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有股湿哒哒的潮味,林策走到三楼尽头的一间宿舍,锁头生锈,看起来没人住。打开308的宿舍门。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增添了林策此刻的烦躁,他无语地闭上眼,准备接受“死老鼠花蘑菇”的视觉冲击。
然而,出乎意料,林策睁开眼,发现这里还挺干净的,虽说还是很破,到处锈迹斑驳,但起码床板柜顶上没灰。
屋里的陈设不出预料地很简单,四个上下铺一个柜子,八人间,连张桌子都没有。
林策无奈翻出手机,找到通讯录,发了个“谢谢。”
知道他住这里,还有闲心能提前来帮他打扫的,林策只能想起这一个人。
林策挑了一张床,从箱子里拿出一桶消毒湿巾,开始收拾床铺。他很久没做过这些事情了,凭着印象大致铺了一下。鉴于他的东西比较多,于是他又理所当然地征用了一个上铺,用来放琐碎用品,还有一张下铺当餐桌。
其余暂时用不着的,比如那两套蓝白相间的校服和自己的换洗衣物,就先塞进柜子里吧。
一打开柜子,林策愣了一下。本来是八个隔板的柜子,隔板全被抽走了,里面放着一床气味诡异的被子和一个书包。
凭着这股潮湿到发霉的味道,他能猜到这是谁的东西,毕竟半个小时前刚近距离闻过。
林策转身扫视一遍宿舍,确定其他的床铺都是空的。
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手机上,“搞笑呢?”
手机很会掐时机的“嘀”了一下,收到一条消息:不客气(笑脸)。
林策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你不客气个蛋,都聊岔台了。”
然后规规矩矩,手指飞快地回一句“发错人了。”
这次对面那人倒是回得很迅速,“我懂。”
林策心平气和地骂出声来,“你懂个蛋啊。”遂放弃继续用手机交流。
他把柜门合上,也放弃使用这个柜子,把行李箱都摊开平放,直接当柜子用了。
“我靠,第二节就开始翘课,牛|逼啊。”
“你羡慕你也翘呗。”
“不敢不敢。”
“那可是林策,你别说你没听过他?我算什么小卡拉米——”
“咳咳。”许之澜打断了后排几位聚在一起的同学,“让一下。”
“第三题就是选C,作用力和反作用力,靠,怀疑我?希林你选的什么?”王晨晓在一旁与人争辩。王晨晓同学是个**型的文艺委员,肩宽体胖,嗓门洪亮,龙精活虎,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姑娘。许之澜一度非常执着地举荐她兼职体育和纪律委员,可惜一直没能成。
“C。”坐在第二排靠近过道的顾希林说。
“喏。”王晨昂着下巴点了点,其他几个男生瞬间没脾气了,也不争,挠着头回去默默继续算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男生有点害羞的凑过去问,“学霸,学神,这个题怎么做的啊?”
顾希林习惯性的转笔,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与桌面拉开距离,抽出一张草稿纸,“唰唰”两下画了一张图,又圈了几圈重点,“就这。”
王晨晓嘿嘿笑倒在一旁。
“懂。”来人面露难色地咬牙点头。余光瞥见许之澜,忙不迭的跑了,“我再去问问班长,谢谢学神。”
班里一阵吹口哨声。
“你还不如问我呢!叫声姐姐我还能给你写几个字!”王晨晓笑喊,把那名男生喊得脸红脖子粗。
顾希林很优秀。一个人如果只是在世俗的几个方面优秀,是不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但如果一个人自带一种“我独我”的嚣张,且在你认知范围里的每个方面都优秀,让人谈起她来也就只剩一个“哇。”优秀到这种程度,是很难让人嫉妒的,甚至都没有人会产生追赶她的**,满腔热血只有纯粹的羡慕。顾希林就是这种人。
然而,顾希林对人类这种生物的热情有限,周遭的艳羡她并不买账,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能走进她拒人千里之外的范围内。
顾希林漠视周围的起哄声,轻轻敲了敲桌板。
待周围都安静下来,只剩聊天私语的时候,坐在第一排,顾希林前面的女孩悄悄转过身,有点撒娇一样身影的趴在顾希林桌上,瓮声道,“这个为什么选C啊。”
顾希林的肩膀放松成柔软的弧度,依旧冷着脸,拿着笔一边画一边解释。
“哦。”陈静雯点头,“懂了。”
顾希林习惯性的用笔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陈静雯又默默转过身。
没错,陈静雯就是两个人中的一个。
“哎。”蒋翔打着哈欠伸懒腰,像一只伸展开的大耗子,视线瞥了一眼最后一排,又瞥了一眼黑板上的课表。
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到喝着水的乜全胜身边。伸手把瓶子抬高,打算给小黑灌一脖子水。
乜全胜喝得快,没给机会。
蒋翔俯身微笑,“黑哥,歇好了吗?”
乜全胜没说话,他一直不跟蒋翔对话。
“我想出去玩,你想不想?”蒋翔接着说,然后猝不及防的抬手把乜全胜的脑袋往桌上摁。
没摁下去。
“呵,脖子还是这么硬啊。”蒋翔满意的拍拍,“带劲哈。”
然后抓着他的耳朵把人提起来,这个一米七五的娃娃脸,力气却不像个娃娃该有的,“嘿哈”一脚给踹到后门墙角的垃圾桶里去了,垃圾桶应声而倒,盖身分离。垃圾桶里没有垃圾。
然后蒋翔冲着许之澜喊了一声,“班长大人,黑哥肚子疼,我陪他去医务室哈。”
刘胖拿起篮球跟在后面。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整个七班甚至整个年级都对此见怪不怪。就像有些人生下来就有六根手指,从他们初一进这所学校开始,蒋翔和乜全胜的定位就是这样的,蒋翔收拾他就像下雨天打儿子,不打白不打,打了也没有任何后果。
许之澜不是没拦过,可惜,他也无能为力。他毕竟做不到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乜全胜给自己惹一身骚。更无语的是,乜全胜自己都不甚在意。
乜全胜被带到操场,这会儿有上体育课的,蒋翔他们混在中间,自己给自己上体育课。
这个时候一般就没有乜全胜什么事了,他应该“有眼色”地赶紧走人,别在这碍眼,否则他就是人形篮球框。
可供乜全胜选择的僻静地方不多,厕所隔间算一个,操场不远处的杨树林算一个,宿舍算一个,没什么遮挡的天台算一个。
十月的正午,热气正盛,已经自作主张,把他的最佳选择明明白白标注出来。
乜全胜尽量避开人,老旧宿舍楼可以偷偷溜进去的空子很多,宿舍的大爷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低着头,后脖颈的骨头突兀地高出来一块。小黑猫一样溜进去,悄无声息,活像个鬼。
林策出了一身汗,拿了洗漱的东西在楼里找淋浴,简直不敢相信,一栋能住640个人的宿舍楼,竟然连一个淋浴头都找不到。
林策不信邪地去问了宿管大爷,在大爷那慢慢悠悠地话里一定确定以及肯定之后,林策气消了,甚至气笑了。
他四肢略显麻木地回到三楼,拿了洗漱用品在洗手池一盆一盆的接水兜头浇,完事潦草地擦了擦。
“呼。”
“爽。”
林策光着上半身一边擦头一边往回走,正好看到一个大灰老鼠拆开308的下半块门板往里面钻,钻完还不忘把门板封好。
林策走过去踢踢,还挺结实。刚想踹一脚试试这块板子的极限,大灰老鼠就猛地把门打开了。鼻尖跟林老大的胸口只差一张纸的厚度。
乜全胜突兀的大眼珠子更突出了,猛地深吸一口气。
林策都感受到气流流动了。他不喜欢这个距离,推了乜全胜一把。
乜全胜后仰倒地,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林策的身躯和皱起的眉头。
林策把挡道的“请”走了,不发一言走到自己的床位上,打开小风扇躺尸。
乜全胜爬迅速爬起来,拍了拍校服上的土。
他从看到308里的铺盖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地方又废了,然鹅,这栋楼就剩这一间空宿舍。即使心底里搬出308 的决心就像长在他身上的条件反射,这会他突然就不想动了。一是因为刚才林策是往屋里推的他,二是今天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三是,陌生人在不知道对方底细的时候总会保持基本的礼貌和客气,乜全胜靠着这一点,凭空生出些理直气壮:我先来的凭什么要我走?
这个人叫林策,前一中老大兼校霸,这事全校都知道,乜全胜也听说了。不过他对林策的认知也就是这样了。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校霸又怎样?老大又怎样?不过是仗势欺人的遮羞布。也就是那些家里的大宝贝们才觉得他们身上自带光环,跟蒋翔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如出一辙地垃圾,一中托举一个林策,肯定少不了几个甚至几十个乜全胜。就算惹恼了他也不过是挨一顿臭揍而已,谁怕谁啊?!
装什么啊!
纵然做到了心理上轻视他,落实到行动上,乜全胜还是不愿招惹这类人的。谁会嫌敌人少呢?
床上的人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乜全胜踮着脚尖坐到离门最近、离林策最远的柜子里,这是他的“前秘密基地”。把自己包裹在一堆破抹布中间,贪婪地呼吸,靠着墙搂住自己的脖子。
上课时间的宿舍楼很安静,关不严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先是加速运动,然后匀速落在地面,水声在楼道回荡。晦暗的房间光线不明,308里有两个人。
林策睡了一个小时,外面呜呜昂昂的嘈杂声惹得他皱了皱眉头。
到饭点了。
睁开眼的时候有些恍惚,陌生的环境在脑子里挑断一根弦,霎时就清醒了。有些渴,他垂下手拿饮料,翻身坐起来的时候,老觉着有人看他,一转头看到了乜全胜——敞着柜门坐在里面。
正双眼无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空洞麻木,活像个等着上供的祖宗。
虽然是白天,林策还是被抱膝定在柜子里的乜全胜吓到了,炸了几根汗毛。
不过前一中老大的伪装功力斐然,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表情淡定,喝了口水,“你还在啊。”
乜全胜了无生气,仿佛已经死了一会了,沙哑的嗓子擦出一句“昂。”
楼道里拧不紧的水管滴答滴答地响。
谁也没问谁对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一个对别人无所谓,一个对自己无所谓。
林策不疾不徐喝完一瓶水,四肢醒过盹来,穿上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拿了钱包饭卡,临出门的时候,指了指他,“柜子里面的东西是你的吧,去换了吧,一股味。”虽然是提议,但是林策不怎么友善的脸色并没有给人“可以商量”的错觉。
乜全胜怀疑自己又空耳了。这人是在命令他丢掉自己仅有的财产吗?他哪来的脸?
林策刚刚睡醒,稍微攒了点耐心,又问,“没听见啊。”
“我拿走。”乜全胜声音像蒙着棉花的喇叭,听着很费力,“行吗?”
乜全胜低着头,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
林策也看出来了,这人脑子多半有病,语速超慢就算了,别人问他一句话,他总要等几秒,把话从嘴里囫囵成个,过一遍才开口。说话一板一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属于“但凡说得快一点舌头就要罢工给你看”那类型的。
林老大此刻只想对天怒吼:玛德,怎么老让他遇到这种人这种事!他又不是扶贫办的!再捡可怜虫他就是狗!
“七中的情况我不了解,”林策放慢语速,声音在乜全胜的对比下堪称洪亮,“而且也不想知道谁是老大,你是什么处境。”
乜全胜抬眼看他,空洞里掺杂些许敌意。
林策居高临下,目光轻飘飘落在乜全胜身上,并不把乜全胜的不善当回事,垂下的胳膊不自觉地转着饭卡,语气不冷不热,“我来这的目的是要‘片叶不沾身’的完成义务教育,不管是好叶还是坏叶。只要没人打扰我的生活。谁没眼色,我就把谁冲进下水道。能听懂吧?”
乜全胜被这通解释砸了头,被唬住了,没来得及细想,就顶着一张智力欠费的脸缓缓点头。
林策也点点头,“那就把这些换了吧,它们打扰到我了,黑色箱子里的三件套你拿去用。”林策指了指一个敞着盖的黑色行李箱,里面有一套没拆封的成品床褥。
说完之后就走了,留下一溜湿脚印。
乜全胜捂着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可能真出毛病了。怎么这个老大,一边毒舌一边做慈善,就是不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