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衔蝉第一次见到苏赫。
让人一打眼,便知他是个戎贼。
虽说天气不算炎热,可也不至于穿着皮毛大鳌。
这里三层衣,外三层人,护卫们挤在一块儿都额角生汗,也不知这二王子热是不热。
晏临州对苏赫鄙夷至极:“二王子往日威风,哪去了?”
苏赫行为怯懦,看似虚弱,声音倒中气十足:“那狗贼要刺杀我!他要刺杀我!晏将军,你就这般袖手旁观?他叫谢无虞!你还不派人将他抓起来问罪!”
晏临州不再理他,招呼使团其他人:“收拾行囊,明日启程。”
陆衔蝉周围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了。
风过树梢,叶子簌簌作响,有个矮子恰巧窜到陆衔蝉身边,上来便开始呛咳。
“嚯!咳咳咳…”
许是不曾想到树上有人。
他面带羞赧,对陆衔蝉发出邀约:“这位大侠,你也是来杀戎贼的吗?我们一起上如何?”
今日的第四波刺客?
陆衔蝉转头,玩味得看向来人,这又是一位年轻侠士。
她勾起唇角:“好呀。”
尾音犹在,陆衔蝉眼前嗖得闪过一道黑影。
正是那前来搭话的侠客。
他轻功奇佳,速度快得惊人,近身后拔刀跃起,砍向戎人二王子,精铁刀刃破空而落,泛着凌冽寒意,带起刀风。
此时侠客刮落的叶子还未落地,护卫刀剑方才出鞘一半,晏临州右手握上长枪欲起未起,林间树叶无风自动,戎人使团的大臣们尖叫如鸡。
一道寒光残影,追着侠客,自他们眼前掠过。
叮——!
在这脆响后,所有人顿在原地,林间鸦雀无声。
陆衔蝉抖着右手,蹦哒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腹中。
谁知晓这厮轻功至此,她险些玩砸。
那侠客停在戎人二王子身前不足三尺,他手中长刀不自然垂地,正嗡鸣不断。
原是一根泛着银色光泽的长钉,打在他刀身上又反弹起来,扎在驿馆大门旁的金柱上。
护卫们回过神,刀剑出鞘,重新围成一圈,将侠客和戎人二王子隔离开来。
“透骨钉?李尺玉?”
侠客的手还在颤,他忍着手臂酸麻,恶狠狠望向陆衔蝉,先前的面红耳赤全然不见。
他怒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林深处传来一青年笑声,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前辈个屁!草上飞,你方才在她身边,没看见她右手机栝吗?神弩‘翼展’,合起时拢在袖中,展开时如鹰隼振翅,这位是机关匠,陆山君!”
“你自己长得矮,看谁都是姐姐,算算年纪,你比人家陆少侠还大上几岁呢!”
草上飞褚卫,怪不得轻功如此。
草上飞的名号早些年属于他师傅,一代传一代,俗气得很,草上飞们倒是引以为荣。
“和谈在即,褚大侠。”
陆衔蝉扥扥袖子盖住机栝,她身形隐在枝叶之间,并未现身于人前。
“边关将士和江湖前辈们浴血得来的胜利,就为了边境安宁。”
陆衔蝉告诉自己,晏临州不过是个陌生人,她沉住气息,遮掩情绪,尽力把晏字说得平和。
“晏将军说得不错,今日戎人二王子还不能死。”
褚卫借着方才异动,看见许多江湖侠士,他言语讥讽道:“江湖上这么多前辈都来助我,偏你陆山君百般阻挠。”
他话音刚落,林子里立刻传来众侠客反驳声:“得叫晏大将军知晓,我等来此,不过是凑个热闹,可不是来破坏和谈!”
“是极是极!”
你一言我一语。
褚卫争辩不过,面色胀红。
他右脚后撤稳住重心,举刀前指,气急败坏道:“阻我?我倒要看看,你陆山君能有几根长钉!”
陆衔蝉左手微动,又是一道银色残影。
褚卫脚下石砖瞬间碎裂,留下蛛网裂痕,他垂头看去,石砖中间位置已化为齑粉,下头夯实的泥土里留下手指粗的洞口,隐约能看见钉尾。
林间再次安静,众人达成共识:机关匠的机栝‘翼展’,比昔年李尺玉的透骨钉,更强。
“诸位,可有人敢与我共同杀贼!”,褚卫再前一步,眼底血色猩红,似是已被仇恨冲昏头脑。
众侠士毫无反应。
“说不听的犟种。”
“你再往前半步,我便射你脑袋。”
陆衔蝉声音不大,但驿馆、林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少侠消消火。”
晏临州放下枪,隐晦得看了眼陆衔蝉的方向后,走向褚卫。
他声音温和:“褚大侠,这些年雍州战死的江湖侠客不止你师傅,今日来的这些大侠,哪位和戎人没有血海深仇?”
“可你要想想,二十余年,江湖侠客前仆后继往边关去,不就是图个边境稳定,国家安宁吗!”
晏临州按住褚卫的刀:“你这刀下去,戎贼身首异处,那边关将士们呢?继续和戎人残部杀个你死我活?”
“你要知道,他们原本可以回家了。”
晏临州抵近半步,声音变小,他对褚卫苦口婆心道:“此次回京,我所率部众皆是个中好手,押送重责在身,不能退让,且这里有百余卫士,那位陆少侠也是不凡,你与我等拼命,戎贼却毫发无伤,何必呢?”
“回吧”,晏临州说。
褚卫脸色几次变化,他的刀被晏临州强行摁下,收刀归鞘。
褚卫用尽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整个人被压制动弹不得,他哀叹一声:“晏将军啊,若我此时不杀他,日后又怎会有机会呢?”
“莫说什么来日方长的话,我不是谢无虞那傻小子。”
“诸位劝告,我懂。”
“我只想问问您,当初为何不在战场上斩了他?若来年兵戈再起,您悔是不悔?”
晏临州不语。
褚卫松开拔刀的手,退后半步:“自打边关大胜、戎贼被押送进京的消息传来,江湖便乱了,除了我们这些想要亲手报仇雪恨的江湖后人,似乎还有人雇佣了一批杀手,埋伏在进京路上。”
“前路崎岖,不好走。”
他脚步飞快,几个纵跃便远离了驿馆:“晏将军珍重。”
陆衔蝉注视着褚卫离去的方向,有数道身影随他一道离开了驿馆。
雍州一战死伤太多,这些江湖人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怨恨的,他们恨戎人,恨戎人二王子,恨晏临州,也恨陆衔蝉的阿爹陆渊。
晏临州在原地站着,久久未动。
他沉吟半晌,对着身后众人说道:“二王子,诸位,按此前脚程,我等至京城至少还需五日。”
晏临州拧眉看着缩成一团的戎人使团:“你们也听到了,杀手将至,驰道口驿馆防守困难,不宜久留,我等在此拖得越久,便越危险。”
“即刻启程,使者可有异议?”
使团无人应答,晏临州命令道:“请二王子上马车!”
“斥候探路,遣一队传信给陛下与长公主殿下,请京城兵马司再近五十里接应,其余人整装,半刻钟后出发!”
晏临州将长枪负在背上,又把刀挂在马侧,他跨上战马,对着林间抱拳:“诸位大侠自边关以来,一路跟随护卫,本将在此谢过,但如今形势复杂,为免误伤诸位,烦请侠士们于此止步。”
“本将身担押送之责,不敢懈怠,此处至京城,近使团百五十步以内,一律射杀!”
“请诸位见谅。”
使团队伍被将士们围在中间,马车嘎吱嘎吱,渐渐离驿馆远了,鸟叫、蝉鸣,重新回了这片林子。
陆衔蝉暂时不想与晏临州交集,她把禁军令牌塞到怀里,骑马在后头跟着。
不近不远,恰好离了百五十步。
护卫的兵士眉头拧成了花,手中弓箭举起又放下,最后全当看不见她。
陆衔蝉就那么慢悠悠跟着。
太平十九年那场战事,雍州城破得莫名。
陆衔蝉查至今日,所得不过一句‘城门有异’。
那场大战里,留下守卫雍州城的将士、侠客,几乎没有活口,除却陆衔蝉母亲好友、嫂嫂的娘亲李拂冬留下那几句话,再无其他。
可陆衔蝉不愿相信战死一说。
她有时会在心里回忆过往,暗自揣摩父母兄长心思,骗自己说,她父母兄长是逃离了雍州城,为躲避失城之罪,假死脱身。
陆衔蝉宁可他们抛弃了自己。
不然,为何全城皆不见他们尸身呢?
但陆衔蝉又知道,父亲骨子里的忠义,母亲聪慧而又坚韧,还有阿兄…阿兄愚钝且正直,他们不会逃。
李姨母临终前说了阿娘阿兄战死,那阿爹呢?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镇国将军晏临州,这人在当年旧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儿呢?
陆衔蝉胡思乱想。
‘他到底是觊觎将军之位的副将,还是开城门的叛国贼子,亦或是…蒙冤受屈的替罪羊?’
煎熬八年,苦思不得其解。
如今解惑之人来了。
戎人二王子苏赫也是当年亲历之人,他必定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攻破的雍州城门。
陆衔蝉打马向前。
她需要一个单独接近戎人二王子的契机。
杀手来袭,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