是我的贴身侍女,文书在她那里。”虞摇绷直了身子,老实答道。 男子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后,一阵悠扬的哨声从她的背后响起,前行的马车随即应声停下。 而后,马车的外室传来一阵翻找的声音。 虞摇内心微动。 文书在探幽那里,他们现在翻找,是不是代表着,探幽还在车上。 没有人在杀人灭口之后,还将尸体留在车上,所以,探幽还活着! 虞摇思绪飞转。 假借修车引开众人,这车夫,约莫一开始就有问题。 他们不知道腰牌在哪,那么探幽应该不是他们的同伙。 需要停车找腰牌,说明现在这个车上,除了背后的男子和车夫,他们应该没有其他的帮手。 所以,他们只有两个人。 既然这样,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不是普通流民,或者山匪、强盗、草寇之类的亡命之徒。 那些人的抢劫劫掠不会单打独斗,更不会对满车的财物熟视无睹。 也不是刺客。 他们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不引起注意,偷偷进城。 他们知道这是瑶光公主的车架。 一开始便有意设伏…… 虞摇垂眸,看向脚下不断积累起的泛着微红的雨水。 随着时间的推移,虞摇背后黏腻湿润的触感更甚,因为两人距离的靠近,刚刚淡淡的血腥气此时愈发清晰可闻。 一个确定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快速滑过—— 他,受伤了。 一对受伤的主仆,希望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城。 在今天,这样的雨夜。 虞摇深吸一口气,一个荒谬的想法不由地在脑海中浮现。 与此同时,帘帐外,另一位男子的声音响起。 “公子,找到了。” “入城。”身后传来男子简短的指令。 话音落下,一声鞭响,马车继续向前,朝着不远处的城门径直而去。 虞摇的指尖在袖中反复蜷握又松开,目光不自觉飘向几步外的铜镜。 此刻镜面朝向稍显偏斜,可只要她后退几步调整角度,便可看清身后那人的模样…… “那个……公子,入城尚需些时候,不如……我们稍坐片刻可好?” 她声线轻软,纤长睫毛低垂着,语态间带着几分刻意的示弱。 身后男人的指节轻叩车厢板,轻轻的碰撞声里带着丝丝压迫之感。 他沉默片刻,似是认可了她的提议,足尖微动向后退开一寸,手中的匕首稍偏,示意她一同向车厢后面的软榻移动。 马车外,青石板路已蜿蜒至皇城最后一个街口。 车轮碾过积水的瞬间,马车突然急转。 剧烈的离心力撕扯动车厢,虞摇一个没站稳,后腰猛地撞上男子胸膛。 身后,一声沉重的闷哼声响起,男子腹部的肌肉瞬间痉挛,身躯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 但是禁锢在她身上的力量非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愈发沉猛。刹那间,男子手臂陡然发力,裹挟着一股劲风,将怀中之人狠狠甩向身后。虞摇的身形如柳絮般飞起,重重摔落在马车的雕花软榻之上,青丝瞬间凌乱。 原本架在虞摇脖颈的匕首,寒光一闪,瞬间移至她的腰间。锋利的刃口,轻而易举地割破衣物,衣帛撕裂之声,在紧张的气氛中格外刺耳。 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晕,虽然早有准备,但面对男人猛然间出现的脸,虞摇的内心依然如巨石划过一般狠狠一震。 男子本就受伤不轻,剧烈动作让伤口崩裂,殷红鲜血源源不断渗出,将白色的内衫洇得艳红,恰似红梅怒放在皑皑白雪之上。然而即便如此,也难以掩盖他与生俱来的俊美,剑眉星目、高挺鼻梁,轮廓深邃仿若鬼斧神工雕琢而成,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唇角之上,一双深沉的墨瞳似是波涛般汹涌,紧紧盯着她,带着一种惨烈而惊心动魄的美。 事实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虞摇用余光瞟了一眼不远处被风吹在地上,皱皱巴巴的通缉令,无奈又可笑地撇了撇嘴。 但是,说好的瑶光公主绑架美少年回宫呢? 现在,为什么被挟持的人是她自己? “找死!”男人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仿若从冰窖中传来,冷得彻骨,裹挟着的无尽杀意。 “误会误会,刚刚的转弯太急,我有点害怕腿软。” 虞摇被男子眼里的狠厉吓得一惊,连忙摆手解释道。 “大梁皇室惯会撒谎。” 江景桓拿起短剑,用冰冷锋利的剑尖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将视线对着他的眼睛,而后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耳边。 “既然瑶光公主不愿意配合,那……” 男子手中匕首微动,反射出刺眼的杀意,照在虞摇脸上。 “等等!” 虞摇被吓得闭上了眼睛,睫毛剧烈颤动,却依旧强撑着勇气打断他的话。 感受到男子骤然顿住的动作,她试探地睁眼,水光潋滟的眸中闪过细碎的波光。 “我没有不配合,真的……方才那一刻扭到了脚,疼得厉害,不信你看嘛。” 她声音发颤,指尖捏着裙角往上提了半寸,露出脚踝处一点微微泛红的肌肤,眼尾却在抬眸瞬间,极轻地向车帘缝隙扫去—— 转弯后已能看见城门箭楼的飞檐,再拖延片刻,再片刻就好…… “早就听闻,瑶光公主生性放浪,果然,名不虚传。”男子目光扫过她露出的脚踝,眼底掠过一丝浓浓的厌恶和轻蔑,嗤笑嘲弄的声音里似是裹着冰碴,“倒是把风流韵事演得逼真。” 不是,这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虞摇相当错愕。 不过借故露个脚踝拖延时间,怎么就扣上“放浪”的帽子了? 下一秒,虞摇忽得想起,这是礼教森严的古代,古人的封建礼制和保守……这么想,倒也算是正常。 罢了,不和亡命之徒计较。 虞摇呡唇,抬手将裙角拉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别想耍花招……”没等虞摇说完,江景桓手中的匕首再次冷酷地袭来,寒意顺着肌肤往骨头缝里钻,杀意丝毫不减。 “公子,城门到了。” 恰在此时,车夫的声音穿透雨幕响起。 马车速度渐缓,最终稳稳停在上京城门下。巡城校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甲摩擦声清晰可闻。 等的就是现在。 虞摇心下一横,身子主动迎着匕首前倾半寸,眼尾微红像沾了血的蝶翼,在睫毛遮掩下,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公子若现在动手,我必会挣个鱼死网破……”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助公子入城,公子留我一条生路如何?” 第4章 第 4 章 夜色浓稠如墨,上京城高耸的城墙在夜色中犹如蛰伏的巨兽,巍峨城门上方悬挂的青铜兽首灯,摇曳的烛火将影影绰绰的光晕投在青砖地面。 马车停在城门前。 车厢内,檀木熏炉飘出的龙涎香与紧张的气息交织缠绕,空气安静的只能听见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江景桓指尖紧扣短剑,锋刃紧贴着少女纤细的脖颈,屏气敛息,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警惕地扫视着马车外面的一举一动。 “何人至此!” 巡城校尉按剑上前,玄铁刀鞘在火把下泛着冷光,腰间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车夫头戴斗笠,帽檐几乎遮住整张脸。他不慌不忙地从藏青色大氅内取出鎏金螭纹腰牌,朱砂文书上的蟠龙印泥在火光下格外醒目。 “瑶光公主鸾驾回宫,尔等还不速速开门!” 车夫喝道,醇厚威严的嗓音,配合着刻意放缓的语速,语气拿捏得十足,活脱脱一副侍奉多年的皇家侍卫派头。 校尉借着火光验看文书,待看清印玺,脸色骤变,“扑通”一声屈膝跪地:“恭迎公主殿下!” 说罢转身,冲城楼上的卫兵下令:“开城门!” 伴随着"吱呀——轰隆"的巨响,数丈高的厚重城门在绞盘的牵引下缓缓升起,铁链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事情进行得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雕栏画栋的马车徐徐向前行驶,身后城门在巨大的摩擦声中再次缓缓关闭。 然而就在城门关闭到还有最后一丝缝隙之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 "慢着!" 喝止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惊得马匹昂首嘶鸣。 马车应声停下。 江景桓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刚刚放松的肌肉瞬间绷紧。 一名身着玄甲的中年将领策马而来,停在马车前,手中鎏金腰牌在月光下流转着熟悉的光芒。 “公主,您的腰牌落下了。” 他刻意拉长的尾音里,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驾车位上的车夫见状,立即翻身下车,压着身体躬身上前。 “多谢将军。” 说着就要接过将官手中的东西。 然而,那中年将官挥袖摆手,鎏金护腕擦着对方耳畔飞过,一把推开车夫。 他来到马车侧面的车窗前,甲胄上的兽面吞口几乎要贴上车沿。 “公主殿下,您的腰牌落下了。” 他再次说道。 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夜风卷着城头旌旗猎猎作响。将领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动,就在他准备抽剑的刹那,一双裹着鲛绡的素手缓缓探出车窗。 月光洒在少女如玉的指尖,映得腕上那枚羊脂白玉手镯流光溢彩。 “将军有心了。” 虞摇的声音带着皇家特有的清贵道。 立在一旁的将官这才趋前半步,将腰牌轻轻放入她掌心,随即单膝触地,甲胄在青砖上叩出清响。 “臣失礼。” “无妨。”马车里飘出的回应声清冷,却在尾音处晕开薄纱般的温软,“有劳将军。” 马车碾过青石板再次启程,稳稳走出城门洞的阴影。 虞摇斜靠金丝软垫,听着巡城校尉的脚步声渐次消隐在雨幕中,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她望向江景桓依旧抵在脖颈间的匕首,目光中混着几分脱力的松懈,从眼底漫至眉梢。 "既已入城,江公子,请自便吧。" 也罢,不论谁绑谁,总算踏入京城地界,江景桓绑着她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想来此番,自己也算帮了他一把,之后总不至于像原来一样记恨上她,说不定……还能化敌为友? 虞摇想法乐观,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略微灿烂的笑容。 熟料,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淬了冰的冷哼。 “江公子?公主,认识我?” 江景桓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响起。 虞摇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但话已出口,悔之晚矣。 烛光摇曳,映着江景桓那张俊美却又透着冷峻的面庞。他缓缓起身,弯腰拾起桌角皱成一团的通缉令,修长手指随意地把玩着,墨黑的瞳孔里,冰冷的威胁与杀意重新翻涌上来。 “所以,公主一直知道我是谁,这是打算来一招请君入瓮,先让我卸了防备放了你,再回去通风报信吗?” 他……居然是这样想的?! 虞摇怔了怔,指尖下意识攥紧软垫边缘,忙不迭摇头。 “自然不会。” 虽然一定程度上,虞摇能够理解江景桓的谨慎——毕竟他是在被拘捕缉拿期间,可自己一路配合周旋,总不能平白担上算计的罪名。一片好心最后结成梁子,这和原本历史上结下的怨仇又有何区别…… 委屈混着懊恼翻涌上来,她抬眼睫毛颤动,眼底化开水光,染上了几分娇嗔的恼意。 “明明刚才我还帮了你……方才我若想报信,何须开口?我若没有出声,那位将军自然知道代表着什么……” “哦?” 江景桓挑眉,刀锋般的目光审视着她泛红的眼角,喉间溢出的尾音似笑非笑。 他指尖转动匕首,冷光在虞摇颈侧晃出细窄的弧,却未再逼近,眸中寒意虽未褪尽,却透露出几分饶有兴味的思索。 “公主既无此意,便继续与我走一趟吧。” 他忽然收刀,指节敲了敲车厢壁,马蹄声随即在雨幕里重新溅开。 虞摇缩在马车一角,脸蛋微微皱在一起,一边懊恼自己嘴快,一边腹诽男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在,没有江景桓拿着匕首得要挟,她可以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看窗外的风景,还有……不远处男子不露声色的容颜。 狭小的车厢内,驱蚊香囊悬于车梁,散发出的药草气息清冽,却渐渐压不住愈来愈浓的血腥气。 江景桓靠着车壁闭目而坐,剑眉紧蹙,胸膛缓缓起伏。沉重的呼吸牵扯着肋下那道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冷汗顺着额前湿发滴落,滑过他失血过多而近乎透明的灰白唇角,沿着脖颈没入浸透血渍的衣襟。 虞摇轻轻叹了口气,终究忍不住从车角站起身来。 尚未等她迈出半步,一双精壮有力的手掌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传来滚烫的温度。 "你做什么?" 江景桓睁开双目,眼底倦意未散却腾起戒备锋芒。 虞摇抬眸,眼尾微挑,薄唇轻呡成一道淡线没有回答,任由男人扣着自己小臂,身体的动作却固执地没有停止。 她向前两步来到案台边,指尖探入座位下的暗格,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瓶,轻轻搁在两人之间的织锦地毯上,缓缓推到他触手可及之处。 “这是我特意命太医院调配的金疮药,止血生肌之效远胜寻常。” 虞摇垂眸道。 江景桓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深黑的眸子落在那个小小的玉瓶上,又抬起看向虞摇,怔愣片刻后,神色重新染上冰冷的怀疑。 虞摇看着男人的眼神,低头俯身重新将玉瓶捏回掌心。 琥珀色瓶塞“啵”地弹开,浓郁的药香瞬间压住了车厢里的铁锈味。 她屈指蘸取半掌药粉,轻轻点在颈间那道微红的划痕上。 “你放心,没有毒。” 江景桓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游移,停在她白皙的脖颈间,探究的锋芒里第一次掺入了些许动摇。 他松开扣在她腕骨上的手,重新靠回车壁,闭上了眼。 “不必。”他起唇说道。 “再不上药,你的伤口会发炎的。” 虞摇喉间发紧,语气不由得有些急切,她俯身蹲到男人身边,攥住他绷紧的手臂。 “江景桓,我无意害你,你......究竟要如何才肯信我?” 男子不言,微闭的眼睑微微颤动,良久,他唇齿间叹出一缕气息道。 “野生紫芝、天然牛黄、龙脑香、鹿茸血、人血竭,琥珀粉……每一种药材都价值千金,如此名贵的金疮药,公主还是自己留着吧。” “嗯?你怎么知道?”虞摇的诧异脱口而出。 那日,太医院的白胡子太医为制作此药,在瑶光公主库房寻到这些药材时,激动的双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芦苇,当时貌似也是这么说的。 但这制作金疮药时所用到的药材,他是怎么知道的? “边境伤亡之事常有,药还是毒,我自然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江景桓道。 虞摇错愕,忽得想起,有一年她寻到一本偏门野史,上面曾经记载,边陲少将江景桓可闻香辨药,过手知毒……当时只觉得记载太过荒谬,这么一看,原来是真的! 震撼过后,虞摇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既然他没有怀疑药里有毒,那就好办了。 “药就是拿来用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某些人将来不要恩将仇报就好。” 虞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玉瓶,也不再询问他的意见,缓缓倾身,将瓶口对准他肋下那道最深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洒下…… 冰凉的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涌出的鲜血,发出轻微的“嗤”声。江景桓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贲张,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紧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却没有发出一点痛呼。 药粉迅速被鲜血浸透,但涌出的速度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丝。虞摇不敢停,又倒了一些在伤口周围。 直到最后一道浅伤也敷上了药粉,虞摇这才起身,擦了擦手心生出的薄汗,将空了的白色瓷瓶放回桌案之上。 车厢内重新陷入安静。 江景桓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渐渐平缓。金疮药似乎起了一点作用,肋下的出血明显减缓,但每一次呼吸牵扯的剧痛依旧让他冷汗涔涔。汗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苍白俊美的脸颊,沿着脖颈没入湿透的衣襟。那脆弱与强悍交织的矛盾感,在昏暗晃动的光影里,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 虞摇斜靠在他身侧的桌案之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破碎感牢牢攥住。 猛然间,虞摇意识到自己竟看得出神,不由地连忙拍拍自己的脸颊,将视线转移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