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不到,闹钟还没响,林濯月就睁开了眼,他今天要带章启文爬山,约好七点去接他。
章洄还没醒,仰面躺着,一条胳膊垫在林濯月颈后,熟睡时五官显得柔和,浓密的眉毛被散乱的发遮掩,时常紧蹙的眉宇舒展开,薄厚适中的嘴唇看上去很柔软。
林濯月轻轻翻身,支高身体,小心翼翼舔了一下他的嘴唇,又吻了一下他的唇角,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准备起床洗漱。
章洄突然一个翻身,把正欲起床的林濯月压回了床上,结实的胳膊紧紧扣着他的腰,脸埋进他颈窝,呼吸犹然绵长。
林濯月动弹不得,试图在不吵醒他的情况下将他扒下来,奈何章洄一动不动,霸道地将他裹在怀里。
林濯月环着他的肩膀,拨弄他乌黑的发丝,几不可闻地说:“我要起床了。”
章洄并不应答,像是沉陷在睡梦中。
窗外朝阳初升,金色的暖阳透过薄沙窗帘洒了进来,照亮了房间一隅,林濯月又等待了片刻,温热的手掌轻抚着章洄宽阔的后背,轻声哄道:“爬完山就回来,好久没有做饭给你吃了,晚上给你做番茄牛腩好不好?”
“嗯。”章洄似是梦中呓语,身体丝毫没有挪开。
“吃不腻吗?”林濯月问,“你是不是装睡?”
章洄没应声,肩膀笑得直抖。
“你果然装睡!”林濯月气恼道,“快点让我起来,我要迟到了。”
“爬什么山,陪我上班。”
章洄吮着他脖颈处一块薄薄的皮肤,潮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肩颈处,林濯月缩着脖子求饶:“明天,好不好?”
章洄抬高头,深深地看着他,几秒后,翻身坐起来:“番茄牛腩别忘了。”
“嗯嗯嗯。”林濯月盘算着,景点去过了,商场也逛过了,连山也爬了,章启文大概可以回家了。
*
八点钟,樊金广场中庭搭起了展台,庆祝签约的花篮摆成一列,记者提前到场,签名进入观众席,九点一刻,签约仪式将正式开始,周蔼谦作为甲方代表,已经在休息室等候。
他习惯于任何事情都早做准备,准时等于迟到,谢志远等于傻逼。周蔼谦铭记于心。
自从成立了致远投资,谢志远作为法人可以自由操控公司运作之后,周蔼谦觉得自己有点控不住他了,他不想过多的介入致远投资,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波及,然而这样的模式,却令谢志远逐渐失控。
早些年,周蔼谦帮Simon做事,每笔流水都经自己手,这样风险太大,所以Simon为他找来了谢志远,关键时刻能当替罪羔羊。Simon出钱,周蔼谦动脑,谢志远背锅,原本是完美的三角关系。
但谢志远是赌徒,无论身价多少,永远都是不计后果的心态,人蠢好糊弄,也容易闯祸,凡事都有两面性。
周蔼谦近来发现他结交了社团的兄弟,还擅自动用了公司的钱,这笔钱对于周蔼谦和Simon来说微乎其微,轻而易举就可以补上漏洞,但谢志远这种举动却令周蔼谦很不满。
事实上,周蔼谦不仅对谢志远颇有微词,对Simon也想敬而远之,可一旦入了局,想脱身太难了,那已经不是钱的问题。
谢志远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肆无忌惮地花钱,趁着还有命享福。
但周蔼谦和他不同,他有身份有地位,名利双收,也已经有了花不完的钱,与Simon继续合作,总有一天会出问题,他亟需一个后退的契机,而不是陪着谢志远一起进坟墓。
九点一刻,谢志远病恹恹、哈欠连连地进门。
周蔼谦尚来不及质问他的迟到,目光陡然一沉,问道:“你是不是吸了?”
谢志远揉了一下鼻子,两只手在裤缝上搓了搓,然后插进口袋,懒散地说:“没啊,就昨天和几个哥们喝了两杯,是不是签约剪彩?要不赶紧吧,我十点还约了人喝咖啡。”
“你约了谁?”周蔼谦咬牙切齿地问,“那些兄弟又是什么人?”
谢志远咧嘴一笑:“道上的兄弟,请他们帮忙绑个人。”
周蔼谦腾地站了起来,助理有眼力劲地退出休息室,把门给关严实了。
“兄弟,你别急啊,这事情我不出面。”谢志远得意道,“有我大哥在,凡事他顶着。”
周蔼谦头顶生烟,用手点着他,想骂又骂不上来,任何一句脏话都无法纾解他现在的愤怒,“马上把你的人叫回来!我不管你要绑谁!立刻!马上!”
谢志远看了眼手表,遗憾道:“那恐怕不行,这个时候,兄弟们已经行动了。”
*
前往郊区的公路上,一辆黑色库里南正在缓慢前行,司机从后视镜里向后望去,淡漠地提醒:“先生,请确认已经系好安全带,前方道路颠簸。”
“没问题。”
话音刚落,风驰电掣间,一辆面包车迎面撞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司机猛打方向盘,车胎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尘灰糅杂着火星子,只听见哐当一声,像是玻璃炸开的声音,巨大的冲击力令身体前倾,又再重重摔回靠背上,同时间,滋一声,汽车熄了火。
面包车上冲下来七八个年轻人,举着铁棍敲打车前盖,叫嚣着让他们下车。
谢群出现在人群后方,脚步有些迟钝,拨开人流走向了车后座,用手背敲打那面贴着防窥膜的车窗玻璃。
车里久久没有动静,谢群尝试着拉开车门。
门打开了,他望向车后座的年轻男人,淡漠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哽,“阿月,我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来见你。”
青年屈身而坐,单手捂着额头,闻言转回头来,手指插进头发里,向后捋去,清晰露出那张冷峻的面容,浓眉下的那双眼同时流露出悲哀与凶狠。
谢群脚步跌撞,向后退了一步,视线猛地转向青年旁的那人,不是章启文!
“你不是阿月......”谢群嗫嚅道,“你是章洄?”
“谢叔叔,我们约好十点,你没有迟到。”章洄勾起冷笑,长腿跨出车外,高大的身躯从车里出来,在谢群的身前落下恐怖的阴影。
小混混们面面相觑,询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人还抓不抓!”
“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逃跑,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章洄倚在车门上,额头正在滴血,鲜血从眉心滑过,流向鼻翼,他分明沐浴在阳光下,却比肩地狱里的恶魔,浑身充斥着恶意,让人不寒而栗。
谢群嘴唇发抖:“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
章洄抬起手腕,淡淡道:“还有九分四十秒。”
“有诈!快跑!”混混们窜上车,有人过来拽谢群一起走,谢群却岿然不动,脚步像钉在了柏油马路上。
混混们便不再管他,哐当拉上门,扬长而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谢群□□着干燥的嘴唇,混乱又茫然。
周蔼谦给谢志远安装了防护软件,同样的方法,章洄不会冒险两次,但谢志远并不怎么聪明,也没有防备意识,章洄只需要锁定他交往的社团老大,就可以轻易知晓谢志远的计划。
谢志远派人跟踪林濯月,偷听到他今天要去爬山,于是安排人等候在酒店停车场,在“章启文”坐上这辆车之后,就派□□一路跟着,去往郊外的路上,只有这一段没有监控,章洄料定他们会在这里动手。
面对谢群的疑惑,章洄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摊手道:“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会知道。”
谢群一阵恶寒,从脊柱里升腾出寒意,令他不由胆颤。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不如你也回答我,为什么一定要见阿月。”章洄问。
谢群低垂着头,仍在琢磨刚才的问题,喃喃自语道:“到处都是监控,是不是都能看见......”
警笛声自远方盘旋而来,由远及近,萦绕在耳边,谢群犹沉浸在茫然中,身后突然有人唤他的名字。
章洄一怔,瞬间抬眸望去,猝不及防见到了林濯月的身影。
他立在不远的地方,脸色沉静,眼底不染情绪,像橱窗里精致的娃娃,美丽的皮囊下充斥着沉沉死气。
“你怎么来了!”章洄愕然变了脸色。
“你突然问我借车,爸爸又打电话来说不舒服,不去爬山,我不可能不怀疑。”林濯月淡然回答。
章洄疾步向他走去,顷刻间,谢群突然厉声一喝,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章洄的后背。
“——站住!”
众人都愣住了,随之赶来的警察也呆愣住了,没有人想到他会有枪械。
林濯月目光一沉,脸色倏变,凌厉的眼神刺向谢群,“你敢动他!”
章洄站在原地没有动,高举起双手,朝林濯月摇头,示意他冷静。
谢群继而走了上来,手枪抵住章洄的后腰,他谨慎地躲在章洄身后,不敢过于近身。
视线穿过章洄的肩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林濯月,那张面孔熟悉又陌生,谢群只在照片里见过成年的他,这十六年里,他反复会想起林濯月的脸,幻想他长大后的模样。
比他想象中柔软了许多,谢群感觉到迷茫,林濯月从小就长得漂亮,可心肠却冷硬,幻想里的林濯月长大后应该更加消瘦,阴沉,没有血色,像阴影里的爬虫。
而现实是,他才是那条不见天日的虫。
谢群不知为什么会流眼泪,于他来说,一切都太难了,他融入不了这个社会,连提问都显得困难。
谢群内心掀起了波涛,歇斯底里隐藏在身体里,语气却很平静,“阿月,警察要来了。”
林濯月颔首:“放下枪,跟警察走,或者,你可以用枪指着我,放章洄离开。”
“林濯月!你给我闭嘴!”章洄厉目瞪向他,而林濯月视而不见,依旧与谢群对视,脚步不着痕迹向前挪了半步。
警笛声嚣然而上,将所有人裹挟在内,谢群不为所动,甚至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全部的注意力都停留在林濯月身上。
“阿月,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冤枉我绑架!”过往经历如走马灯般在谢群瞳孔里闪过,争相递到他唇边的话筒,人群鄙夷的眼神,狱中格外的招待,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那场绑架,每每想起,皆触目惊心。
“我没有冤枉你。”林濯月眼神冷漠,于他来说,这样的谢群太陌生了,以至于用话语挑衅他不会带来任何快感,“你绑架了我,你把我扔在游乐园,扔在出租屋,你想要饿死我,你想要饿死我!”
“不是我!那不是我!!!!!!!”谢群突然声嘶力竭,抵在章洄腰际的手枪由于激动来回倾移。
章洄身体紧绷,似乎想要转回身,谢群却没有错过他的异动,用力向前一顶,厉声道:“不许动!手抬高!”
章洄只好放松身体,高高举起双手。
“或许,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毒死阿秋。”林濯月嘴唇轻颤,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只有眼底泛起了一抹泪花。
“阿秋?”谢群无措摇头,“阿秋是谁?”
“你不记得了?我以为你会记得与小保姆的快乐时光。”林濯月幽幽笑了起来,“你带她进妈妈的衣帽间,你们亲热,拥吻,嫌阿秋吵闹,商量着如何让他闭嘴。”
谢群几欲作呕,“那条狗......居然是因为那条狗.......”
“你们可以虐杀一条狗,以后也会虐杀一个女人,你已经动手了,不是吗?”林濯月逐步走近他,“你忘记了,你全部都忘记了,忘记吵架的时候如何抓起妈妈的头发,如何砸她的脑袋,你选择忘记,所以觉得自己很无辜。”
谢群哽咽着摇头,“我喝醉酒了,我就是......我就是喝醉酒了......”
林濯月不语,在他崩溃之时,逐步向前走去。
谢群突然神色一凛,恢复镇定,厉声喝道:“站住!别过来!”
林濯月垂下眼,停住了脚步,双手背在身后,无趣地踩着脚下的石子。
“不要扯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警察就在这里!你承认吧,林濯月!是你冤枉了我!”
“嗯嗯,我承认,是我冤枉了你,你是被冤枉的,是善良无辜的,都是我的错,我是那个大坏蛋,现在可以放开章洄了吗?”林濯月轻快地说。
谢群痛苦至极,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反应,没有人愿意向他赎罪,尽管他已经扼住了一条性命。
陡然之间,沸腾的思绪得到了一个豁口,情绪宣泄而出,谢群找到了那个答案。
“他说对了......你不是我的儿子......”谢群眼神怔忪,“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试管来的,根本没有理由,你害人没有理由......”
“爸爸,你说错了,我害人是有理由的,”林濯月微笑道,“因为我继承了你的基因,所以才,无、恶、不、作。”
满腔的怒火糅杂着血腥味在身体里蒸腾,谢群的肺腑里团着一股淤气,无从释怀,他缓缓举起枪,枪口抬高,自章洄的肩膀上方,对准了林濯月的脸。
“那天我不该把你扔在游乐园,不,”谢群说,“林濯月,你不应该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