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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流浪狗

作者:寒冬冬冬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偏院的静谧,被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打破。


    这声音并非来自院门,而是来自偏院角落,那间供粗使下人临时歇脚、堆放杂物的耳房门口。木门开了一条细窄的缝隙,仅容一只眼睛窥视。


    缝隙后面,是林倘。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褐色粗布短打,明显宽大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罩在他单薄的身板上,更显羸弱。露出的手腕和脖颈处,依旧能看到未完全褪去的青紫瘀痕,有些地方还贴着膏药,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脸上虽然清理干净了,但眼角仍残存着淤青和嘴角结痂的裂口。他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嘴唇也干裂起皮。


    自从那日在花楼后巷,被这位尊贵的小侯爷如同捡起一只破麻袋般带回来,他就一直窝在这间阴暗潮湿的耳房里养伤。侯府的人得了吩咐,给他请了大夫,按时送药送饭,但没人跟他多说话。


    他就像一件被随手捡回来的、需要处理的物件,被安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自生自灭,又或者等待主人最终的处置。


    他身上的伤很重,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草草装上,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钻心。


    前几日,他连下床都困难,只能终日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盯着房梁上结网的蜘蛛,听着窗外模糊的鸟鸣和人声,在疼痛和昏沉中煎熬,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他不知道这位贵人为何要救他,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是管事的追杀?是侯府的规矩?还是……更不堪的结局?


    今天,是他勉强能扶着墙壁下地的第二天。骨头缝里依旧叫嚣着疼痛,但强烈的求生欲和对未知环境的本能警惕,驱使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了门边。他想看看,这个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位恍若天神降临般的小侯爷……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沉重的木门推开一条小缝,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吓得他心脏狂跳,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就看到了。


    看到了那株开得如梦似幻的梨花树,看到了那漫天纷飞、如同落雪的洁白花瓣。


    更看到了树下,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


    那一刻,林倘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剥夺了。耳中听不到风声花落,鼻中闻不到草药的苦涩和梨花的清甜,甚至连身上的剧痛都瞬间麻木了。他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双透过门缝、因为极度震惊而瞪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身影上。


    阳光仿佛格外偏爱那人,金灿灿的光线穿过稀疏的花枝,温柔地笼罩着他。他穿着一身林倘从未见过的、像月光又像流云般轻柔的衣裳,料子光滑得仿佛会反光。风很轻,吹得他宽大的衣袖和衣摆微微飘动,像仙人将要乘风归去。


    他的脸……林倘贫瘠的词汇根本无法形容那张脸。他只知道,自己以前在花楼里见过的所有花魁娘子、甚至传说中画上的仙女,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那不是凡尘俗世该有的容貌。皮肤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在阳光下白得发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轮廓清晰得如同神祇亲手雕琢,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不容亵渎的精致与英挺。鼻梁那么高,那么直,像……像画本里说的昆仑山的脊梁。


    最让林倘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是那双眼睛。他正微微仰头看着枝头的梨花,眼尾是……是林倘从未见过的、像凤凰羽毛尖端那样流畅又骄傲地上扬着。瞳孔的颜色像……像他曾经在当铺门口偷偷瞄见过的、最名贵的琥珀,在阳光下流转着光晕。


    那眼神很平静,甚至有些放空,可林倘却觉得,那眼底深处仿佛藏着……藏着灼人的火焰,一种睥睨一切的、让他本能想要跪伏的尊贵和张扬。


    几缕乌黑的发丝被风吹乱,拂过他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鬓角,有几片调皮的梨花花瓣,就那样轻盈地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素白的衣襟上……像是天地间最纯净的精灵,也忍不住要亲近这尊玉雕的神像。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得像一棵新抽枝的玉竹,脖颈修长,连喉结的弧度都显得那么……那么好看。他就那样随意地伸着手,一片洁白的花瓣恰好落在他摊开的、莹白如玉的掌心。他垂眸看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花瓣,神情专注。


    安静,圣洁,却又带着一种让林倘心尖发颤的、无形的锐气。


    林倘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僵在门缝后,唯一能动的,只有那双因为过度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卑微与敬畏而剧烈收缩的瞳孔。


    天神……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混沌一片的脑海。


    这不是人,这绝不可能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容貌?有这样的气质?那通身的光华,那站在落花中的静谧与超然……只有庙里供奉的、高高在上的天神才能如此。


    原来……原来那日花楼后巷刺眼的阳光里,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将他从绝望泥沼中拉出来的……竟是这样的存在吗?


    巨大的冲击和认知的颠覆,让林倘本就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腐朽的木屑里也浑然不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酸涩胀痛。他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发出一点呜咽或抽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肮脏、卑贱和渺小。他身上的粗布衣裳仿佛带着泥浆,他脸上的伤痕丑陋不堪,他整个人的存在,都像是玷污了这片洁净的梨花地,玷污了那位天神的视线。


    巨大的自惭形秽和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冲动,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交织冲撞,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想立刻缩回阴暗的角落,把自己彻底藏起来,永远不要让天神看到自己这污浊不堪的模样。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贪婪地、绝望地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汲取着那抹身影带来的、足以灼伤他灵魂的光辉。


    就在这时,树下的“天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捻着花瓣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双流转着琥珀光泽、眼尾天然上挑的眸子,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缓缓地、准确地朝着耳房门口——朝着林倘藏身的这条门缝——望了过来。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清泉,瞬间穿透了狭窄的门缝!


    ——!


    林倘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狠狠攥住。巨大的恐惧和被发现偷窥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像一只受惊过度、濒死的幼兽,猛地向后一缩。


    “砰!”


    沉重的木门被他慌乱中用力一带,发出了一声沉闷却清晰的撞击声,在静谧的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缝瞬间合拢,隔绝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纷飞的梨花雪,以及……那双令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天神般的眼眸。


    林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粗糙的布衣。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黑暗重新包裹了他。只有那一声清晰的关门余音,和他胸腔里如同擂鼓般、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乱心跳,在死寂的耳房里疯狂回荡。


    天神……看到他了。


    他看到……天神了。


    那声突兀的关门余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清晰地荡进了祝鄞的耳中。


    他捻着花瓣的手指停在半空,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眼尾那天然的上挑弧度带上一丝玩味的探究,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那间位于偏院角落、毫不起眼的耳房。


    哦?那只捡回来的小野狗?


    祝鄞的思绪瞬间从系统装死的郁闷中抽离出来,染上了几分兴致。他记得那个蜷缩在花楼后巷泥泞里、被打得奄奄一息却依旧满目猩红、倔强咬定“没有偷”的少年。那眼神里的狠劲和绝望,像极了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让他难得地心软了一瞬。


    看来是能下地了?恢复得倒挺快。


    一丝近乎恶劣的逗弄心思浮上心头。他正无聊得紧,系统装死,顾郢躲着,闻人汜又忙着处理军务,眼前这个被他随手捡回来的“小玩意儿”,似乎是个不错的消遣对象。


    他随意地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折下了头顶梨树枝头一小截花枝。枝桠纤细,末端还缀着几簇将落未落的雪白花朵,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嫩脆弱。


    祝鄞掂了掂这小小的花枝,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慵懒的弧度,迈开步子,步履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主人的闲适气度,朝着那扇紧闭的、腐朽的木门走去。


    脚步声很轻,踩在落满花瓣的青石板上,几近无声。但落在门板后蜷缩着的林倘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重重敲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来了……他过来了……天神过来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老鸨的鞭子、打手的拳头更让他胆寒。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未愈的伤痕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或者变成墙角的一粒尘埃。


    然而,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平稳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上位者的随意。


    林倘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线提起来的木偶,僵硬地、不受控制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着爬起。身体的每一处骨骼和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敢耽搁一秒。


    开门……必须开门……主人来了……不能不开……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刻在卑微的灵魂深处,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触碰到粗糙冰冷的门栓,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其拉开。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勉强容人通过的缝隙。林倘没有勇气完全打开,更没有勇气抬头。他佝偻着背,将自己伤痕累累、穿着破旧粗布衣裳的身体尽可能地缩在门后,只露出小半边苍白的、带着淤青和结痂的脸颊。他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灰尘和木屑的、破烂的鞋尖。


    他甚至能闻到门外飘进来的、属于天神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混合着梨花冷香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更加自惭形秽,恨不得立刻死去。


    祝鄞站在门外,微微挑眉看着门缝后那个几乎缩成一团、抖如筛糠的身影。


    阳光落在他藕色的绸衫上,与门内阴暗潮湿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清晰地看到了少年身上未愈的伤痕,那件粗糙宽大的灰布衣裳,以及那低垂的、写满了恐惧与卑微的头颅。


    啧,还是这么惨兮兮的。


    祝鄞心里嘀咕了一句,目光扫过林倘脸上新鲜的淤青和嘴角的裂口,


    不过……好像也没那么丑?至少骨头架子还行。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你叫什么名字?”


    祝鄞开口了,声音清朗悦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随意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的闲适。他没有刻意放柔,也没有施加压力,只是如同问路边的花草叫什么一般平常。


    这平淡的语气,却让林倘紧绷的神经猛地一颤。他像是被赦免的死囚,又像是被神明垂询的蝼蚁,巨大的惶恐和一丝受宠若惊交织着。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几乎不成调的音节:


    “林…林倘……”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长期不开口说话的艰涩。


    他也想问主人的名字是什么,可他不敢,自卑席卷他的全身。


    “林倘。”


    祝鄞重复了一遍,语调没什么起伏,像是在确认一个物品的标签。


    这样温润的嗓子,叫我的名字……


    他琥珀色的眸子在少年低垂的头颅和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确认程序。


    接着,他动了。


    那只握着小小梨花枝的、莹白如玉的手,极其随意地向前一递。


    林倘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清冽的、带着梨花冷香的微风拂过。


    下一秒,那截缀着几簇洁白花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梨枝,就被轻轻地、近乎随意地,搁在了他下意识摊开的、同样布满细小伤痕和污垢的手掌心里。


    指尖与掌心粗糙皮肤的短暂接触,如同羽毛拂过,又如同电流窜过。林倘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指尖一路麻到了脊椎。


    他差点惊叫出声,死死咬住了下唇才忍住。他甚至能感觉到天神指尖那微凉如玉的触感,与他掌心粗粝滚烫的伤口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他呆呆地看着掌心那截突然降临的花枝,大脑一片空白。洁白的梨花花瓣沾着清晨的露气,在他布满污垢和伤痕的手掌里微微颤动,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让他不敢呼吸,生怕一口气就将它吹散了。


    这是什么意思?天神的……恩赐?还是……随手丢弃的垃圾?


    不等林倘那混乱的脑子转过弯来,甚至不等他鼓起勇气抬头再看一眼天神的面容。


    那道淡色的身影,已然干脆利落地转身。


    衣袂飘动,带起细微的风声和几片飘落的梨花瓣。祝鄞没有再看林倘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仿佛刚才的一切——敲门、问名、放花——都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片落花般随意。


    他就那样迈着轻缓而优雅的步子,沿着来时落满花瓣的小径,施施然地离开了。阳光勾勒着他挺拔如修竹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梨树繁茂的花影之后,只留下满地洁白的落花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冷香。


    偏院重新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只有林倘。


    他依旧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开门的姿势,佝偻着背,一只手还搭在冰冷的门板上,另一只手则像捧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神圣的圣物般,小心翼翼地、近乎凝固地托着那截小小的梨花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天神消失的方向。门外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掌心那娇嫩的花瓣,轻轻蹭着他粗糙的、带着伤疤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冰凉的触感。这触感如此真实,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天神……问了他的名字。


    天神……给了他一支花。


    然后……天神走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林倘心中所有的堤坝。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脸颊上未愈的淤青和干裂的唇纹,汹涌地流淌下来,滴落在他粗糙的衣襟上,也滴落在掌心那脆弱洁白的梨花花瓣上。


    花瓣被泪水浸湿,边缘微微卷曲,显得更加娇弱可怜。


    林倘却仿佛感觉不到泪水的滚烫。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抹纯净的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他叫林倘。


    天神……知道他的名字了。


    天神……赏赐了他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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