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重新归位时,崔莞言只觉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之后,她睁开眼,心中并无太多惊惶。
她回来了,回到刺杀那天早晨。
青禾很快推门而入,怀里抱着药包。她如昨夜一般将药包接过,只扫一眼,便让她将药收起来。
靠坐在榻上,她将昨夜的失败从头至尾推演一遍。
调哨减防虽成,可镇北军反应之快、下手之狠,皆远超预期。
那些人,根本不给刺客半点近身的机会。
任务若要成功,单靠人力疏忽远远不够,必须制造真正的混乱。
突如其来、难以控场的混乱。
她没再如上次那般出门闲逛,只静静坐在屋里思索,思索一个不会被迅速收拢的破口。
午后,青禾又说膳房用了封州送来的双花草,做了鸡汤,香得很。
崔莞言听了只道:“你想吃就吃些。”
前一回太急,反误局势,这一次,她决定先观。
静坐良久,窗外水声未止,天光阴郁如墨,午膳后青禾匆匆回房。
“小姐,您听说了吗?院里几个守后院的侍卫都闹肚子了,刚被人抬去歇着了。”
崔莞言倏然抬眼。
怎么会?
她未动手,守卫却仍出了岔子。
想起那夜池亭间,褚元唐提及膳食时话里藏锋的试探。
细思之下,她心中一冷。
那顿饭,怕是从头至尾,就不是她一人动的手脚。
他早就知会有刺杀,甚至在等那一刀落下。
质子归朝,皇帝做足兄友之礼,派镇北军与金吾卫同行,以示恩宠。
可越是防得周全,刺客现身那一刻,就越像是在打皇帝的脸。
他不要平安归京,他要借这一场刀光血影,在朝中掀起暗涌。
可惜,刺客不中用。
但今夜的守卫布防极可能仍照旧。
她无法掌控刺客,却可以为那一刀争取更大的空隙。
思及此,她起身踱步。
火?动静太大,易殃及己方。
下毒?不足扰乱全局。
调人?偷袭?太仓促,也无借力之人。
她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四处掣肘、动弹不得。
忽然,她目光落在案上那包未煎的药。
拈开一角,细细嗅了嗅,味道苦烈冲鼻,面上那些就是马钱子。
年少时她体弱多病,寄养叔伯对她颇为苛刻,能拖就拖,常常一病就是十天半月,连请个郎中都吝啬。
幸而那时照顾她的是个老家婆子,早年做过药童,识得些药理,便常以草药熬汤调养。她每日耳濡目染,也就慢慢认得了药材的性状与药性。
那婆子曾讲,有马误食了马钱子的药渣,发作后狂奔撞栏,几欲撞死。
“此物毒中带补,用得巧是命,用不好,是杀人利器。”
她记得极牢。
马钱子药性猛烈,服用过多,无论人或兽,皆会陷入极端兴奋之中,轻则抽搐,重则神志失控,狂奔不止。
若能撒入马料之中,一旦发作,必引惊乱。
她当即拣出药中马钱子,研作细末,用蜡纸包好,藏入袖中。
傍晚时分,她披了件外衫,假作闲步,行至后院马厩。
刚转过廊角,便闻得一股霉味从厢房内飘来。
有人低声道:“昨儿那捆好草全湿透了,再不遮掩点就要挨罚。”
“怕什么,我把湿的塞底,新草盖上头,谁会真来查。”
“唉,咱们不过混口饭吃……主子哪有空理这点破事。”
话音未落,脚步一顿,小厮转头,看见檐下站着的崔莞言,脸色陡变。
“崔小姐怎么在这?”
她神色如常:“听到你们说话,过来看一眼。”
目光掠过草料堆,她心中已有计较。马厩后院阴冷潮湿,混入劣料只怕早非一日。
她并不点破,只道:“你们做事不易,我不曾见,也不会乱说。日后还是小心为好。”
小厮呆了呆,没料到她会如此说话,连连点头:“谢小姐体谅……小的记下了!”
待四下无人,崔莞言快步入内,挑出一捆尚干草料,将药粉悄然洒入草叶之间,然后迅速离去。
夜色渐浓,灯火次第亮起,细雨未歇。
她回到房中,却心绪未平。
褚元唐今晚并未召见她,但她心中反倒更不安。
马钱子发作虽非即刻,可一旦发作,马蹄翻腾之声必会动荡整座驿馆。
她思忖片刻,终披上斗篷出门。
成与不成,她必须亲眼见证。
-
月光如水,映在石阶上,池亭中烛火摇曳,如昨夜一般。
崔莞言走到亭下,亭中人闻声微偏头,眼神自灯影中投来。
“崔小姐这会儿来做什么?”
“夜里闷得慌,睡不着,出来走走。”
褚元唐嗤笑一声:“驿馆这么大,偏你走到我这儿来?”
他眼中寒意乍现,语气陡然一转:“靠近我,没好事。别拿命来赌。”
崔莞言沉默片刻,未言语,忽听远处一声嘶鸣炸响!
紧接着,是一连串奔蹄之声,杂乱失序,狂潮自院外奔涌而来。
马钱子起效了。
“是马厩!”侍卫大喊。
几匹战马挣脱缰绳,沿着廊下狂奔而来,尾后数骑接连失控,马嘶声、碰撞声、脚步声瞬间交杂,整座驿馆陷入混乱。
“有马惊了——快拦住!”
“护卫分两组!守东侧,别叫马冲进主院!”
“带甲的都来后厩,快!”
战马贵重,且性烈难驯,守卫们顾不得别的,只得分出大半人手控制局面。
片刻后,池亭两侧的黑影动了。
数十道道身影自屋脊掠下,劲风破空,直取亭中。
“刺客!”留下的守卫一声厉喝,拔刀而上。
褚元唐动作极快,衣袍翻飞之间已拔刀入手,刀锋一转,削去来者一臂,鲜血溅在栏柱上。
崔莞言被推在亭柱之后,只听得血溅声、兵刃撞击声不断,她死死抓住栏杆。
又一匹狂马挣脱后院牵引,飞蹄而出!
那马嘶吼狂奔,直奔池亭方向,溅起一地雨水,眼中红光闪烁,仿佛失了智。
崔莞言眼神一凝,那马奔的方向,分明是她!
她来不及思索,只本能地退开,可雨水打滑,脚下一空,身形踉跄,几乎摔倒。
就在那一瞬,有股力从身前卷来,将她拽入一个灼热的怀抱。
是褚元唐。
他反手护她于臂弯之间,长刀却仍在手,正欲回身劈出,刺客却已趁隙掠至!
刀光直劈两人后背!
“噗——!”
利刃斜斜划过他的肩头,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衣袍。
“王爷!”谢洵厉声而至,率兵自另一侧夹击,霎时将刺客困入阵中。
几息之后,刺客皆倒地不起,鲜血浸透整块青石地。
风声犹在,杀气未散。
褚元唐的气息已虚,整个人向她身上倾倒。
“王爷……”
他又救了她。
她明明是算计他的人……从没想过,会欠他这么多。
她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因她而负伤的人,掌心沾着他的血。
她应该动的,该呼人、该起身,可此刻四肢发僵,喉头发紧,不知该将心头那一团堵着的东西,归到哪一桩上——是任务?是歉疚?还是某种……她不愿深想的悸动。
话本里说,褚元唐一向寡情薄性,对她虽不冷嘲热讽,却也淡漠。成婚三年不过陌路人,连眼神都不曾对给她半分。
可如今,命运却偏了半分,叫她分不清这场局里,究竟谁才是执棋之人。
-
送褚元唐回屋后,系统的提示声冷不丁地在她响起:
“叮——任务完成,目标遭受致命攻击但未死亡,符合“推进主线”条件。”
“解锁辅助能力,剧情闪回。”
“完成任务后,宿主可查看目标重要回忆片段。”
“是否现在查看目标记忆?”
崔莞言迟疑片刻,选择“是”。
眼前天光一变,脑中画面陡然转暗。
雪正下着。屋檐挂着长长的冰凌,墙角裂着霉斑。
她的视线被牢牢按在一个瘦小的孩子身上,他跪在雪地里,额头已磕破,鲜血滴在雪地上。
“求您……救救我母亲。”他声音嘶哑,脸颊冻得通红,眼神却倔强得可怕。
老太监叹息着把他拽起来,咬牙道:“你等着,老奴拼这条命,给你请太医去。”
画面一转,是一间阴湿昏暗的宫室,窗棂破败,角落结着蛛网。
雨打窗纸,风声呜咽,久病沉积的冷气从地板渗出,直透骨缝。
榻上躺着一名女子,面色如蜡,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被角潮湿。
是宸妃。
崔莞言认得她的容貌。虽憔悴,但眉眼仍有三分与少年相似。
突然,那道小小的身影跌撞着冲了进来。
衣裳凌乱,发丝打湿,唇角因寒风开裂,额头上新添一道血痕。可他顾不上,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死死攥着榻边那只苍白无力的手。
“母亲,我去求福公公了,他说……太医会来,您再等等,好不好?”
宸妃睁眼望着他,想要笑,却只咳出一口血。
他慌忙掏出怀里一块干布,小心擦去母亲唇角的血迹。
“母亲别怕,太医来了就不疼了……我不怕冷,不怕饿……您不要走……”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福公公走进来,神情复杂,脚步踟蹰。
“福公公,太医呢?”
少年察觉不对,扑通一声再次跪下,连连磕头,额角撞得发红。
“求您再去求一次,求求您!我母亲她……她撑不了多久了……”
榻上的宸妃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
“小殿下……老奴已尽力。太医院那边……来不了了。”
画面交替。
宫墙转角,福公公快步穿过偏殿,压低声音与另一名内侍交谈。
“太医已经到了宫门口,就差几步,我原想再求一求。”他说。
“……永安宫比我快一步。”
那人咂舌,低声嘀咕:“可惜了……宸妃娘娘待下人是好的。”
福公公沉默半晌,只吐出四字:“命不由人。”
-
“剧情闪回结束。”
崔莞言仿佛还站在那间冷宫里,看着那个少年跪在雪中,一声声磕头,血溅白雪,也无人应。
她忽然明白了,褚元唐眼中的寂冷从何而来。那不是天性,是被活生生逼出来的。
永安宫,是中宫。
当年的皇后,是如今的太后,她的姑母。
是姑母害死了宸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