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位置却在下方。
一片浑浊、肮脏、泛着铁锈红的“天空”,笼罩在那些倒悬大楼的根基之下。
浓稠的雾气在“天空”与“地面”(那本该是天空的位置)之间缓慢翻涌、流淌,散发出一种陈年金属和腐烂有机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几道惨白的光束,不知从倒悬城市的哪个角落射出,无力地穿透浓雾,在地面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晃动的光影,如同垂死巨兽的触须。
这景象,彻底击穿了车内众人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鬼……鬼地方啊!”
“开门!开门!让我下去!我不待了!”
“妈妈——!”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车厢里积蓄的恐惧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绝望的哭嚎、歇斯底里的尖叫、疯狂的捶打声瞬间炸裂。
人群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彻底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冲向车厢连接处的磨砂玻璃门。
那个额头流血的男人嘶吼着,用身体猛烈撞击门板。
背包渗蓝液的女孩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潮往前挤,她的帆布背包拖在地上,拉出一道蜿蜒的幽蓝轨迹,但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去在意了。
抱花布包袱的老太太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前行,脸上只剩下麻木的惊恐。
混乱的人潮互相推搡、践踏,咒骂和哭喊声震耳欲聋。
只有那个穿深蓝制服的乘务员,依旧纹丝不动地钉在“禁止下车”的告示牌下。
他将自己的帽檐压得更低了。
乘务员一直垂在身侧、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尖部位的鼓胀越发明显,布料绷紧到了极限,透出里面某种非人的、深暗的色泽。
布料下的蠕动似乎也加剧了,肩线、袖口细微地起伏着。
他像一尊冰冷的、不祥的雕塑,沉默地注视着这场失控的奔逃。
夏有如站在原地没动,后背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壁,紧紧攥着那一小撮早已被捻得无比细腻的纸屑。
指腹无意识地捻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近乎虚无的摩擦。
视线在混乱奔逃的人群、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窗外倒悬城市的诡异光影之间急速跳跃。
每一次光影的明灭,每一次人群的冲撞,都像一道无形的刻痕,飞快地印入脑海。
倒悬的城市……混乱的奔逃……禁止下车的命令……乘务员制服下不安的蠕动……
还有那巨大的告示牌上,冰冷粗犷的“禁止下车”四个字……
一个个细小的碎片、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组合又碎裂,试图拼揍出一个荒诞无离的真相。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淹没在喧嚣中的“咔哒”轻响传来。
夏有如猛的抬头看向乘务员身后。
是那扇磨砂玻璃门内侧的锁舌。
它……弹开了。
并非乘务员所为。
夏有如看着乘务员一动不动的身影想着。
那东西依旧一动不动,像个死物。
更像是某种机制,在列车停稳后的某个瞬间,自动解除了门锁。
这细微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恰好是那个啃食自己手指、额头还在淌血的家伙,他反应最快,狂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那扇门。
“哐——!”
磨砂玻璃门,应声而开。
一股冰冷、腥甜、混杂着浓重金属锈蚀和某种东西腐烂气味的狂风,猛地灌入车厢。
这风带着实质般的粘稠感,吹得人睁不开眼,瞬间盖过了车厢内所有的哭喊尖叫。
前排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东倒西歪。
但很可惜。
门外,没有什么站台边缘。
有的只是一片……虚无。
深不见底,弥漫着浓稠灰雾的虚无。
那倒悬城市投下的惨白光束,在浓雾中切割出诡异的光路,却丝毫照不透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风就是从这深渊般的虚无中,向上(或者说,向着列车停靠的这个“平面”)猛烈倒灌进来的。
连接车厢与那片虚无的,只有一道狭窄的、锈迹斑斑的铁梯。
梯子以一种违反重力的角度,斜斜地向上延伸,消失在头顶那片倒悬城市的浓雾和扭曲建筑根基构成的阴影里。
铁梯的末端,就悬在敞开的车门外不到半米的地方,在狂风中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断裂脱落。
深渊站。名副其实。
冲在最前面、撞开门的男人,被这深渊的景象和猛烈的腥风骇得发出一声非人的怪叫,脚下一软,竟向后跌倒,绊倒了后面几个人。
“梯子!有梯子!”
有人眼尖,指着那悬空的、锈迹斑斑的救命稻草狂喊。
“爬上去!离开这鬼车!”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人群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敞开的、通向倒悬地狱的门。
混乱达到了顶点。
狭窄的车门成了地狱的入口。
人们尖叫着、推搡着、撕扯着,只为能抢先一步抓住那截锈蚀的铁梯。
有人被挤下了深渊,惨叫声瞬间被浓雾吞噬;有人抓住了梯子,但梯子剧烈摇晃,上面的人惊恐地蹬踹着下方试图攀爬的手。
那个额头流血的男人抓住梯子的一根横杆,奋力向上爬了几步,但他下方一个瘦小的女人死死抱住他的腿。
幽蓝的粘液在地板上被无数只脚踩过,留下湿滑混乱的痕迹。
夏有如依旧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壁。
指尖捻着最后一点纸屑,几乎要捻成粉末。
瞳孔里映着门外那片倒悬的、浓雾弥漫的地狱景象,映着铁梯上绝望挣扎的人影,映着深渊般吞噬一切的虚无。
一种冰冷的、近乎颤栗的兴奋感,如同细微的电流,沿着脊椎一路窜升,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恐惧。
原来如此。
不是禁止下车。
是禁止……在错误的地点下车。
或者说,禁止……在错误的“站点”下车。
这趟车,停靠的每一个“站”,连接的恐怕都是截然不同的、超越想象的“世界”。
深渊站……倒悬的城市……
那么,这节车厢本身呢?
它连接的下一节车厢,又通向何方?
那个乘务员……他真的是“人”吗?
还是……某种“规则”的化身?
或者说,是“车票”的某种体现?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混乱和血腥的背景下,电光火石般在脑中成型。
必须验证。
验证这辆车的规则。
验证“车票”的本质。
夏有如没有冲向那扇通向倒悬地狱的门。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猛地射向车厢另一头。
——那扇通往下一节车厢的连接门。
那扇门,在混乱中依旧紧闭着,门上方没有任何告示牌。
而那个穿着深蓝制服、制服下蠕动的乘务员,依旧像一尊不祥的雕像,沉默地矗立在“禁止下车”的牌子下,帽檐下的阴影深不见底,仿佛对身后咫尺之遥的疯狂奔逃和深渊景象毫无兴趣。
就是现在!
我动了。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身体像一道蓄力已久的影子,猛地从紧贴的车厢壁弹射出去。
目标明确。
——不是深渊之门,而是那扇紧闭的、通往下一节车厢的连接门。
速度极快,几乎是贴着混乱人群的边缘掠过。
那个抱着花布包袱的老太太被人流推搡着,恰好挡在我前进的路径上。
她的身体很轻,很脆弱。
但夏有如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怜悯。
他的肩膀在她身侧猛地一撞!
力道精准而冷酷。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老太太像一片枯叶般被我撞得向侧面踉跄跌出,怀里的花布包袱脱手飞出,正正砸向那个如同雕像般静立的乘务员。
夏有如弯了弯眼睛。
意料之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拉长、扭曲。
花布包袱翻滚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那个一直纹丝不动的乘务员,终于有了反应。
在包袱即将砸中他后脑的刹那,他那戴着白手套、指尖鼓胀的手,以一种完全超越人类关节极限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身后一挥!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白手套的指尖部位瞬间被撑破,几根湿漉漉、滑腻腻、闪烁着金属般冰冷光泽的黑色尖锐骨刺,如同淬毒的匕首,闪电般从裂口刺出。
“噗!”
骨刺精准地贯穿了飞来的花布包袱,力道之大,直接将包袱撕裂。
破布、零碎杂物、还有几块黑乎乎像是干粮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就是现在!
乘务员出手撕裂包袱的瞬间,他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
那深蓝制服下蠕动的轮廓,似乎都短暂地凝滞了一瞬。
夏有如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借着撞开老太太的反作用力,速度更快。
目标。
——他深蓝制服胸前那个小小的、方形的、透明塑料窗口。
那里面,本该插着一张属于乘务员的身份卡或车票。
此刻,塑料窗口后面,露出了一小截暗红色的硬质卡片边缘。
指尖一直捻着的那一小撮早已被汗水浸透、捻得无比细腻的纸屑粉末,在疾冲带起的风中,被夏有如猛地向前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