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瓦夏在前面领路,他偶尔会停下,警惕地左右张望,眼睛扫过连绵的沙丘和嶙峋的岩石,像在确认无形的危险是否尾随。
连今跟在他身后。脚下的沙砾钻进鞋袜,每一步都磨得脚生疼。不知走了多久,卡卡瓦夏终于在一处巨大的、倾斜的岩石戈壁前停了下来。岩石投下一片狭窄但宝贵的阴凉地带。
这是一处戈壁下的夹角,生长着一些耐干旱的植物。他率先钻了进去,像一只回到巢穴的小动物,然后才回头看向连今,眼神依旧带着审视。
连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微弱地亮起,熟悉的电子音嘀咕起来:“噫……好热,好热,快进去啦!”
卡卡瓦夏猛地回过头,眼睛瞬间睁大,死死盯住连今的口袋,脸上露出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愕。
连今赶紧捂住口袋,尴尬地解释:“呃,别怕,是我的……呃,会说话的手机。”
手机的屏幕又亮了一下,表达不满:“什么叫会说话的手机!我、现在、明明已经是完全生命体了,你快进去哇!你不热,我的主板都要热炸了!”
卡卡瓦夏抬眼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的垂下眼皮,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惊愕散去。
连今钻进阴影处,她赶紧把还在嚷嚷的手机塞回口袋,用力按了按,低声呵斥:“闭嘴!省点电!再吵把你扔沙子里!”
口袋里的震动和抱怨声小了下去,最后发出了一声不甘心的“嘀”声,屏幕彻底暗下,世界总算暂时清静下来。
连今长长吁了口气,感觉比走了几里沙路还累。她靠着岩壁滑坐下来,灼热和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黏在卡卡瓦夏身上。
卡卡瓦夏似乎对刚刚的小插曲不再关注,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堆小果子,默默地将其中一小半放在她面前干燥的沙地上。
她没说话,弯腰捡起小果子,在沾满沙尘的运动裤上随意蹭了蹭,随后塞进嘴里。
强烈的酸涩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刺激得她眯起了眼。用力咀嚼着,感受着微乎其微的湿润感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
连今咽下那口酸涩,舔了舔依旧干裂的嘴唇,对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声音因为疲惫和干渴而沙哑:“……谢谢你的果子,卡卡瓦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除了岩石和外荒凉的背阴处,最终落回他身上:“卡卡瓦夏,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吗?”
卡卡瓦夏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确定她有没有恶意。
他没有说话,连今耐心地等待着。
戈壁的热风在岩石缝隙外呼啸,卷起细小的沙尘,但在这片狭窄的阴凉里,时间似乎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他没有看连今,而是将目光投向岩石夹角外那片刺眼、灼热的茫茫沙海。
“……不是。”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沙哑和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岩石。“曾经……不是一个人。”
他顿了顿,似乎每个字都需要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他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得更小了,仿佛要嵌进岩石的阴影里。
“有族人。”他补充道,声音更低了,几乎被风吞没。
连今看着男孩那被沙尘沾染、磨损严重的粗布衣服,看着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深浅不一的细小疤痕,看着他此刻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诉说着“曾经”之后的故事。
“所以,”连今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现在……只有你了?”
卡卡瓦夏终于将视线从戈壁滩上收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连今的脸上。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审视,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认定的现实。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轻得像羽毛落地。“只剩我了。”
连今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声,该死的,怎么就问起这个问题了,现在好了,真该死啊!
她看着男孩再次低下头,小小的身体几乎要缩进岩石的褶皱里。
尴尬和懊悔在喉咙里打转,比刚才那酸涩的果子更令人难受。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补救,比如“对不起”,或者“会好起来的”,可这些苍白的话语在眼前这片广袤死寂的戈壁和卡卡瓦夏身上,显得如此虚伪和无力。
它们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试着转移话题:“卡卡瓦夏,你要玩一下手机吗?”
他看向连今,又疑惑地、带着点小动物般的警惕,瞥了一眼她的口袋。
连今看着他那专注又警惕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尽量放缓动作,把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你看,就是这个。”她尽量放轻声音,“它……它叫手机。刚才说话的就是它里面的……嗯,一个东西。”
卡卡瓦夏没有从她手里接过手机,只是好奇的看着手机,缓缓说:“我在公司的人手里见过它。”
“公司?”连今捕捉到这个词汇。
“嗯。”卡卡瓦夏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但显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手机本身吸引了。
连今按下电源键,手机成精后大部分软件都成了空壳,好在,她曾经上课摸鱼下载的一些单机游戏还在。
“试试这个?”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一个简单的小游戏。”
卡卡瓦夏的目光被那跳跃的像素小蛇和闪烁的光点牢牢吸住了。他眼中的警惕被纯粹的好奇取代。他迟疑地伸出沾着沙尘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屏幕,被触碰的小蛇立刻改变了方向。
“没事的,”连今尽量放柔声音,鼓励道,“再试试?用手指划,让它去吃那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半强制性的把手机塞到他的手里。
他犹豫了片刻,再次伸出手。这次,他学着连今刚才演示的动作,用指尖在屏幕上缓慢地划过。
屏幕上的像素小蛇跟随他手指的方向,笨拙地扭动着身体。当它终于“吞”下一个闪烁的光点时,屏幕发出一个短促而欢快的“叮!”声,小蛇的身体也增长了一截。
不知过了多久,卡卡瓦夏操控的小蛇终于在一次转弯时撞上了自己长长的身体,屏幕闪烁了几下,跳出一个大大的“GAME OVER”。
“还想玩吗?” 连今轻声问。
卡卡瓦夏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机还给了连今。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没有看连今,也没有看手机,而是再次投向岩石夹角外那片被暮色渐渐染上金红边缘的无垠沙海。
他脸上的那点专注和短暂的光彩消失了,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沉寂,只是那份沉寂中,似乎多了一丝……茫然?像是刚从一场短暂的、色彩斑斓的梦里醒来,又被扔回了灰暗的现实。
他抱着膝盖,把下巴重新搁在膝盖上,小小的身体在扩大的阴影里缩成一团,仿佛比刚才更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就在连今绞尽脑汁,想着还能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
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呀,总算不热了,哈哈!我总算活过来了!”
连今咬牙切齿:“闭嘴吧,没眼色的东西,再吵就把你拍沙子里。”
“哎哟喂,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伙伴。”手机的屏幕闪烁抗议,带着委屈的嗡鸣。
连今一脸微笑,阴阳怪气:“这位尊贵的手机阁下,那您能闭嘴吗?或许您想体验一下沙浴也是可以的哦!”
手机还在那叽里呱啦吵个不停。
“咔哒。”连今面无表情地长按关机键。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卡卡瓦夏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手里黑屏的手机上,又移到她脸上。他的眼睛明亮,像两颗被风沙打磨过的宝石。
“它……一直这样吗?”他小声问,语气里藏着一丝好奇。
连今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是啊,自从出了点意外,它就变成了这样,不过,有时候除了吵,还是有点用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
暮色渐沉,戈壁的风裹挟着细沙,从岩缝中穿梭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卡卡瓦夏往阴影深处缩了缩,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块干硬的饼。
他掰下一半,递给连今。
连今接过,发现这饼硬得像石头,表面还沾着沙粒。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咬了一口,牙齿差点被硌疼。
卡卡瓦夏小口啃着自己的那份,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连今咀嚼的动作一顿。
是啊,为什么呢?她想起自己那个荒诞的“穿越”,想起口袋里那个不靠谱的手机精,想起一睁眼就看见的、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死亡沙漠。
“也行是神明开的玩笑吧。”她最终苦笑着回答。
卡卡瓦夏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澄澈,轻声开口:“那我祝母神保佑你,会找到回家的路。”
连今愣住了,“母神?”她下意识重复。
卡卡瓦夏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母神……是埃维金人的守护神。”
“埃维金人?”
“嗯。”他点头,声音更轻了,“我的……族人。”
卡卡瓦夏沉默了很久,久到连今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母神说……”他终于继续,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沙粒,“所有活着的东西,都是她的孩子。她会在星空里……看着我们。”
他抬起头,那双炫彩的眼睛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明亮:“所以……我祝母神保佑你。”
连今的喉咙忽然哽住了。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