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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绝境者巧遇逢生人

作者:音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云收雨歇,天色向晚,几丛紫竹半掩屋舍,薄薄的青雾里亮着一盏明灯。


    林晓醉搁笔,书信墨迹未干,已被她绑在传音雀腿上,雀儿被送到窗外,留恋地蹭蹭她水葱的手指,林晓醉用指尖点了点它的头,它叽叽喳喳两声,扑棱飞走。


    林晓醉收回目光,抬手熄灭烛火,整间屋子刹那漆黑。


    她抬手揉揉眉骨,摸黑走向床榻,褪去外袍。


    近年,不少宗门翘楚离奇身陨,四海之内,人心惶惶。


    她尚在游历,便被宗门一纸密信要求彻查此事,毕竟同辈之中,只她年纪轻轻,几不在仙门百家露面,除本门长老及宗主外,鲜少有人知晓世上还有林晓醉这号人,自然也不知她修为几何,拜师何处,又隶属哪个宗门,加之她向来不喜显山露水,为人十分低调,调查此事既不会被太多人盯上,纵然一时不慎,凭她的修为也能全身而退,这件事交给她办简直再合适不过。


    自打收到密令,她一路追查,还算顺利,只是眼下被一桩事给绊住了。


    林晓醉微垂着头,将外袍叠好,思忖该如何解决这桩麻烦,倏忽竹风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散开来,脚步声远远近近,十分匆忙,不断朝这边逼近。


    她按住剑柄,细听动静。


    就在一道黑影翻入屋内时,她放下了手,同时,收敛灵力。


    熟悉的气息迅速接近,林晓醉静静立着,疾风吹动她的鬓发,下一秒,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与此同时,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悬在她雪白的颈间,那只遮住她大半张脸的手指间长着薄茧,坚实却不觉粗糙,劲瘦而不失力量,林晓醉毫不反抗,任其将她带着向后走,直至撞上身后柔软的胸脯,她才站稳脚跟,整个人,以这种姿势被死死禁锢在来人怀里。


    “……别出声!”


    来人沉声道,并降下敛息术。


    她们靠得太近,来人呼出的热气全数洒在林晓醉耳侧。


    她是个女子,与林晓醉身量相近,因着负伤甚重,脊背微弯了些,林晓醉稍稍侧目便可见她高挺的鼻梁,凝脂的皮肤薄如蝉翼,却失了血色。


    追来的人已在屋外,距她所处之地仅仅四丈远,闯进来不过是片刻之间,女子料定自己躲不过,索性将刀撤下,余光瞟到怀里的青衣女子的长睫颤了颤,以为害怕了。


    想来也是,一个姑娘好端端呆在闺房,夜半忽地有个浑身是血的疯女人二话不说拿刀指着自己,换谁谁不怕?她也是急病乱投医,逃命都逃到凡人地界了,劫持的姑娘没被她吓哭,把人引过来,她就该烧高香了,居然还妄想被这凡人搭救,眼下还是逃命要紧。


    她略松开手,压低声音:“姑娘,我并不想杀你,我将手松开,你也不要叫出声好吗?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愿意的话,你点个头。”


    林晓醉依言颔首。


    女子缓缓将手放下,打算翻出屋去,此时,门响了。


    叩门的男修温声开口:“在下是临西门弟子,奉师门之命捉拿妖女,适才看到妖女逃窜至此,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女子闻言,犹豫一秒,立即退离林晓醉三步远,以免待会儿动手误伤到这位姑娘,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再次睁开双眼时,眸中尽是肃杀之意,慢慢归于平静,修长的手握紧刀柄,作防御状。


    外边这人既然敢说这番话,便是笃定她藏身此处,这间屋子怕是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暴露只是早晚的事儿,这些时日杀了他们大半的人,干也干够本了,不亏,她已经做好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定,只是前边这个被她牵扯进来的姑娘命不该绝,若是她此刻出去,或许还能为姑娘换回一线生机。


    如此想着,她迈步向前走了一步,蓦地,屋外竟渐渐亮了起来。


    凡人姑娘亦伸手相拦。


    屋外,一个挑灯守夜的丫鬟快步走过来,侧耳仔细听了屋里的动静,寂静无声,确认林晓醉未被惊扰,放下心转头将男修上下一看,见不是府里的人,便照脸啐了一口,指着他的脸低声骂道:“好啊!长得人模人样的,跑来我们府里偷东西!你知不知道这儿是哪里?这是杜府!几年前随皇上出征魔域的大将军——杜!义!山!是皇亲贵戚,是圣上亲信!得了皇恩搬到此处做地方父母官的,长安城里哪位大人见了不让三分?就是我们大人前阵子死了,杜府的威望也是不减的,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就敢跑到这儿来撒野?”


    男修自是知道这儿是杜府,否则早就闯了进去,还管她方不方便?


    丫鬟攥住他的手腕,蛾眉倒竖,怒目园睁,面对比她高半个头的男人,依旧硬气道:“跟我去见官!快点,跟我去见官!”


    要真跟她去见官,他怕是要被同门取笑个不停,往后在师门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他脸上有些愠色,道:“我是临西门的弟子,还不放吗?”


    凡间百姓对修真人士最是崇敬,杜府是厉害,可再厉害也不是她的,他就不相信一个小丫鬟也有胆子同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修仙人叫板。


    果然,小丫鬟闻言迟疑一瞬,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不仅没松手,反倒抓得更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什么临西门、临北门?好哇,你个没脸没皮的,胆大包天!竟敢冒充仙人,罪加一等!”


    “我没有!”


    小丫鬟冷笑出声:“你没有?那我问你,临西门的人大半夜的无缘无故跑到我们这里做什么?你说,你说啊!”


    男修被盘问得烦了,直接挣开这个不知所谓的小丫鬟的手,骂道:“你是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攀扯我?我是临西门上官长老的亲传弟子,我们临西门做事不需要与任何人解释,你晓得吗?”


    小丫鬟又气又恼,欲要争辩,忽然被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砸中额角,火辣辣的疼,登时,一隙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她抬手轻轻一拭,黏糊糊的,将灯一照,吓得后退踉跄了几步,想起自己破了相,忍不住落泪,又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出声。


    男修见了也只是俯身拾起令牌,冷声道:“看清楚了,这是临西门的令牌,要不是你不可理喻,至于折腾这么久?是你自己蠢,躲不开,少赖我!”


    小丫鬟哭道:“……我又没有怪你,你有令牌早些拿出来不就好了,支支吾吾干什么!”


    也是,若是他在被质疑的那瞬间便将令牌示出以证身份,如何惹出这堆烂摊子?他一个整日里刀尖舔血的人竟然跟个丫头片子在这里争口角,还没争赢,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本来就心烦,还听到藏在暗处的同门的谑笑声,眉头锁得更深,怒道:“笑你爹呢!!”


    小丫鬟就是一凡人,耳力平常,听他喊那么大声,一惊,忙道:“哪有人笑啊,你别叫那么大声,吵醒林姑娘怎么办?”


    男修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早闻杜义山死得蹊跷,恰有一散修路经此地,莫非就是她口中的林姑娘?


    那位散修修为未知,背景未知,是个隐患。


    而他面前这个蠢得挂相的小丫鬟如此维护那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他故意道:“什么林姑娘,听都没听过。”


    小丫鬟被讴得气极,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虽未亲眼见过林晓醉降过什么妖、除了什么魔,但好歹相处了半日,明白她是什么为人,那样的气定神闲,若是一点真才实学没有是绝对做不到事事从容的,林晓醉也没有那些假冒修士狐假虎威的嚣张气焰,平易近人,犹如天人下凡,这样一个人,小丫鬟如何听得旁人忤逆,且见这男修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口出狂言,便想给他点颜色瞧瞧,教训教训他。


    正要说出林晓醉的名讳吓他一吓,倏地一声轻响,在这幽静的林间显得格外瘆人,吓得花容失色的小丫鬟暂且不提,饶是见惯大场面的男修此时也脊背一僵,冒出一层薄汗,甚至紧闭双目,不愿回首瞧是谁人开门。


    小丫鬟约莫是怕鬼,而他要捉拿的那个女子却是比鬼还要骇人的存在。


    还是弟子身份,在历经一场大战后身负重伤,便在天罗地网中,连挑临西门四位长老,此后更是孤立无援。千人埋伏,重重杀机,就在所有人认定她必死无疑时,硬是单凭一人一刀,踩着同门尸骨、趟着漫山血水逃了出来。


    这将他师尊上官长老气得怒极攻心,直呕鲜血,颤抖着手凭空怒骂了她数十句不带重复,才堪堪缓过神吩咐:“三十个弟子捉不住,就派三百个三千个弟子!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杀了她!她与你们共处九年,心性如何你们自己清楚,女子果然就是女子,心胸最是狭窄,上不得台面!今日若到此为止,无异于放虎归山,放龙入海,待她重伤痊愈,卷土重来,他日定搅得我们临西门不得安宁!!”


    男修稳了稳心神,终于下定决心,咬紧牙关,握紧刀柄便用尽全身气力向身后砍去。


    他就不信她被追杀那么久,还能安然无恙,还能接下他这全力一击,不可能!


    管你什么天纵奇才,去死吧!!


    小丫鬟瞳孔骤地一缩,急声道:“林——”


    男修此时才看到身后的人,一个姑娘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眸,如池水澄澈,波澜不惊,她像是瞧不见眼前这把迅疾而来的刀,依然面不改色。


    这……这压根不是!!


    他想临崖勒马,然而,刀已挥出,又用了他十足的力气,是绝对收不回来的。


    刀刃就要砍上她脖颈的那一瞬间,他猛然闭上双眼。


    “铮——”


    刀身低鸣,寸寸断裂,碎片深入地底。


    林晓醉淡然收回手,她看着跟前良久不肯睁开双眼的男修,一时难以将他与方才趾高气扬的人联系上,不过她也并不为他存有的良知而动容,若没有遇见自己,死的就会是她吧。


    林晓醉冷冷道:“你可以睁眼了吗。”


    男修没有听到脑袋落地的声音,心里还疑惑,忽闻女声,忙睁了眼,一看,眼睛猛然睁大,林晓醉整个人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没有一丝情绪,而他的佩刀,由千年寒铁锻造而成的刀,顷刻成了断刀,还是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折断的。


    他正要说些什么,便见这姑娘不徐不慢地从腰间系着的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块令牌,令牌寒光凛凛,彰显着不可冒犯的威严。


    男修双目睁得更大。


    躲在暗处的其余弟子亦是一惊,飞身而至,十三位玄衣弟子半跪于林晓醉身前,小丫鬟瞠目结舌,只听众修士微低着头,恭恭敬敬行礼:“弟子见过长老!”


    小丫鬟满脸惊诧:“林姑娘?你你你你你你你是长老?!”


    林晓醉没有回答。


    屋内的女子听去所有对话,目光一沉,刀又握紧几分。


    这个人怎么会有临西门的长老令?


    还有她的修为。


    她的声音。


    她到底……是敌是友?


    女子嘴里含着丹药,不觉攥紧林晓醉开门之前递给她的外袍。


    凡人姑娘说:“风冷,先遮着。”


    声音清冷,但很有温度。


    这外袍布料用的是上好的提花绢,针脚极密,袍边绣着几池青莲,她摸着倒像是苏绣的绣法,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衣裳上淡淡的草木香总让她觉着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又仔细想了一想,自己似乎常在临西门嗅到。


    难道她是临西门藏在暗处的长老?


    不对。


    若她是临西门的人,又岂会救自己?


    这姑娘若有意动手,单凭她适才显露的修为,自己恐怕早已命丧于此。


    这个人,任由自己翻进屋来,任凭自己挟持,甚至出门后主动掩门护着她,种种行为,真是让她捉摸不透。


    难道她们认识吗?


    就算是认识,她现在臭名昭著,已是公然与临西门为敌,如今没人落井下石,她就该庆幸了,怎么会有人傻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祸上身?


    林晓醉拂手让他们起来,对小丫鬟轻声道:“夜已深,你先睡吧。”


    小丫鬟待要退下,又听林晓醉叫住了她,看去只见一只纤纤的玉手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飘着青花的药瓶,看着就十分名贵,她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三两银子的命,哪里配用这个,意欲拒绝,林晓醉便塞进她的手里,微微笑道:“难为你夜半还为我守着院子,拿着吧,算是我的谢礼,你若不要,便是瞧不起我了,去吧,小姑娘脸上留疤不好的。”


    话已至此,小丫鬟不敢再推脱,俯身想要跪下给林晓醉磕个头。


    然她膝盖还未着地,便被林晓醉扶住:“你这是做什么?你要谢我,明日为我扫去院里的落叶,我方才高兴呢。”


    那男修最善察言观色,今见林晓醉对个丫鬟客客气气,还拿出一瓶百枚灵石才买得到的药膏给她,便一改先前的狂妄模样,向小丫鬟行礼赔罪:“方才一时气恼,唐突了姑娘,是在下的不对,望姑娘谅解。”


    观方才情形,小丫鬟下意识认为他们同林晓醉出自一个宗门,便也没计较太多,看着林晓醉,又想哭又想笑,鼻头一抽一抽地捧着药膏走了,连灯也顾不上拿,林晓醉担心夜色昏暗,她摸不清路,启唇提醒,小丫鬟扭头笑吟吟道:“多谢姑娘费心,我眼尖着呢,不怕摔!灯劳烦您替我收着,明早我扫了院子,再拿回去也不迟。林姑娘,明天见!”


    林晓醉到底是不放心,食指轻轻一拨,灵流化作荧光,飞向小丫鬟。


    众修士目睹全程,心生疑惑。


    这位半路来的长老于他们是个生面孔,且看这做派也不像是临西门的人,但拿出的长老令又不是作假,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决定回了宗门再说。


    林晓醉一面将长老令收回,一面问:“你们在追哪位妖女?”


    一个修士道:“回长老,此事是上官长老吩咐,其余的不便多言,得罪了。长老有没有看到?”


    “我这里没有什么妖女,”她状似无意,“抓到留活口吗?”


    “此妖女狡诈非常,断不可留。”


    林晓醉点点头,目光渐渐坚定,似是终于决定了什么。


    就在众人告辞即将离去之际,她面无表情,心中意念一动,一道长光划破暮色,滚烫的鲜血溅至她的脚边,佩剑归鞘,黑暗中,掌心灵力翻涌,柳青的光辉映照着她秀美绝伦的脸,她淡然扫过屋前横七竖八的尸首,五指刹那收拢,青光炸裂,如潮水向四面激荡,那些修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化作齑粉随风而去。


    她冷声道:“既然她断不可留,你们便也断不可活了。”


    这宅子敞极,她又向来喜静,住的自然是偏远的地方,百步之内无人打扰,如今就算闹出这样的阵仗,也无需担心。


    她弯腰掸掸裙角上的尘土,略正发髻,这才推门进去。


    屋里依然很黑。


    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眉眼。


    女子拱手道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来日陌上相逢,定当报答!”


    林晓醉决心再逗她一逗,笑问:“你都不问我的名讳,也不曾见过我的模样,纵使日后相逢,也是不相识的,你如何报答我?”


    女子沉思片刻,忽然掷来一样东西,林晓醉抬手接住,低头一瞧,是刀穗,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女子道:“身上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就这个,我刚才听到剑鸣,很是悦耳,想必是你的剑,这穗子是我亲手编的,旁人学不来,你系在剑上,往后再见,我便认得你了。”


    说罢,女子回身向窗外而去。


    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她身上又有伤,林晓醉怎么可能让她就这么离去。


    林晓醉望着她,平静地吐出三个字:“越、居、秋。”


    闻言,单手撑在窗台、准备翻出去的越居秋倏然没了力气。


    她为了躲避追杀,易容百次。


    怎么……怎么会有人认得出她?


    她低眸,脑海翻涌着每一个可能认出她的人,然而,无果。


    她背对着林晓醉,好一会儿才僵硬地转过身。


    烛台不知何时被点亮,昏黄的烛光微微晃动,一位年轻女子立在屋子中央,柳眉下一剪秋水,像是蒙着薄薄的一层雾气,眸中攒动的微光宛若水上浮光,身上依旧是提花绢的衣料,裙边青玉的莲花田田连成一片,一握的腰肢间系着一把长剑,轻垂的剑穗仍在悠悠晃动。


    越居秋眸光微动,半晌回神,紧绷的神经开始寸寸松懈,疲态显现,两个月的逃亡,风餐露宿,刀尖舔血,今日,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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