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经事.》 第1章 七班 我跟乜全胜的故事始于2012 年夏。七中的这个闷夏,黏腻得像刚沏开的黑芝麻糊般燥热。 我戴着耳机晃到初三七班的时候,屋里本就属于耳语的呢喃直接猝死,三十几双眼睛在我周遭游离,然后倒数第二排北侧靠窗的那位小胖把自己的桌子往前挪了挪,在自己的肚子上勒出一条肉|缝。嗯,我知道我该坐哪了。 为了防止倒数第三排的高个姑娘被挤死,我落座后自觉把自己的桌子拉到后面,破桌子不知道是用哪个年代的废铁造的,跟水泥地面的摩擦力挺大,略显漫长的“刺啦”声擦过耳膜。我的座位比最后一排更靠后,与门口垃圾桶旁边那个放杂物的桌子对齐。 我一脚把桌腿踢出队伍。嗯,顺眼多了。 动桌子不可避免地有响声,就这么个事,还能引来这么多目光我也真是服了,请问你们是闲的蛋疼吗? “看蛋啊。”我说。 同学们齐齐抽了一口气。 我今天心情一般,说不上坏,但也没感觉到好,不太想跟新同学们打招呼,各种意义上的。所以我决定闷头睡觉,浅眠一下下。不管是世界还是我,都需要点时间静静。 ——林策日记2012.10.8 “卧艹,林策真他么来了卧艹!”走廊尽头的厕所里,一个小白胖激动非常的嚷嚷,仿佛来的来的不是个人,而是外星人开着从蓝翔学的拖拉机来炸地球了,“就坐在我后面!” “真来了啊。”一个高个男生靠在洗手台旁边抽烟,顶着一张白皙稚嫩的、跟他气场毫不相干的娃娃脸,在烟雾缭绕里弹弹烟灰,“我还以为是喜之郎放的没烟屁呢。” “嘿嘿,”白胖狗腿地伸手接过那人手里的烟屁股,然后随手甩进了旁边的黑乎乎散发着臭味的拖把池,“喜之郎这班长我看也当不长了,林策是什么人物?‘前一中老大’!早恋纹身打‘秃头’的狠角色,能惯着他?” “哦?”那人瞥了他一眼,“他这么牛逼啊?” “不……不是。”白胖卡壳,“那他必然比不上翔哥啊,咱翔哥在七中多少年了……” 蒋翔顶着那张娃娃脸似笑非笑。 白胖更磕巴了,“翔哥,我的意思是,有人能收拾喜之郎了……,”这话刚说完,白胖就后悔了,慌张找补道,“不对不对,翔哥,我不是怀疑你能力……” 这时,一个厕所隔间的门“Duang”的一声弹开,狠狠转了150度,撞在墙角时候又弹回来,听声音就能感受到这手劲的凌厉。 “爷爷在这呢,胖子。”许之澜顺手呼了白胖一巴掌,动作毫不拖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没少练。 白胖看到许之澜的那一刻,脸上的颜色实在是精彩,“班长也来上厕所啊,拉屎拉的还顺利吗?” 许之澜走到洗手池边,目光侧过蒋翔的脸,蒋翔慢悠悠侧身让位置。 “还成,就是总有成群结队的傻逼坏我兴致。”许之澜说,声调没有起伏。不知道他这句实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因为诋毁的话生气了。 白胖下意识去看蒋翔。蒋翔却是换了一张脸,笑的十分开朗无害,陈述事实一般说,“就是,这学校全是傻逼。” 许之澜拧|死水龙头,甩甩手上的水珠,边往门口走边说,“你不用跟我装,笑的真恶心。” 蒋翔却对这份厌恶无知无觉,仿佛这话是在夸他,语气更热情了,抬手十分随意的敬了个不标准的礼,“是!班长大人。” 许之澜凉凉地扫了一眼闲得发慌的两个人,无视了他们的嬉皮笑脸。 这类校园小团体并不足以调动他的情绪,在他看来,他们跟他妈妈养的金鱼差不多——没几天好蹦跶的了,他们的骄傲与自尊还有不到一年的期限。 他允许人渣的存在并且乐于看着他们走向绝人之路。可爱又精彩。 出厕所没走两步,他就闻到了另一股难言的味道,一道灰扑扑的身影运起飞毛腿往这边冲。 许之澜暗自叹了口气,用眼神制止了一下,不过没拦住,他怀疑那人被尿憋的根本就没看见他。 许之澜面无表情继续走,他也允许倒霉蛋的存在。 蒋翔虚虚关上厕所门,拿起拖把,在细菌大乱炖的漆黑拖把池里涮两把,看着白胖。 白胖一身肉都在瑟瑟发抖。 乜全胜冲进来的时候,全身的汗毛炸了一下。 白胖的脸黑一道白一道的,手肘撑着洗漱池呕吐,厕所里的苍蝇嗡嗡嘤嘤,存在感超强。 蒋翔冲他招招手,乜全胜的万年锅底脸竟然也会有为难的神色。 蒋翔掐着乜全胜的后脖颈,跟掐小鸡仔差不多,他喝了一句,“别抖!”转而又笑嘻嘻地说,“黑哥暑假过的怎么样呀,皮松没松?” 乜全胜抿着嘴不说话,僵着浑身肌肉,眼神呆板淡漠。 蒋翔在他屁股扇了两下,“还成,挺结实的。” 然后把乜全胜踹到一边,笑嘻嘻的走了。 白胖立马站起身,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虚弱模样,感情可怜兮兮都是装出来的,凶狠才是本色,脸上的不爽更像是出丑后的气急败坏。 “把这里扫干净,他妈的臭死。”白胖把拖把踢到他身边,“咚”的一声,刚站起来的乜全胜又被拍回墙上。 白胖蹲在瘦小的乜全胜跟前,揪住他打绺的头发,摁在墙上,“卧艹,我记着扫厕所本来就是你的活儿来着。” 乜全胜急着上厕所,游鱼一样从白胖怀里滑出来,白胖却一把关上了隔间门,不让他进去。 “答应了要替全班扫厕所就要说到做到,你妈没教过你?” “啊?!我上学期是不是交代过你,这栋楼的厕所你包了!” “都怪你他妈的犯懒,害老子沾一身臭水。” 白胖越说越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搂住乜全胜的头就要往拖把池里按。 乜全胜反身摁住他的手腕。身高和体型上的劣势总会让别人觉得乜全胜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只有真跟他有过肢体接触的人才知道,他这一身营养不良的皮肉里面包着的骨头又臭又硬。谁试谁知道,偏偏视觉动物们记吃不记打,总也不长教训。 白胖一身膘,唯一一次占上风是把乜全胜一屁股坐地上,靠体重赢面子。心知这会他的哥们都不在,刚刚还得罪了蒋翔,单打独斗占不到什么便宜,只能悻悻作罢,拖把挥舞几圈,砸在乜全胜身上,让乜全胜也沾一身臭水,啐了一口吐沫之后扬长而去。把自己的满腔怒气发泄在了空气和地板上,留下一连串骂骂咧咧。 乜全胜只当污言秽语随风去,毫不在意,似乎没听觉没嗅觉没自尊,弹进厕所隔间释放去了。 规规矩矩把厕所和自己冲干净后,湿哒哒地回了教室,罩上一件秋季校服外套。 只是热风吹过的时候,还是会小小战栗一把。 一开始,乜全胜并没有注意到班里多了个人。他只是习以为常地把自己桌子上的杂物整齐地摆到地面上和桌洞里。 这周是他们班值周,不肖说,宿舍卫生都是他的活,紧赶慢赶倒完垃圾,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往教学楼跑。还好第一节是物理老头的课,乜全胜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一些。 清晨阳光正好,他循着玻璃折射过来的光看向窗边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时髦的背影和一阵清新的味道。 乜全胜无意识地扣着手上的死皮,多看了两秒,上课铃拉回他的目光。 物理老头姓刘,大名刘海。刚进学校的时候,总有调皮捣蛋的傻狍子跑到他面前直呼其名,顺便加上个儿化音,致力于让物理老师恼羞成怒气死拉倒,被逮住后又贱嗦嗦地把锅扣在女孩们的头发帘上。失策的是,刘海老师并不会因此大发雷霆,只是会笑眯眯地以各种正当理由把他们拉去办公室谈话。往往谈话的次数还没抵消掉自身的把柄之前,半大小子们就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刘海办公室的奥妙实在非凡,以至于老头都退休又返聘了,英勇事迹还在七中回荡。 不过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刘老头看面相是个和蔼可亲的笑面虎,脾气不错,手劲更不错,能动手解决的事绝对不啰嗦,年龄性别和传说摆在那,也没有不长眼的小子敢在他课上捣蛋,他的课堂比班主任艾梅的课堂还鸦雀无声。 乜全胜第一次有“众生平等”的感觉就是在他的课上。 “拿出课本和练习册,先自己预习。”物理课代表兼班长许之澜把搪瓷茶杯放在讲桌前,杯子上刻有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他看到了墙角的林策,提醒道,“睡觉的同学醒醒。” 林策戴着耳机,自然是听不到的。他还闭着眼睛,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又在全班人心中暗搓搓牛|逼了一把。 林策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铁棍木板几里哐啷的摔作一团。林策往声音来源处转头,看到门口垃圾桶旁边的一堆破烂上还坐着个人。 林策对此的第一反应是:那儿竟然有人坐。 “呦,”刘老头踩着上课铃进班,“小乜怎么又摔屁股蹲啦,快起来坐好。” 林策伸了个懒腰,循声望去,然后忽略掉。 乜全胜归拢着散落在四周的东西,七手八脚地爬起来,训练有素地收拾一地残垣,还三下五除二地把散架的凳子安好了。林策觉得这破学校真寒碜。 “班里来新同学了啊。”刘老头笑眯眯地看向林策。 林策坐直,嗯了一声。 “叫什么名字啊?” “林策。” “好。”刘老头喝口茶水,“课本什么的下课去教务处领,这节课先跟别人合看一本。” 林策没点头也没摇头,用沉默表达他对学校的态度,坚“腚”不移地坐在那。 不一会,不知道是谁传到他桌上一本新课本,随便了,林策心想。 下课他去上厕所,路过垃圾桶旁边的杂物桌,这个桌子的主人上课时看了他很多次,尽管都很隐晦,很遮遮掩掩,很想表现得不经意,但是次数多了,林策很难察觉不到。 因此,他也还回来一眼。 乜全胜没有躲闪,直愣愣地盯着林策看。 是一双黢黑的眼睛。林策心想。都黑出亮来了。 “林策,我带你去拿书。”许之澜走过来。 “哦。”林策应声。 “物理,书,是我的。”林策转身离开的时候,乜全胜突然这么说。 许之澜的脸,诧异得很明显。仿佛第一个听到鹦鹉学话的人一样,视线正经在乜全胜身上停留。 林策走出去两步之后,才头也不回地背指自己的桌子,“自己去拿。” 许之澜带他去教务处领了新书本、校服以及宿舍钥匙。 “你住校?”许之澜看到他在表格里签字,略微讶异,问道。 “嗯。”林策应声,语气淡淡不想多谈,“我请假去收拾宿舍,上午不来了。” “宿舍在行政楼右拐最后一栋楼。”许之澜说。 “嗯。” 林策拎着一个大包裹,又去门岗拿了自己三个大号行李箱。 就他的这些行李一早上还真不一定能收拾完。 宿舍大爷看到林策摆在门前的东西都惊呆了,“一个大小伙子过这么讲究!” 林策从兜里拿出一个电动剃须刀,“买多了,你要吗?” “抓紧回去收拾吧,一趟搬不走就搬两趟,我在这给你看着,保证丢不了!”门卫大爷的大嗓门都开朗起来了。 宿舍钥匙在林策食指上打转,迟迟不肯迈进宿舍楼。 林策抬头看了一眼这拢共五层,楼道一片漆黑的“老破小”宿舍楼,心情和黑芝麻糊一样暗淡。 “算了。”林策停下转钥匙的手指,呼一口气,带着他的行李爬到三楼。 第2章 308 楼道里有股湿哒哒的潮味,林策走到三楼尽头的一间宿舍,锁头生锈,看起来没人住。打开308的宿舍门。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增添了林策此刻的烦躁,他无语地闭上眼,准备接受“死老鼠花蘑菇”的视觉冲击。 然而,出乎意料,林策睁开眼,发现这里还挺干净的,虽说还是很破,到处锈迹斑驳,但起码床板柜顶上没灰。 屋里的陈设不出预料地很简单,四个上下铺一个柜子,八人间,连张桌子都没有。 林策无奈翻出手机,找到通讯录,发了个“谢谢。” 知道他住这里,还有闲心能提前来帮他打扫的,林策只能想起这一个人。 林策挑了一张床,从箱子里拿出一桶消毒湿巾,开始收拾床铺。他很久没做过这些事情了,凭着印象大致铺了一下。鉴于他的东西比较多,于是他又理所当然地征用了一个上铺,用来放琐碎用品,还有一张下铺当餐桌。 其余暂时用不着的,比如那两套蓝白相间的校服和自己的换洗衣物,就先塞进柜子里吧。 一打开柜子,林策愣了一下。本来是八个隔板的柜子,隔板全被抽走了,里面放着一床气味诡异的被子和一个书包。 凭着这股潮湿到发霉的味道,他能猜到这是谁的东西,毕竟半个小时前刚近距离闻过。 林策转身扫视一遍宿舍,确定其他的床铺都是空的。 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手机上,“搞笑呢?” 手机很会掐时机的“嘀”了一下,收到一条消息:不客气(笑脸)。 林策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你不客气个蛋,都聊岔台了。” 然后规规矩矩,手指飞快地回一句“发错人了。” 这次对面那人倒是回得很迅速,“我懂。” 林策心平气和地骂出声来,“你懂个蛋啊。”遂放弃继续用手机交流。 他把柜门合上,也放弃使用这个柜子,把行李箱都摊开平放,直接当柜子用了。 “我靠,第二节就开始翘课,牛|逼啊。” “你羡慕你也翘呗。” “不敢不敢。” “那可是林策,你别说你没听过他?我算什么小卡拉米——” “咳咳。”许之澜打断了后排几位聚在一起的同学,“让一下。” “第三题就是选C,作用力和反作用力,靠,怀疑我?希林你选的什么?”王晨晓在一旁与人争辩。王晨晓同学是个**型的文艺委员,肩宽体胖,嗓门洪亮,龙精活虎,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姑娘。许之澜一度非常执着地举荐她兼职体育和纪律委员,可惜一直没能成。 “C。”坐在第二排靠近过道的顾希林说。 “喏。”王晨昂着下巴点了点,其他几个男生瞬间没脾气了,也不争,挠着头回去默默继续算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男生有点害羞的凑过去问,“学霸,学神,这个题怎么做的啊?” 顾希林习惯性的转笔,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与桌面拉开距离,抽出一张草稿纸,“唰唰”两下画了一张图,又圈了几圈重点,“就这。” 王晨晓嘿嘿笑倒在一旁。 “懂。”来人面露难色地咬牙点头。余光瞥见许之澜,忙不迭的跑了,“我再去问问班长,谢谢学神。” 班里一阵吹口哨声。 “你还不如问我呢!叫声姐姐我还能给你写几个字!”王晨晓笑喊,把那名男生喊得脸红脖子粗。 顾希林很优秀。一个人如果只是在世俗的几个方面优秀,是不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但如果一个人自带一种“我独我”的嚣张,且在你认知范围里的每个方面都优秀,让人谈起她来也就只剩一个“哇。”优秀到这种程度,是很难让人嫉妒的,甚至都没有人会产生追赶她的**,满腔热血只有纯粹的羡慕。顾希林就是这种人。 然而,顾希林对人类这种生物的热情有限,周遭的艳羡她并不买账,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能走进她拒人千里之外的范围内。 顾希林漠视周围的起哄声,轻轻敲了敲桌板。 待周围都安静下来,只剩聊天私语的时候,坐在第一排,顾希林前面的女孩悄悄转过身,有点撒娇一样身影的趴在顾希林桌上,瓮声道,“这个为什么选C啊。” 顾希林的肩膀放松成柔软的弧度,依旧冷着脸,拿着笔一边画一边解释。 “哦。”陈静雯点头,“懂了。” 顾希林习惯性的用笔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陈静雯又默默转过身。 没错,陈静雯就是两个人中的一个。 “哎。”蒋翔打着哈欠伸懒腰,像一只伸展开的大耗子,视线瞥了一眼最后一排,又瞥了一眼黑板上的课表。 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到喝着水的乜全胜身边。伸手把瓶子抬高,打算给小黑灌一脖子水。 乜全胜喝得快,没给机会。 蒋翔俯身微笑,“黑哥,歇好了吗?” 乜全胜没说话,他一直不跟蒋翔对话。 “我想出去玩,你想不想?”蒋翔接着说,然后猝不及防的抬手把乜全胜的脑袋往桌上摁。 没摁下去。 “呵,脖子还是这么硬啊。”蒋翔满意的拍拍,“带劲哈。” 然后抓着他的耳朵把人提起来,这个一米七五的娃娃脸,力气却不像个娃娃该有的,“嘿哈”一脚给踹到后门墙角的垃圾桶里去了,垃圾桶应声而倒,盖身分离。垃圾桶里没有垃圾。 然后蒋翔冲着许之澜喊了一声,“班长大人,黑哥肚子疼,我陪他去医务室哈。” 刘胖拿起篮球跟在后面。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整个七班甚至整个年级都对此见怪不怪。就像有些人生下来就有六根手指,从他们初一进这所学校开始,蒋翔和乜全胜的定位就是这样的,蒋翔收拾他就像下雨天打儿子,不打白不打,打了也没有任何后果。 许之澜不是没拦过,可惜,他也无能为力。他毕竟做不到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乜全胜给自己惹一身骚。更无语的是,乜全胜自己都不甚在意。 乜全胜被带到操场,这会儿有上体育课的,蒋翔他们混在中间,自己给自己上体育课。 这个时候一般就没有乜全胜什么事了,他应该“有眼色”地赶紧走人,别在这碍眼,否则他就是人形篮球框。 可供乜全胜选择的僻静地方不多,厕所隔间算一个,操场不远处的杨树林算一个,宿舍算一个,没什么遮挡的天台算一个。 十月的正午,热气正盛,已经自作主张,把他的最佳选择明明白白标注出来。 乜全胜尽量避开人,老旧宿舍楼可以偷偷溜进去的空子很多,宿舍的大爷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低着头,后脖颈的骨头突兀地高出来一块。小黑猫一样溜进去,悄无声息,活像个鬼。 林策出了一身汗,拿了洗漱的东西在楼里找淋浴,简直不敢相信,一栋能住640个人的宿舍楼,竟然连一个淋浴头都找不到。 林策不信邪地去问了宿管大爷,在大爷那慢慢悠悠地话里一定确定以及肯定之后,林策气消了,甚至气笑了。 他四肢略显麻木地回到三楼,拿了洗漱用品在洗手池一盆一盆的接水兜头浇,完事潦草地擦了擦。 “呼。” “爽。” 林策光着上半身一边擦头一边往回走,正好看到一个大灰老鼠拆开308的下半块门板往里面钻,钻完还不忘把门板封好。 林策走过去踢踢,还挺结实。刚想踹一脚试试这块板子的极限,大灰老鼠就猛地把门打开了。鼻尖跟林老大的胸口只差一张纸的厚度。 乜全胜突兀的大眼珠子更突出了,猛地深吸一口气。 林策都感受到气流流动了。他不喜欢这个距离,推了乜全胜一把。 乜全胜后仰倒地,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林策的身躯和皱起的眉头。 林策把挡道的“请”走了,不发一言走到自己的床位上,打开小风扇躺尸。 乜全胜爬迅速爬起来,拍了拍校服上的土。 他从看到308里的铺盖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地方又废了,然鹅,这栋楼就剩这一间空宿舍。即使心底里搬出308 的决心就像长在他身上的条件反射,这会他突然就不想动了。一是因为刚才林策是往屋里推的他,二是今天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三是,陌生人在不知道对方底细的时候总会保持基本的礼貌和客气,乜全胜靠着这一点,凭空生出些理直气壮:我先来的凭什么要我走? 这个人叫林策,前一中老大兼校霸,这事全校都知道,乜全胜也听说了。不过他对林策的认知也就是这样了。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校霸又怎样?老大又怎样?不过是仗势欺人的遮羞布。也就是那些家里的大宝贝们才觉得他们身上自带光环,跟蒋翔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如出一辙地垃圾,一中托举一个林策,肯定少不了几个甚至几十个乜全胜。就算惹恼了他也不过是挨一顿臭揍而已,谁怕谁啊?! 装什么啊! 纵然做到了心理上轻视他,落实到行动上,乜全胜还是不愿招惹这类人的。谁会嫌敌人少呢? 床上的人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乜全胜踮着脚尖坐到离门最近、离林策最远的柜子里,这是他的“前秘密基地”。把自己包裹在一堆破抹布中间,贪婪地呼吸,靠着墙搂住自己的脖子。 上课时间的宿舍楼很安静,关不严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先是加速运动,然后匀速落在地面,水声在楼道回荡。晦暗的房间光线不明,308里有两个人。 林策睡了一个小时,外面呜呜昂昂的嘈杂声惹得他皱了皱眉头。 到饭点了。 睁开眼的时候有些恍惚,陌生的环境在脑子里挑断一根弦,霎时就清醒了。有些渴,他垂下手拿饮料,翻身坐起来的时候,老觉着有人看他,一转头看到了乜全胜——敞着柜门坐在里面。 正双眼无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空洞麻木,活像个等着上供的祖宗。 虽然是白天,林策还是被抱膝定在柜子里的乜全胜吓到了,炸了几根汗毛。 不过前一中老大的伪装功力斐然,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表情淡定,喝了口水,“你还在啊。” 乜全胜了无生气,仿佛已经死了一会了,沙哑的嗓子擦出一句“昂。” 楼道里拧不紧的水管滴答滴答地响。 谁也没问谁对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一个对别人无所谓,一个对自己无所谓。 林策不疾不徐喝完一瓶水,四肢醒过盹来,穿上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拿了钱包饭卡,临出门的时候,指了指他,“柜子里面的东西是你的吧,去换了吧,一股味。”虽然是提议,但是林策不怎么友善的脸色并没有给人“可以商量”的错觉。 乜全胜怀疑自己又空耳了。这人是在命令他丢掉自己仅有的财产吗?他哪来的脸? 林策刚刚睡醒,稍微攒了点耐心,又问,“没听见啊。” “我拿走。”乜全胜声音像蒙着棉花的喇叭,听着很费力,“行吗?” 乜全胜低着头,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 林策也看出来了,这人脑子多半有病,语速超慢就算了,别人问他一句话,他总要等几秒,把话从嘴里囫囵成个,过一遍才开口。说话一板一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属于“但凡说得快一点舌头就要罢工给你看”那类型的。 林老大此刻只想对天怒吼:玛德,怎么老让他遇到这种人这种事!他又不是扶贫办的!再捡可怜虫他就是狗! “七中的情况我不了解,”林策放慢语速,声音在乜全胜的对比下堪称洪亮,“而且也不想知道谁是老大,你是什么处境。” 乜全胜抬眼看他,空洞里掺杂些许敌意。 林策居高临下,目光轻飘飘落在乜全胜身上,并不把乜全胜的不善当回事,垂下的胳膊不自觉地转着饭卡,语气不冷不热,“我来这的目的是要‘片叶不沾身’的完成义务教育,不管是好叶还是坏叶。只要没人打扰我的生活。谁没眼色,我就把谁冲进下水道。能听懂吧?” 乜全胜被这通解释砸了头,被唬住了,没来得及细想,就顶着一张智力欠费的脸缓缓点头。 林策也点点头,“那就把这些换了吧,它们打扰到我了,黑色箱子里的三件套你拿去用。”林策指了指一个敞着盖的黑色行李箱,里面有一套没拆封的成品床褥。 说完之后就走了,留下一溜湿脚印。 乜全胜捂着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可能真出毛病了。怎么这个老大,一边毒舌一边做慈善,就是不动手啊? 第3章 食堂 乜全胜被林策的霸气施舍糊了一脸,独自坐在墙角凌乱了一秒钟。总觉得感觉哪里不对。 然后瞪着眼睛看着那个黑色箱子,他还从来没处理过此类问题,蒋翔他们并不会花力气跟他掰扯,嫌弃他的东西,都是直接从窗户往外扔。 没人这样想好对策之后再剥夺他的不堪,这样半强迫的赠与更是莫名其妙。他也并没有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礼物的经验。 拿不拿?乜全胜想。 过去的生活经历以及那点骨气告诉他,别拿。个人的生活经验和昏沉沉的脑袋劝告他,拿吧。 这两个想法并没有斗争多久就有了答案。 然后,站起来,拿过箱子里的三件套。 他颇有些自嘲的自暴自弃,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装的,自尊心那鬼东西,八年前就滚蛋了。蒋翔用来喂狗的狗粮自己都跪在地上舔过,再被人看不起一点又怎样。 习惯性的让自己丢盔弃甲麻木起来之后,乜全胜开始收拾自己放在柜子里的东西——一床可以从夏天盖到冬天的被子,两件棉袄,三套校服,还有一个埋在柜底,一动就哗啦响的铁制圆形饼干盒。属实寥寥无几,就这几件东西,现在也留不住。 没办法,秋天过去就要入冬,他总不能天天睡楼顶。他需要308。就算他再抵触林策,他也实在无处可去。 这栋楼只剩三楼角落里这一间没人住,据说是留给值班老师休息用的。不过也没有老师愿意来这里凑合。308平时都是被锁住的,某年某日的一个晚上,乜全胜晚上不睡觉偷偷把下半块门板拆了,方便他出入,把不被人待见的个人物品寄放在这,顺便也经常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寄放在这。 别说林策没赶他走,就算是赶,他也不会走的。真到了那一步,他只能拿起武器保卫家园了。 乜全胜为被子和棉服考虑了学校里的每一处角落,然后又一一否决掉。 最后,他翻出围墙,在绿化带里找了个地方,把破旧发霉的被子和棉袄挖坑埋了。 精品三件套的下场跟破抹布一样,被乜全胜塞进了柜子,乜全胜从角落里拿出一根水管,接在公共洗漱间的水龙头上,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冲干净,换了一身干净校服。在柜子前看着陌生的小窝,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摸着鼻尖踮着脚尖踩进去,然后散架一样陷到柔软的棉花被里。温暖神奇的体感出乎意料的袭来,像是被晒得暖洋洋的云彩包裹住。安全又舒坦。 “有钱人真该死啊。”乜全胜昏昏睡去。 林策把校服外套撑在头上挡太阳,破宿舍离食堂这么远,林策越来越觉得七中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连太阳都他妈比别的地方烦人。 林策来得晚一会儿,放眼望去,每个窗口前面都已经排好了属于自己的长队,给本来就烦的夏天又增添了一股热汗般的黏腻。 林策转身,决定还是出去吃一口吧。 突然听到有人在旁边吹口哨,林策没关心,正要迈出门口的时候,那口哨声越来越放肆。 林策侧头看了一眼。 蒋翔离他不远,笑的要开花,正冲他招手。 林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人,肯定不是今天见的,他今天只注意到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那个黑成炭一样的小矮个,一个是那个班长。 那就应该是在齐伟组的某个局见过的吧。 蒋翔冲他挥挥手,“林老大,这儿有饭,点好的,应有尽有!” 确实是一大桌。这下林策更确定这个人认识自己了,毕竟他的这个小癖好知道的人不多——他很喜欢请客,不光是因为方便相处,还有就是,他喜欢吃饭的时候摆一桌菜,空一个盘子的位置都不行,必须满满当当。反正自己吃也吃不完,索性就由着齐伟借此办聚餐了。 “不了。”林策拒绝道。这癖好他戒了,甚至看见这排场就烦。 “啧,这么不给面子啊,林老大。”蒋翔叉着腿坐在那。 林策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撇了他一眼。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到蒋翔把一盘菜掀到一个人头上,“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就知道吃吃吃,出的什么馊主意,惹林老大生气了吧,去给林老大道歉!” 莫名被浇头的男生往林策这边看,不敢还嘴,往林策这边跑。 林策莫名其妙“被”鞠了三个躬。这都什么跟什么! “原来是片坏叶啊。”林策看明白了,请他看戏来了。多么脑残的示威现场啊! 他把校服褂子系在脖子上,转了下手腕,他还以为这顿饭是姓齐的来弥补他的呢。看来他又自作多情了,啧,真不长记性。既然不是的话,那就简单一点吧。 蒋翔看到这一系列动作,没在笑了,“林老大,还是一句赖话都听不得啊。” “你有事直接说。”林策说,声音不大穿透力挺强,“这么明着恶心我,我会揍你的。” 蒋翔走到他面前,“别这么严肃嘛,林老大,这不是见你第一天来七中不开心,给你准备一份见面礼嘛,我以为你也喜欢这个的。”蒋翔抛过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林策看到了但拒绝接收,“滚远点,这才半天,我就烦你了。” 蒋翔无奈的转身跟他的同伴们说,“这情商,我真服了……” “往常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办的来着?”林策想,他现在此时立刻非常想动手,就差一个理由,或者蒋翔再多说一句话,让他确认清楚自己在被贬低。 可惜,他想了又想,突然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前在一中,在任何挑衅的苗头刚刚冒尖的时候,齐伟他们就会把苗头扼杀掉,以一种自然而然,谁都不会不舒服的方式,完美的解决掉,完美到林策都意识不到差点出事。 那是什么方式来着,林策想了想,自言自语说,“算了,学不会,捡省事的办吧。” 他刚决定好,一个主任就急呲呲地跑过来了,林策这才注意到,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了。某主任径直略过他这个马上就要惹事的危险分子,跑向被浇了一身菜的某同学。 “谁干的!”主任问,明显生气了。 这时,蒋翔坐着高高举起手,“我浇的,我错了,对不起。” 主任一看是他,本来怒气冲冲的脸,突然变得为难起来,只留下一句,“你给我过来!” 蒋翔步伐懒散地跟过去,还跟林策勾肩搭背说了一声,“林老大,为了你,我可是做好了背处分的准备哦,可惜你不喜欢,真没眼光啊。” 林策被他身上的香水味熏到了,冲着蒋翔的胸口给了一拳。 蒋翔“哎呦,哎呦”的笑着走了。 在围观群众们看来,很像是好兄弟一起干坏事之后心照不宣的庆祝,也像是两个人对学校权威的挑衅。总之,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林策和蒋翔是一伙的。 林策却知道,他这一拳下去,蒋翔的胸口得青半个月。 把外套挡在头顶上,林策朝校门口走。 “我没假条。”林策跟门岗大爷重复第二遍。 “没假条不行啊,小伙子。”刚挂完胡子的门岗大爷记得这个出手阔绰小伙子。 “我就出去吃个饭,吃完就回。”林策说。 门岗大爷指着旁边墙上挂着的校规,“这有规定,喏,第五条,严禁学生私自出校门。要不你跟你们老师打个电话,你几班的?我这儿有你们班主任的电话……” 林策瞟了一眼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不懂变通的大爷,只觉得心很累,比划了一下旁边的栅栏高度。 趁大爷戴着老花镜找通讯录的时候翻出去了。 然后在大爷的“哎”“哎”声中打车去了运河半岛。 运河半岛是这里一条商业街的名字,半岛北街是大雅之堂,一般有点闲钱的正经学生和年轻人会去。半岛南街就有点“见不得人”,随便拎出来一家店,都属于那种会被家长大呼小叫禁止靠近的地方。 林策去南街的一家米线店,南街奇葩,店主是个脾气很好的奶奶,人送外号圣母玛利亚,善意无差别发送给每一位客人。林策第一次来这里是一个下雨天,他跟一伙兄弟吃饭,吃完之后胃不舒服找个垃圾桶吐了个干干净净。缓过劲来,抬头就看到这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店。夜雨蒙蒙中,一个暖黄的灯泡照着老旧的招牌,窗户上方探出一个熏黑的铝管,腾腾的热气夹杂着家常菜的香味,推开门是一个上了年纪满脸笑纹的和善奶奶…… 从那以后,下雨天他都会来喝碗米线。 今天倒是没下雨,林策和一位姑娘有约。 小店面积十个平方,站门口就能一览无余。林策一进门就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那人背对着他,手边放了一杯葡萄味奶茶,面前是两份牛肉米线和一些小菜。 “来了。”那人放下手里的手机,抬头是一张校花脸。不过特别冷漠,跟顾希林不相上下。 “小林来啦,”老奶奶百忙之中跟他打招呼。他挥手致意。 林策在女孩对面坐下。 女孩随便拢拢散着的长发,扎个低马尾开吃。 两个人沉默着吃饭,跟店里热闹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米线快见底,两人都吃的差不多了,林策开口,“最近怎么样?” “我们前天才见过面。”女孩说。 “其实我想问你今天怎么样?”林策说。 女孩说,“跟你一样,不太爽。” “事儿还没完?”林策问。 “我外婆现在到处发钱呢。”晏楚说地毫不在意“你别再卷进来了。” 林策桌下的拳头紧了紧,“有用吗?” “她反正是觉得在为我好,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晏楚说。 林策想了想,“你应该早跟我说。”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女孩说,“我心里有数,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林奶奶今天上午来学校找你了。” “嗯?” “我糊弄过去了。”晏楚说,“你最近在排练篮球赛。” “知道了,”林策说,“等周末回家,我会跟她说的。” 两个人吃完,林策和平常一样,跟女孩一起往学校走。 “你不回去?”女孩问。 “我送你。”林策说。 “不用。”女孩拿着奶茶,牛仔短袖随着她挥手的姿势露出一截纤细的腰。 这地方离一中很近,林策也没坚持。 到学校的时候,学生都在午休,林策被宿管大爷念叨了两耳朵的“下不为例”。 进308的时候发现门被锁上了,他明明走的时候连门都没关,主要是,他没拿钥匙。 林策赌那个小黑还在里面,如果不在,他打算把门板拆了。 拍了一下门,在拍第二下的时候,门缝里飞出一根钥匙。 林策打开门,就看到乜全胜诈尸一样直挺挺的站在旁边,头发鸡窝一样,校服背心在裤子里塞了半拉,鞋…呃…没穿鞋。 “你锁什么门?”林策问。 “你一直,没回,来。”乜全胜说。 “那你就锁门?”林策说,他鲜少有被关在宿舍外面的经历。在一中南校区的时候,他也住过校,只不过那时候他跟齐伟几个人一起住,从来没有过要锁门的顾虑,也实在是,没人敢去他们宿舍撒野。 乜全胜看着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林策关上门,看着“焕然一新”的衣柜,真诚发问,“你要在这破柜子里定居啊?” 第4章 住宿 “不行么。”乜全胜很难理解林策的难以理解。 “不行。”林策的回答很霸道。 乜全胜把被子抱到对面的床上,把被褥都堆叠在墙角,“这样行了吗?” 林策懒得多说,低骂了一句脑子有病,“你随便吧。” 乜全胜又把被褥一股脑抱回柜子,自己像个蚕蛹一样裹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关上柜门,蒙着头面部表情扭曲。 下午上课的时候,林策可算清醒了,弄清楚了他的班主任是个叫艾梅的语文老师,不过最近因为脚崴了请假一周。其余的老师鉴于跟他没什么直接的利益交流,他也不关心。 不过,七中的氛围跟一中还真的是很不一样。 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个班里各干各的,爱学习的在前面奋笔疾书,混日子的在后排拉帮结派,关键二者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的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能做到眼不见为净,没有一个看不惯对方的,充分做到了互相尊重,互不侵犯,平等互利,和平共处。把一个班清楚地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很神奇。 年纪第一在这个班,年纪倒数也在这个班,全校的学习榜样在这个班不止一个,校霸也是这个班里的一份子,市长的儿子在这个班当班长,倒霉成众矢之的的乜全胜竟然也还是这个班的。 这个班奇葩的包容度和成分的复杂程度很合林策的心意。 哦,还有一点很有意思,林策注意到,每次下课,坐在后门门口守着垃圾桶的乜小黑都是第一个发射出去的,他似乎对下课铃的构造相当熟悉,每次都能跟铃声同进退,就像一个全自动弹道弹簧。每次他那个随时准备散架的桌子一有动静,林策就知道马上就要下课了。 七中下午最后一节课通常都是自习,林策为了能吃一顿安生饭,特意提前来食堂,然后发现食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看装扮,大部分都是特长生们,当然也不排除有一些跟他一样溜出来的。 他进来的时候,食堂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继而恢复,跟按了三秒暂停键似的。 林策在几个窗口晃了晃,端着四份饭,把一张桌子占了。 有一说一,七中的食堂还是可以的,不愧是美名远度L市的食堂,美中不足的话,就是这里的桌椅地板都油腻腻的,他走进来的时候都感觉这里的地板微粘的恰到好处,刚好能把鞋底的灰粘下来。 吃完两份饭之后,林策饱了,打算把剩余的鸡蛋饼炸鸡排打包,晚上回去当宵夜。然而,转了两圈,没找到任何可以用来打包的东西。 “**。” 下课铃响了,林策的位置还是挺明显的,乜全胜一冲进来就看见他了——冷着脸看着面前的鸡蛋饼,仿佛鸡蛋饼开口骂了他全家。 他冲到最靠边的惠生窗口,打好饭找位置放好,又冲到免费的汤桶旁边抢舀子打汤,一般冬天供应玉米糊糊,夏天都是绿豆汤,偶尔换个鸡蛋汤改下口味。 打仗一样两分钟吃完饭,乜全胜抹擦一下嘴,离开的时候发现林策还在那边给鸡蛋饼相面呢。 林策对目光的捕捉能力一流,隔着半个食堂,他看到了乜全胜,冲他做手势,让他过来。 乜全胜转身跑了。 “嘿。”林策简直无语。 他不想从自己手上浪费食物,所以他打算送给别人。 乜全胜跑掉了,林策看了看身边其他人,最后去小超市买了一个饭盒装走了。 晚自习林策塞着耳机睡了两节课,放学铃响的时候,他正好做完一个梦,梦的内容不太好,他伸了个懒腰,看着周围人收拾东西。 有几个人留下值日,林策目之所及的四个人里,只有乜全胜一个男的。 “今天不是要给你姐姐过生日?早点回家,我替你擦窗台。”顾希林拿过陈静雯手里的抹布。 “没事。”陈静雯说,“擦个窗台能花几分钟?” “你姐在校门口等你。”顾希林说,把陈静雯的书包拎到她面前。 陈静雯也没再继续客气,接过书包,“明天给你带早饭哦。” “嗯。”顾希林点头,“假条拿了没?” “拿了。”陈静雯说。 “路上注意安全。”顾希林告别。 “好的,拜拜。”陈静雯说。 顾希林挥挥手,班里的其他女生也回应她,“拜拜”“静雯再见”。 林策很久没有做过值日了,在一中的时候,自己的值日总会被某个不熟的学生认领,很多时候他都来不及拒绝,索性后来他就不值日了,跟老班商量了一下,改成每天跑操带队举班旗。 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一些画面,林策呼噜一把额前碎发,拿出帽子把没有发型的头发压住,把MP3和耳机塞到卫衣兜里,面无表情地从后门离开了。 回宿舍楼的这条路路灯昏黄,还有成群的小飞虫在灯光下乱飞,但凡多停留一秒就要被蚊子亲几口。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恶劣环境,也影响不了学生们珍惜这睡觉前的几分钟谈个恋爱拉个手。 看来人之常情不以学校好坏为转移,林策只关心蚊虫叮咬,快速往宿舍走。 在宿舍楼门口前,林策听到一声流氓哨,这哨声是如此的耳熟,一转头,看见了蒋翔。蒋翔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 “林老大晚上好。”蒋翔笑嘻嘻地敬礼,额头上还假模假式的贴了一块纱布。 林策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 “啧,留校察看一周,外加打扫厕所一个月。”蒋翔说,“林老大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成本超低?比一中的惩罚轻多了,哈哈哈……” 就只是留校察看吗?林策想,好像有点不公平啊。 毕竟扫厕所肯定也是别人替他做,比如那个小黑。 “我以前也这样吗?”林策又想,扪心自问,自己在学校里好像也是一个高人一等的角色。 “不,还是不一样的。”林策想,“最起码我不会发出反派的笑声,而且谁往人家头上倒饭啊,这不侮辱人吗?” “我顶多也就是打个架……”林策轻声自省完,留下一句高贵冷艳的“你这么当老大会被揍的”之后匆匆离去。 他没看见身后十米处跟踪他的乜全胜。 乜全胜跟踪林策的原因很简单,倒霉蛋模模糊糊的直觉告诉他得知己知彼。 正巧听到了以上对话。 晚自习的时候,后排已经把蒋翔吃瘪这件事从内到外的剖析了一遍,说林策跟蒋翔尿不到一个壶里。语文老师那句话怎么说的?一山不容二虎。这俩人总得一胜一负,到后半节课,都开始传纸条投票打赌谁会赢了。 乜全胜听了全程,他脑袋已经很久不转了,就算听了这顿分析也转不过弯来。最后的投票环节因为进度迟缓,给了他消化的时间。与众人不同,他的内心想法是让那俩都滚蛋。 乜全胜只记得住最后一句话,不由泛起疑惑,“你这么当老大会被揍的,”那还能怎么当? 回到宿舍,一二三楼都跟炸了锅一样,光着屁股或者就穿条裤衩的男生满楼窜,一边怪叫一边手舞足蹈,为了避免误伤,林策走的很小心。 很多人都是在他走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挖槽,他是林策。”然后老实片刻。 出场效果跟教导主任差不多。 林策走到308门口,愣了一下,一摸兜,悬着心哐当死了,钥匙这个东西跟他简直犯克。 楼道里一堆人看着他,林策也并不想学乜全胜踹开门板钻进去。 那就等吧。 乜小黑应该会带钥匙吧。 他的帽子没摘,靠在门上轻轻闭着眼,旁边是一扇被铁网封住的窗户,夜风把窗外的草味和窗户上的锈味一起吹进来,有点好闻。 然后林策听到了一阵骚动。 他撩开眼皮,看到了风风火火跑上来的乜全胜,在拐弯处还伏地漂移了一下,本来就偏长,还没有发型可言的头发彻底乱成鸡窝,表情冷酷,疯狂地往308的方向跑。 下一秒,林策看到了同样奔跑的蒋翔,不过他的形象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乜全胜看到他站在门口也不奇怪,钥匙扔给他,完了继续往楼上跑。 林策捡起地上的钥匙,打开门,这屋子里看起来好像真的就只住了他一个人。窗户和窗帘都是拉上的,林策打开了。 “小黑跑的还挺快。”林策从行李里拿出一盒蛋糕,乜全胜漂移地那个场景挥之不去。他静静听了一会,外面蒋翔的声音好像没了。那这事应该就了了。他也懒得猜乜全胜是怎么惹到蒋翔了,反正看乜小黑义无反顾奔向五楼的趋势,他应该有自己的底牌。 如果没有一定的保护自己的方式,乜小黑的眼睛不会黢黑发亮的。 林策走过去把下半块门板松了松。 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七中没办法单独洗澡,已然无法改变,想来想去,林策决定还是等别人都睡了,自己去厕所隔间里冲个凉比较好。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七中的男生们这么能作,熄灯半个小时之后,还有人不时发出怪叫,且他已经被迫听了三个劈腿小故事以及五班班长的胸很大。 他翻出手机,找到起床铃同款铃声,站在楼道口,声音放到最大,一开始,有人骂骂咧咧地出来,一看见是他又丝滑的转身回屋。 蒋翔的宿舍就在楼道口对面,开门喊了一声“林老大牛逼!”,然后笑嘻嘻的竖起大拇指。“咣当”一声关上门。 等楼上楼下的人差不多都参观过一遍之后,林策调出自己刚才录得音频,“休息时间,大家伙安静一点,想吵架的私聊,308林策。” “休息时间,大家伙安静一点,想吵架的私聊,308林策。” “休息时间,大家伙安静一点,想吵架的私聊,308林策。” 楼道里一直回响这句话,这动静终于把睡醒一觉的耳背大爷召唤来了,林策顺从的上交了自己的手机。 回宿舍后拿出来另一个。 端着盆出来洗漱的时候,几个坐在楼道蹭灯光做题的学生抱拳小声跟他说谢谢,有一个还鞠了躬。林策怕那人激动地再给跪下,点个头匆匆走开。 “一中老大也就这点屁用了。”林策想。 乜全胜一直坐在楼顶。盛夏,夜晚,空无一人,给足了乜全胜安全感,这也是他喜欢在这里过夜的理由。 今天的月亮又圆又亮。 楼顶的寂静隔绝了楼内的吵闹,只是在某一瞬间,宿舍楼的灯全部熄灭,他才知道地球转到几点了。 内心无与伦比的寂静,让他可以心无旁骛的入睡,他把校服垫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是在哄他睡觉,莫名的,他想起自己衣柜里柔软的被子,又香又软,大脑接收到这个信号,视线开始模糊、重影,然后沉沉睡去。 林策和乜全胜被起床铃吵醒。 下一秒,整栋楼很整齐的开始亮嗓骂街,乜全胜坐在五楼的楼道口,被逗笑了,他最喜欢的娱乐节目就是每天早上,起床铃响,所有人的嚎叫。他每天都会坐在五楼楼道口,每次听都控制不住嘴角。 不过林策就笑不出来了。 一中的宿管顶多就是吹个哨,提醒同学们该去上早读了,这一举措的人性化之处,就是可以让不想去上早读的同学得到充分的休息。 以至于林策一直觉得所有的学校早读都是选修课。所以当这声音奇大的鬼铃声响了足足一分钟还没停,把林策的瞌睡彻底吵没之后,他掀开了被子。 林老大之所以被封为老大,原因之一就是别人不爽要么忍着,要么耍嘴炮,而林老大是直接动手解决问题,让其他人嘴里对麻烦的埋怨变成对他的赞叹。比如此刻,他翻身而起,在宿舍楼的其他人还在床上挣扎,一边蒙被闭眼一边骂人的时候,他已经循着声音冲上五楼,手里拿着剪刀,打算永绝后患了。 乜全胜看到林策拿着剪刀怒气冲冲一脸杀气冲上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错愕,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身后的楼梯爬了两步。 林策看到这一幕,表情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