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来的声音停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慢步走来。他开口道:“好多人啊,在这里看风景吗?”
几人知他在胡说八道,哪有风景可看。唯独游廊下一堆人的鬼哭狼嚎,可惜他们并无那癖好。轮子越滚越慢,好像在碾着几人气而来。
伤择心中道:“他不是“瘸子”吗”?玄策伸展腰肩,他也好奇明明不是“瘸子”为何还要坐轮椅。伤择与玄策一齐心念:“懒!”
闻人望翘首,倨傲的姿态道:“跟人打招呼不先报下名号吗?”
男子含着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诸位侠客。我名为承息,请问诸位叫什么呢?”身为刺客自然“礼”是不可缺失的,各位也纷纷道出姓名。
承息转身俯视游廊下寥寥无几的刺客。他接着道:“没想到这次比武吸引了这么多人前来参加。”
朝煟双手搭在扶栏,用手撩开头顶的紫藤花。道:“承兄,不也是正被寻香所吸引而来吗?”
承息闻见“承兄”二字,笑得开朗:“直讳我的名字就好,这倒不用称兄。说得也对,毕竟高神乐神冠可是存世千年的法宝,还有改命的奇效,怎能不让人心动。更何况到第三试可是能挑你们顺云珍藏的法宝啊。”
朝煟嘴角微动,风一起将朝煟的头饰吹得与紫藤花一般的松然。闻人望侧首,对着手下小声道:“你们先退下。这次你们不要暴露了,看着十一月雪的人。”双双对视,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承息看见,奇道:“哎,他们怎么走了?”
闻人望抱臂向后退步,道:“他们去玩了。”出生于离门的傲子,语气也就轻薄了些。“不用管他们。”
承息短息,道:“好吧。今日看来就能比完第一试。这位蒙面小姐还是挺为我们着想,第一试比完还会有一日的休息时间。”
微风凉意,原来泠偰扇着风,讽道:“这次比试死了也有两百余人,也算是着想吗?”
在他们等人调查游廊空屋时,外面腥风血雨,惨叫连连,无疑,死的大部分是加入外门连七道都没有理解的凡人。
承息摇头,眸中怜情虽有,却道:“这些人既然敢参加,自然也是想到了后果。凡人贪得无厌,死了也不足为惜。”四处横溢牛鬼蛇神的世间所流传至今,弱肉强食的规则永世不变。“明明各国发出禁令,不准无法之人参加这种比赛。可他们还是‘上岗赶鸭子上架’。”承息站得笔直,气尤淡漠却沾染了人间烟火。
风凉花香,夜要拉下帘。承息盯向白未玉手腕处的噬游,又撇过眼。
朝煟撩开乱了的灰发,道:“你说得对。”
闻人望闻言,嚷道:“这哪里对了?本来设立外门这种东西就不对吧?你们也都是内门刺客吧,难不成还不能理解吗?外门就是个圈套。”他摊出手,白未玉却立马打下他那只手。闻人望挤眼,他又抱上臂。
白未玉这时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们搭话?”但她眼里全是戒备,若此人说错话、有何动作,那她必定会一手扭断这位残疾公子的脖子。
承息与她目目相视,眼里含着不明的情绪。承息道:“你们也发现了这个比武的蹊跷处了吧?”
泠偰挑眉,道:“此话怎讲?”
承息抬手,神色凝重。他在空中迟缓地画了一个圈,隐隐约约有白丝光线歪歪扭扭地合成了一个圆。他顿住手指,道:“我们就像囚犯,而百相宫就是一座牢笼。祂们拿出万世垂涎的宝物,世人都被所牵引目光,随祂们来到此处,目的是什么,我想大概是——统一。”
闻人望听他道得迷糊又神神叨叨,与他们搭话就是为此而来?他道:“什么统一?”
他的手指再次游动,这次画在扭曲的圆圈之中。最后的一个圆,这个圆整齐漂亮。他道:“你们认为,各国门主会不会有所躁动?”
泠偰盯住白色的双圆,瞬息间密密麻麻现出很多白点。他应道:“一千年前,悟法的人少之又少,甚至都不知道人还能飞升。子南封初是万念俱灰之际懂得‘法’何为‘心为源本,灵为本相’,他将法带到世人面前。神有法靠人,人有法靠心。苦尽甘来,他创立各门分各土,形成如今的势力分化。这场比武想要的是回到人最初懵懂的愚蠢之相,祂们要做‘统一’的人,祂们要将子南封初打下神坛,要将天上所有打下去。”
“什么意思?”闻人望忽然想起十一月雪说的“炼神冠”,生出不祥不妙的预感。宛如幽深的池水,深渊在其中,需要慢慢潜入才能破出漆黑的真相。可谁在后面,谁又想带领世人醒悟?
朝煟心一震动。也心念:“什么意思?”
“这件法宝的传言能力是改命,各国门主不管真假,必然有所行动。只因各门早就觊觎他国土地、门法。要是抢夺了神冠,法力无穷,验证改命的奇效了。那这可是扩大领土、改命成神的好机会。夺神冠定会派出最信任厉害的刺客。然而这场比武是要他们自相残杀,反成了玩物,可各门主并无其办法,只能先一步一步走。但是——没了顶梁柱,屋顶自然会垮掉。”承息一字一句道。紫藤花的花瓣突然落在他的肩头,他捻下反复揉转,他的脸色似乎被这烟暮淡紫衬得更加苍白。
闻人望还是问道:“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抢呢?还大费周章地参加,这不就自己要当狗吗?”
白未玉叹气,果然望门傲子什么也不懂啊。她道:“这里是顺云的地盘,自然是要等第三试。况且,各门不会明目张胆地争夺,只能暂时乖乖地罢了。虽然都说改命有人信都十分蠢,可来的人不也千人之上。你认为其他国要是知道他国强夺,会干什么?”
闻人望黑睫颤动,万人皆知:“征战吗?”他还是不敢多想千年出世在众人面前的神冠能引起波涛骇浪。
承息拍拍手,那花瓣随意飘在地上,他轻然道:“也因那神冠与蒙面女子性命相连,只要发生什么出乎她意料之事,她大抵会选择毙命将神冠灭掉。各门主只能守着这武规,看来你们果然不简单。顺云门主有自己的想法,当然这不重要。我们人能飞升成神已经是天的恩赐了,只是现在飞升太难了,借助个法宝飞升也蛮好。”
“按你这么说,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留着改命呢?”闻人望道。
承息两眉弯弯,看着虚弱,说出的话可是铿锵有力,道:“你说,他们现在改命有机会飞升了,还能统一天下吗?成神了有‘天’管着,还不如人杀鬼后踏众生,装一装,再飞升,最后屠尽天庭。岂不两全其美?”
朝煟一直静静在一旁所听,他眉毛压低,这时深吸一口气,道:“那最后的奖励,真的吗?”
承息看向他,道:“什么?”
“最后,我要是赢了这场比武还能拿到神冠吗?”朝煟内心被那两道圆压得极重、极不安。他凝视着白色光圆消散,瞳孔一颤。
承息迟疑道:“这个嘛,不一定。万一他们只是想踏平人间,神冠什么的都无所谓呢?可能就送你了吧?”当然,无人知晓那位蒙面人的目的。常人所知真相浮现,与之伴行的是恐惧、绝望。
朝煟放下搭在扶栏的双手,他不敢往深处想。
泠偰打断道:“各有各的想法,万一他们并不是想‘统一’呢?而且,成神不一定好。人法神法,走来走去都是死亡。”
朝煟沉默地望向蒙面人,再看那群还在拼个你死我活的“刺客”们,他们居然成了唯一得知真相的人。
承息道:“你们为什么而来呢?”
泠偰道:“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罢了。”他凝视朝煟的背影,如残破的草屋,风雨一吹似乎就会垮掉,然而却没有。
闻人望道:“当然是——额……”闻人望本是兴致勃勃地想要回答,可他想不出个原因。
承息闻见风,看白未玉一直不语,搭话道:“白姑娘,见你一直不言,有什么心事吗?”被点名的白未玉慌乱地回神,最后支支吾吾地道:“没心事。我参加比武只是为了好玩。”
承息扬起一边的嘴角,道:“好玩,看来大家都一样。我可不想害得我这本就破烂的身体打打杀杀的,彻底坏了。”
白未玉见他随行的轮椅以及那白绷带,问道:“你的身体,这是怎么了?”
提起身体,承息一面忧愁。伤心地说道:“遗传病。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躺在床上等死。”
白未玉不知为何竟有种替他人可怜的心情。道:“可惜了,天妒英才。”
承息抚摸着自己绑满绷带的上身,这绷带上了药,能使他能撑一天是一天。外敷内服,脆弱可怜,他的腿脚其实并无大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终有一天站不起来。疾病是痛苦的根源。
闻人望本是有种桀骜不驯的脾气,倒也不好施展了。人就是这般面对命运毫无办法,闻人望抓着头发,一会放松,道:“你,可以试着……成神。”
承息“噗”地笑出声。闻人望不好意思地侧身,慌忙道:“你笑什么?”
“哈哈哈,不好意思,小少年看来真的很可爱啊。”承息开怀地哈哈道。
白未玉在一旁捂住嘴,她当然也想笑。因为这一身赤红枫的少年,全然没听见那些话啊。闻人望觉得成神不就什么都好了吗?羞怒道:“不准笑了!”
承息摆手道:“不笑了不笑了。”缓息稍后,朝煟也回过头,道:“你为什么要找到我们?”
朝煟道:“刚刚那两个人转了几百圈也才找到的自家少主。你一下子就过来了,还告诉我们这些。”
几人这才想起,他是直直地朝向这边而来。承息笑道:“不啊,我上来许久。我是察觉到这边有点不对劲就过来了。”随即他四顾环绕,感叹道:“不愧是百相宫,真是个‘好东西’。”
他目光游离,最终定在那扇普通至极的木门。道:“这里面有一具尸体吧?但是被白姑娘装走了。”他并没有动静,须臾,悠悠坐回到自己的轮椅上。
朝煟佩服道:“敢问,出于何门?”
承息一手搭在扶手,道:“念门。”众人吃惊,竟然是念门刺客。要不是亲耳所闻,推开巨门的人还能是念门刺客?
泠偰道:“念门倒不是什么稀奇无敌的门派,反而很多致命的弱点。”
承息无聊绕着自己的发丝,肯首道:“没错。”
念门与绝门极为相似,操之万物情绪,使之动乱。现如今各门刺客有套心法坚守自心,若不是什么天下第一,操控情绪这类物大多只能用在别的东西身上了,精神不强、心不安定,更容易反被操控并且反噬。所以,他们更会注重于法器使用,可比不过实问,左不行右不偏,两难啊。
“那你们为何要藏住那具尸体?”承息一直肯定自我的直觉。
朝煟却只道:“食人。”
承息闭眼凝神,随后道:“好,我知道了。”食人的传闻在几年前盛扬,他当然得知,他不再多问。“门主派来了十几人参加比武,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不会那么认真,毕竟还是性命重要。”他认真的神情以及脆弱的身板,还有刚才那番言论,大家也算是信得近全,往后如何再提。
朝煟见他要离开了,犹豫道:“你这么厉害,就这样吗?”就这般“认命”吗?他不好直说。显然,承息顿住双手。
承息却背对着四人,声音微微颤动:“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病毫无根治的希望,只能一拖再拖,拖到他再也无法喘息,只能任由世人对念门的鄙夷中逝去。天下所有,人有了法便是想着怎么活命。即便拥有一绝千尺的法,若怀有残摧的心依使法皆成空。
朝煟哑口无言。承息尽力止住不甘的颤抖,道:“再次相遇之时希望我们不是对手。”
闻人望小声道:“这是邀请?”白未玉道:“不是,只是他认为我们可以成为他剩下的时间里的朋友吧。”
轮子骨碌滚动。朝煟大吐一口气,道:“真是可怜啊,但不能说,不然毁了人家的志气。”
泠偰道:“他已经走了,下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闻人望揉着额头,道:“不是,那他们真是为了分离各门派的关系,挑动战乱,跟十一月雪有什么区别?”
白未玉摇摇头,道:“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那各门门主都在推波助澜,他们期许最后的发生。”
闻人望瞪大眼睛,几乎目瞪口呆:“我爹想要人间爆发战争?”他回忆自己的爹那张面庞,不可能!他爹做的事都毋庸置疑是为了向前。
白未玉忍不住给了他肩膀一击,无奈道:“都说了不一定。而且你也来都来了,只要活过第三试,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那人的话不能全信,只是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闻人望忽然转向泠偰,问道:“那泠偰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与泠偰好歹是相处过几年,泠偰所想,也算知道个一二,最后一面过去了太多年,居然变化如此之大吗?连所想的都已经与最初那位“无望弟子”背道而驰了吗?
其实几人也理解闻人望的心情,自己父亲作为离步门主与他门门主毫无两样地利用比武执棋,得知了更深的水渊。换作是谁都会有些心急如焚。除了十一月雪的闹事,这人间可是太平了一千年!但,正是这一千年,才开始蠢蠢欲动,正如泽木的灭亡亦是如此。
泠偰默笑,将羽扇靠在闻人望的肩处,他道:“你还是太轻信他人。你父亲并不是那样的人,他还是很希望和平。”闻人望微微动唇,他继续道:“认清现实。变成现状,寻香只是个导火索罢了。最后如何也是需一步一步走。”
“咚!”鼓声平稳,响了不知道几千次。蒙面人一直飘在高空,黑夜即将落下。
白未玉点头应道:“是啊,你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少爷。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参加寻香吗?不就是叛门太多。为何太多,那是因为大家都想‘自由’。”
朝煟听见自由,微微张开嘴,但一句话也没说。
白未玉说得极其轻巧,白未玉对于这些门派与国之事都不在意,也是因茫茫流河中突然看见了远处那不可言喻的高山,才变得如此不在意。反而闻人望依旧还在迷茫,风又刮起了。
闻人望磕巴说:“但是……但是……不该是这样啊。我……”他又将神光转向泠偰手中那把羽扇,他也默然了。
泠偰将羽扇拿下,道:“闻人望,不用多想。走下去就好,你只需要走下去。”
闻人望好像是被那鼓声撑住了身,他其实知道现今的变化。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朝煟,然而朝煟并没有看向他,一直低着头,他能看见朝煟眸色底下与他一样的迷惘。然而,下一秒朝煟展开眉心,也是对他说道:“想想第二试吧。”
闻人望好像喉咙卡了个苦涩的糖核,小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