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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瓷声

作者:摸摸寡妇头Tw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腊月深夜的寒气,像是淬了毒的钢针,一丝丝、一缕缕,顺着宋家老宅百年雕花木窗的缝隙,无声无息地钻进来,精准地扎进禇砚裸露的后颈。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不是因为冷——修复台上那盏高倍无影灯烤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真正让他脊椎发僵的,是这栋宅子里无处不在的、粘稠得化不开的压抑。


    他弓着背,几乎整个人伏在宽大的红木修复台上。驼毛刷的尖端,凝着一滴微乎其微的天然树胶,悬在一只清代豆青釉柳叶瓶的裂口上方,毫厘之间。他的手腕稳得像磐石,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百年的瓷器精灵。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不受控制地狂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如果忽略他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那三道新鲜翻卷、尚未完全凝结的血痂,这幅专注修复的画面堪称完美。


    那血口子,是三小时前,宋夫人蒋玉梅女士“一时失手”,碰倒了博古架上一个乾隆粉彩小碟时,他本能地徒手去接,被碎裂的锋利边缘狠狠割伤的。血当时就涌了出来,染红了碟子上的缠枝莲。蒋玉梅只轻飘飘地“哎呀”了一声,便捂着心口,被佣人搀扶着上楼休息了,留下他和一地狼藉,还有那需要紧急处理的伤口。


    “小砚呐——”一个刻意拉长、裹着蜜糖般甜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二楼幽深的走廊飘了下来,带着回音,钻进禇砚因高度集中而有些嗡鸣的耳朵里。


    禇砚握着驼毛刷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滴树胶差点滴落,他险险稳住。空气中松节油特有的清冽气味里,突兀地混进了一股女士香烟燃烧后的焦甜香气。他知道,蒋玉梅此刻一定正仪态万方地倚着二楼的雕花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甚至能想象出,她那身昂贵的真丝睡袍上垂下的流苏,正拖曳在深红色天鹅绒地毯上,蜿蜒着,像某种冷血动物吐出的信子。


    “栖迟刚回来,说胃里空落落的不舒服,想吃碗热乎的酒酿圆子呢。”蒋玉梅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吩咐,“你去厨房弄一碗吧?要手搓的,小圆子糯一点,别太甜。”


    禇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舌尖下意识地顶了顶藏在左腮帮子里的那颗硬糖。廉价枇杷糖的甜腻混合着一种奇特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勉强压下了喉头那股翻涌的酸气。他垂着眼,视线依旧胶着在豆青釉瓶那道蜿蜒的裂痕上,低声应道:“马上就来。”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地下工作室那扇厚重的隔音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修复台上的工具都跟着轻颤了一下。


    宋栖迟挟裹着一身室外的凛冽风雪和浓重的酒气,踉跄着撞了进来。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肩头湿了一大片,洇着深色的水渍,散发出浓烈的威士忌气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目标明确,几步就跨到修复台前,带着寒气的手掌猛地攥住了禇砚正小心翼翼粘合一块小瓷片的右手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当啷!”禇砚左手拿着的放大镜脱手摔在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无影灯惨白的光线打在宋栖迟棱角分明的脸上,将他深邃的眼窝切割成一片浓重的阴影,而那双总是蕴着寒潭般冷意的眼睛,此刻更像是结了冰的湖面,碎裂的冰渣在其中翻涌,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


    “谁他妈准你碰它的?!”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用的香水味,一股脑地喷在禇砚的耳后——那是他身体最敏感的地带之一。战栗感瞬间窜遍全身,禇砚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宋栖迟另一只手粗暴地指向修复台上那只伤痕累累的豆青釉瓶,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人的怒火:“这东西是清如当年看上的!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动?”


    禇砚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宋栖迟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的无名指上。那里,本该戴着一枚素雅简洁的银戒——三年前某个雨夜,宋栖迟带着一身酒气和不知名的烦躁,胡乱套在他手上的。款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糙,内侧刻着两人姓氏的缩写。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圈浅浅的、几乎快要消失的白痕,像一道无言的嘲讽。


    舌尖用力顶破了薄薄的糖衣,更浓郁的枇杷甜香混合着一种铁锈般的苦涩在口中炸开。禇砚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回宋栖迟那张被酒精和怒火扭曲的俊脸上,声音低哑地解释:“瓶口的裂口…太大了,不补…胎体受力不均,会塌陷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带着血丝。


    “塌了更好!”宋栖迟像是被“塌陷”两个字彻底点燃了引线,他猛地发出一声低吼,攥着禇砚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另一只手却狂暴地挥起,带着一股劲风,狠狠地扫向修复台上那只刚刚艰难粘合了三分之一的豆青釉瓶。


    “哗啦——!”


    刺耳的、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炸响!


    刚刚被禇砚耗费几个小时,用树胶小心翼翼粘合在一起的脆弱瓷片,在宋栖迟这一记蛮横的挥扫下,瞬间解体,像被引爆的烟花,以更惨烈的姿态向四面八方飞溅!无数细小的、锋利的瓷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如同死神的狞笑。


    一片柳叶形状的、边缘锐利无比的碎瓷,带着破空之声,几乎是贴着禇砚的眼尾飞了过去!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颧骨滑落。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滚落进他因惊愕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的睫毛里,模糊了视线。


    “疼吗?”宋栖迟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


    他依旧死死攥着禇砚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粗暴地掐住了禇砚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将那道细长、正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完全暴露在刺目的灯光下。宋栖迟的拇指,带着粗粝的指茧,毫不留情地重重碾过那道伤口!新鲜的刺痛让禇砚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宋栖迟俯视着他,那张英俊得近乎完美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深不见底的恨意。他的嘴唇贴近禇砚染血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狠狠剜进禇砚的心窝:


    “这点疼就受不了了?清如被那帮畜生用赝品骗走三千万的时候,她心里,可比你这点破皮烂肉,要疼上百倍!千倍!你懂吗!”


    轰——!


    禇砚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耳朵里瞬间灌满了尖锐的蜂鸣,盖过了宋栖迟后面的话,也盖过了自己狂乱的心跳。


    林清如…那个名字,那个宋栖迟心尖上的白月光。那场导致林清如被骗三千万的拍卖会…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宋栖迟一个电话将他从高烧的病床上揪起来,不容分说地塞进车里,一路疾驰到拍卖行仓库。他顶着浑身滚烫和几乎要炸裂的头痛,在昏暗的库房里一件件仔细甄别,最终顶着巨大压力,在那份鉴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真品无误。


    他记得自己将鉴定书递给宋栖迟时,对方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对林清如的温柔笑意。然而,当几天后,所谓的“真品”被权威机构鉴定为高仿,林清如哭得梨花带雨时,宋栖迟却像变了一个人。他冲进禇砚当时狭小的出租屋,当着所有邻居的面,将那份鉴定书狠狠撕碎,砸在他脸上。碎纸片像雪片一样落下,宋栖迟当时的眼神——冰冷、失望、鄙夷、憎恶,混杂着一种被背叛的狂怒——比此刻飞溅的锋利瓷片,更让禇砚觉得遍体鳞伤,痛入骨髓。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解释那件东西当时的鉴定条件有多仓促,想说他真的尽力了,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所有的辩解,在宋栖迟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此刻滔天的怒火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哎呀栖迟,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呀?”一个柔媚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蒋玉梅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工作室门口,像一道优雅的幽灵。她穿着那身价格不菲的珍珠白真丝睡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款款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令人心头发紧的“嗒、嗒”声。她径直走到宋栖迟身边,保养得宜、涂着精致蔻丹的纤纤玉手,像安抚一头暴躁的雄狮般,轻柔地抚上宋栖迟剧烈起伏的胸口。


    “不就是个旧瓶子嘛,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气坏了身子妈可要心疼死了。”她一边软语劝着,眼波流转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扫过禇砚狼狈的脸和染血的眼角,“小砚这孩子也是好心,想着帮你拾掇拾掇,虽然…”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这粗手笨脚的,好心办了坏事也是常有的。”


    说话间,她那尖细的、镶着水钻的高跟鞋鞋尖,像是“不经意”地往前一伸,精准地踢向了地上那块最大的、沾着禇砚血迹的瓶腹残片!


    禇砚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是出于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修复师本能,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挣脱了宋栖迟的钳制,完全不顾形象地扑跪下去,伸出双手去接那块眼看就要撞上坚硬桌脚、再次碎裂的珍贵瓷片!


    “噗嗤!”


    一声闷响,伴随着更尖锐的刺痛!


    那块边缘锋利如刀的瓶腹残片,被他的冲力一带,狠狠地、深深地楔进了他之前就受伤的左手掌心!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被彻底撕裂、扩大,温热的鲜血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正好砸在另一块干净的豆青釉碎片上。


    纯净如雨后晴空的釉面上,迅速洇开一团妖异刺目的红梅。


    “呵。”一声极其短促、充满了无尽轻蔑与厌恶的冷笑,从宋栖迟的鼻腔里哼出。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地上、捧着流血手掌、狼狈不堪的禇砚。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团不小心沾染到昂贵地毯上的污秽垃圾。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块染血的、禇砚拼了命才护住的瓷片,只是用他那锃亮的黑色皮鞋尖,极其随意地、带着侮辱性地拨弄了一下。


    “脏了。”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别在这儿碍眼。”


    说完,他像甩开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猛地转身。昂贵的皮鞋踩过散落一地的瓷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戾气。厚重的隔音门被他用尽全力摔上。


    “砰——!”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禇砚的耳膜上,震得他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左耳深处更是传来一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啸鸣。眼前阵阵发黑,世界仿佛都在旋转。


    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声巨响。宋家老宅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突然坠落,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扑倒了身边还在傻笑的宋栖迟。碎裂的水晶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玻璃渣深深扎进他的皮肉,其中一块最大的碎片,就是带着这样尖锐的呼啸,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耳…从此,世界的所有喧嚣,在他身体的左侧,永远地静默了。


    剧烈的耳鸣和眩晕中,禇砚艰难地喘息着,慢慢摊开自己血肉模糊、剧痛钻心的左手掌心。黏腻的鲜血糊满了皮肤,染红了那块被他死死护住的瓶腹残片。在一片猩红之中,一点细微却异常夺目的金色,在无影灯的照射下,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那是他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用最细的毛笔,蘸着纯金金箔调制的颜料,一点一点,在裂痕边缘描绘、修补的缠枝莲纹。每一笔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每一笔都寄托着…他不敢深究的、卑微的期望。


    “呵…死人东西…”他低低地、含糊地重复着宋栖迟刚才的嘲讽,像是在咀嚼一枚苦到极致的橄榄。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水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口。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阵强烈的呕吐感强行压了下去,只有口腔里那颗早已化完的枇杷糖,残留的苦涩甜味顽固地缠绕在舌根。


    温热的血珠,顺着他无力垂落的左手手腕,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边的工具箱里。深色的帆布工具箱,贪婪地吸吮着那鲜红的液体,很快便洇开一片暗色的湿痕。


    箱子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被工具埋住的廉价铁皮糖果盒,被一滴血珠精准地砸中。暗红色的血渍,在印着粗糙枇杷图案的盒盖上,缓缓晕染开来,模糊了那行小小的印刷字——“止咳良品”。盒盖边缘,几道深深的指印清晰可见,那是无数次在剧痛袭来时,他死死攥紧这廉价慰藉留下的印记。


    [狗头][狗头][狗头]希望大家喜欢呀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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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碎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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