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穿上铆钉皮衣的感觉。
16岁生日那天,魏晏灸用他三个月的零花钱给我买了这件衣服。
“生日快乐,小铆钉。”他抖开衣服时,那些金属铆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是一排排小小的铠甲。
“陈薇然,你穿皮衣的样子…真他妈带劲。”他帮我拉上拉链时,手指不小心蹭到我的后颈,我们都假装没注意到彼此发红的耳尖。
养父母确实待我不薄,他们自己穿磨破边的毛衣,但每年生日都带我去拍写真;养母守着那间小杂货铺,养父开货车跑长途,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却舍得在我13岁生日时买雅马哈给我,虽然是个二手的。魏晏灸每天翻墙来教我弹《未闻花名》,身上总是飘着刻意喷过头的香水味。
“又抽烟?”我戳穿他时,这白痴就嬉皮笑脸递给我他的数学作业——作为他教我弹琴的代价。
“3x 5=2的解是x=-1!”我气得把草稿纸揉成团砸他脸上,“你他妈怎么算出x=7的?”
他接住纸团咧嘴一笑:“这不是有我们陈大学霸嘛。”
养母总在厨房偷笑:“那傻小子,每次翻墙前都往身上喷半瓶香水,以为能盖住烟味呢。”
我身上大半的臭毛病都是被这傻逼青梅给祸害出来的——可偏偏总想起他第一次给我打耳钉时,我疼得哇哇叫,他直接把胳膊伸过来:“小铆钉,疼就咬我。”;坐在他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125后座,在午夜街头炸街飙车时,他迎着风吼《最佳损友》的破锣嗓子,冷风灌满校服袖子,把我们的笑声撕碎了洒在整条长街上。
不过这些破事,现在想来都他妈是过眼云烟了。
如今我坐在“锈钉”酒吧最角落的位置,铆钉皮衣在霓虹灯下闪着冷光,手指跟着《Seven Nation Army》的节奏敲击桌面,每一下都像在计算对面这个冒牌记者的死期。他装模作样地掏出录音笔时,我差点笑出声——陈正豪找的演员越来越不专业了。
“陈女士,请问您对网上抨击您穿着作风的言论有何看法?”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我猜叔叔许诺的报酬一定很丰厚,才让这个蠢货敢来试探我。
我点燃一支烟,让烟雾在唇齿间盘旋,吧台边那个戴渔夫帽的背影似乎动了动,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是他妈的错觉,这一个月的每个夜晚都在重复这种可笑的期待。他的手腕上有一道褪色的纹身,是我17岁那年用一根缝衣针和墨水给他纹的吉他图案。针脚歪得像蜈蚣,他当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要嘴硬:“陈师傅这手艺,放民国能当刑讯科长。”
“知道么。”我眯起眼睛,“我第一次穿这身衣服上台时,台下有个白领吓得把马提尼洒在了阿玛尼西装上。”我弹了弹烟灰,“现在那家公司是我的了,而那位绅士……”我故意停顿,“正在为我擦皮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可怜虫,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什么陷阱。
“想听真实的故事?”我向前倾身,铆钉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就从音乐开始吧。”
23岁那年的雨夜,我和魏晏灸在“锈钉”唱《The Chain》的视频爆红网络。那是我研究生毕业前夕,金融系的优等生和酒吧老板在台上撕心裂肺地吼着“Chains keep us together”,铆钉皮衣和电吉他的火花一起飞溅。视频里有个镜头特写——我甩头时,脖子上的金属项链抽在了魏晏灸脸上,留下一道血痕,而他舔着血笑的样子让全网疯狂。
“我们本可以成为网红。”我对着冒牌记者吐了个烟圈,“但一周后,陈守的保镖就站在了酒吧门口。”
那个自称是我祖父的老头派来的西装男们,像一群乌鸦围住了我的二手哈雷,他们说我是4岁被拐卖的陈家千金,说我的“养父母”其实是人贩子的同伙。我抄起啤酒瓶砸碎了领头人的鼻梁——直到陈平安出现,他给我看了我婴儿时期的照片,背后写着“薇然念动万象”和一组我养父银行账户的转账记录。
“血缘是最恶心的枷锁。”我把烟摁灭在桌面上,“特别是当它绑着一个将死老人的愧疚和一个杀人犯的贪婪时。”
陈守的肺癌晚期诊断书就摆在他病床旁边,而陈平安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我拒绝认亲的第二天,养父的货车刹车失灵撞上了化工罐车,ICU账单长得像摇滚乐队的演出曲目单,而陈正豪适时地递来了“借款合同”——条款里藏着让我永远闭嘴的陷阱。
“我签了字。”我示意酒保再来一轮威士忌,“一周后穿着这身皮衣去了陈氏集团董事会。”那天我故意迟到了十五分钟,让所有股东都看清陈平安铁青的脸色。
“各位叔伯。”我解开皮衣扣子,露出里面绣着梦龙乐队的logo的定制衬衫,“先看个有趣的数字游戏如何?”
投影仪亮起的第一张报表就让财务总监打翻了咖啡,我用红色标记出东南亚分公司连续三年被刻意做低的利润,旁边是对比数据——陈平安私人控股的离岸公司同期增长的惊人数字。
“更精彩的在后面。”我转动铆戒,调出第二组文件。
这是陈平安亲笔签名的几份合同,将集团核心专利以白菜价授权给空壳公司。法务部主管开始擦汗时,我适时放出第三枚炸弹——监控录像显示陈正豪的助理深夜潜入档案室,篡改董事会投票记录。
“这些足够让各位重新考虑站队了。”我靠在真皮椅背上,铆钉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再看看这个?”
最后播放的是陈正豪与竞争对手密会的录音,当他说出“等老头子一死就拆分集团”时,我看到几位元老股东的手指开始发抖。
“现在。”我从公文包取出股权转让协议,“谁要第一个签字?”
老爷子在病床上鼓起了掌,把公章扔给了我,而陈平安在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时,居然笑了:“好手段!你父亲肯定会为你骄傲!”
“那个老东西临死前把股权全给了我!”我学着叔叔当时狰狞的表情,扭曲着五官模仿他癫狂的模样,“你是没看见陈平安在监狱里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真正接手公司后,我依然喜欢穿着皮衣去董事会,那些老狐狸的眼神像在看马戏团表演。直到季度报表上跳动的数字让他们闭了嘴——金融硕士可不是白读的。
酒保把酒放在桌上,我注意到他的手在抖,可怜的孩子,他大概没见过这么多西装革履的□□围在酒吧四周。
我对着暗处比了个手势,那些身影立刻退回到阴影里。
“说到骄傲…”我啜饮着威士忌,“魏晏灸那个蠢货,居然觉得自己会拖累我!”
“24岁生日那晚,我在酒吧消防通道拿水管当捧花向他求婚,这个傻逼居然用酒吧的消防栓喷我!”我掐灭烟,金属指套在桌面刮出刺耳声响。
冒牌记者额头渗出冷汗,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采访的不是什么女企业家,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拒绝我的隔天,我收到一份关于‘锈钉’的股权转让书。”我瞥了眼吧台,魏晏灸正百无聊赖的盯着酒杯发呆,后颈露出他第一次为我打耳钉时咬的牙印,“连个屁都不放就玩人间蒸发。”
“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突然抓住冒牌记者的手腕,“他忘了我们第一次上床时放的唱片,忘了在我养父葬礼上为我撑的黑伞,却记得每次演出前哼给我听的摇篮曲!”我能感觉到这个假记者的脉搏在我指尖狂跳,“记忆真是个婊子,专挑最疼的地方咬。”
台风“温格”登陆那晚,酒保说有个戴渔夫帽的男人在哼《Brahms''Lullaby》。我冲进雨里时高跟鞋断了一只,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也被雨水淋了个透。
他坐在我们常占的角落,手指在桌上敲着走板的节奏。当我抓住他的手腕时,那串刻着“小铆钉0902”的铜链硌疼了我的掌心。
“我们……认识吗?”他抬头时,渔夫帽下那双眼睛让我感到陌生。
“治疗费每周烧掉一辆保时捷。”我松开假记者,从皮衣内袋掏出一沓医疗单砸在桌上,“但至少现在,他能认出吉他上的血是我的了。”
上周排练时,魏晏灸突然发作,把贝斯砸在了我眉骨上。缝针时医生问我需不需要报警时,我笑着给了她小费——这才是我认识的摇滚混蛋。
渔夫帽又动了动,魏晏灸今天状态不错,医生说他短期记忆能维持四小时左右,现在剩下来的时间应该刚好够演出一首歌的时间。我起身时铆钉刮破了沙发,这声音让我想起有次穿着这身衣服走进陈氏大厦时,电梯里某位董事的窃窃私语:“穿得像机车妓女。”
后来我把他老婆和健身教练的艳照打包发给了全公司每个部门——老东西当时那张脸啊,简直比吃了屎还好笑。
“最后一个问题。”冒牌记者突然挺直了腰,这让他看起来更可笑了,“陈平安先生托我问您,当年被拐卖事件的真相您究竟知道多少?”
音乐戛然而止,整个酒吧的黑西装都站了起来。
我慢慢摘下耳环——左耳七个铆钉代表陈氏七个子公司的控制权,右耳三个空位留给剩下的叛徒。
“真相?”我用舌尖抵着摘下的耳钉,金属的腥味在口腔里漫开,“就像这个。”突然将耳钉弹向他的眉心,在他惊叫后退时,两个保镖已经钳住了他的肩膀。
酒保适时地关掉了主灯,只剩下舞台的聚光灯将我们笼罩,我踩着铆钉靴走近,鞋跟在地板上敲出《Mr.Blue Sky》的前奏节奏。
“陈平安没告诉你吗?”我俯身凑近他颤抖的耳廓,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四岁那年,是我自己解开绳索从地下室逃出来的。“指尖划过他僵硬的脖颈,“至于养父母的转账记录…不过是他妈为了给我办户口塞的贿赂罢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反应很有趣,看来我亲爱的叔叔果然没敢告诉任何人,他当年绑架失败的真实原因。
我直起腰身,重新点燃一支烟,轻轻拍了拍他僵硬的脸颊:“现在,该轮到你告诉我了。陈正豪许诺给你什么?新身份?还是东南亚分公司的股份?”
“我、我只是个记者…”
“真遗憾。”我将燃着的烟头碾在他眉心,看着他像被电击的青蛙一样抽搐,“我愿意说给你听,是因为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回去。”
吉他递到我手中时,金属弦沾着新鲜的血迹。魏晏灸已经站在了麦克风前,渔夫帽下露出他剃光的鬓角——那是脑部植入电极留下的疤痕。
“准备好了吗?”我调整肩带,铆钉在聚光灯下像一排子弹。
他转过头,瞳孔在药物作用下微微扩散,但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当然,就和以前一样。”
他拨动第一个和弦,走音走得像醉汉的呓语,我却仿佛听见了16岁那年与他第一次登台,他唱《Highway to Hell》时的嘶吼声。
曲终时,台风掀翻了酒吧门口的垃圾桶。魏晏灸茫然地看着我,眼神又变得陌生。“唱得不错。”他礼貌地说,“我们…认识吗?”
我摘下他最爱的铆钉手链戴在他手腕上:“不熟,但你会想起来的。”就像每天早上,我都会重新爱上这个忘记我的男人。
保镖把“假记者”拖出去时,雨已经小了,我扶着魏晏灸走向停在后门的奔驰S680——那辆他曾经痛恨的“资本家座驾”。
上车前,他忽然回头看了眼酒吧招牌:“这里…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把他散落的刘海别到耳后,“只是有个混蛋曾在这里拒绝了我的求婚。”
他困惑地眨眨眼,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啤酒瓶拉环,郑重其事地套在我无名指上。“这样不对吗?”他问,表情认真得像个孩子。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到真皮座椅上,司机识趣地升起了隔板。
“再弹一次《The Chain》吧。”我打开车载音响,“这次我保证不骂你弹错和弦。”
暴雨冲刷着挡风玻璃,当《The Chain》的前奏响起时,我终于听见了二十四岁那晚没等到的回答:
“我愿意。”
我摸出手机的手顿了顿,但还是给私人医院的神经科周主任发了条信息:“明天开始新的治疗方案。”
后视镜里,“锈钉”酒吧的霓虹灯在雨雾中晕开,像一块融化的红宝石。
陈平安说得对,我父亲会为我骄傲的,毕竟只有陈家的血脉,才懂得如何把摇篮曲唱成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