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蝉错》 第1章 小酒肆将军会友 春风送暖,梨花香。 陆衔蝉将酒肆开在巷子里。 这季节满街梨花争胜,正是品尝梨花酿的好时候,酒液顺着壶口淌下,微风把酒香送出巷子,送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应和路人欢欣。 二月末,边关大胜一场。 消息快马加鞭从边关传到京城,不过三日。 信使一路扯着嗓子吼,进城时哑得像是在喉间藏了八百只鸭子。 “大捷!大捷!雍州府尽数收回,边塞已固,戎人遣使和谈!” 声音由小及大,又一溜烟变小。 此事实乃举国欢庆之大喜事。 得益于将这大喜事奔走相告的路人,那日之后,酒馆生意空前的好,他们走过路过便双手作揖,一鞠躬二鞠躬,随后牵袍执手、勾肩搭背得钻进溢满酒香的小酒肆。 陆衔蝉却为此很闹心。 这大概是酒肆的通病,客人们二两豪气入腹,有的没的都敢说,话多声也大,平时还好,人一多起来,实在嘈杂。 某些男人的大嗓门像闷在箱子里的鼓,某些女人的高昂嗓音像架在耳边的锣,二者皆穿透力极强,直往可怜的酒肆东家耳朵里钻。 “日思夜盼,终见雍州尽复,吾等此生无憾也!” “若非八年前,那该死的陆渊贼子,雍州府如何会丢?” “雍州血屠,皆是陆渊之过!” “朝堂似乎,未曾说过陆渊有罪?他不是全家战死了吗?” “非也,陛下当年遣了三千禁军去雍州,全城都不曾见陆家人尸首,这才有了叛国一说。” “可这事藏着蹊跷,诸位,当年已有捷报,雍州府缘何城破?” “他当时已是宣威大将军,国公之尊,祖上又有从龙之功,皇亲国戚兼得圣眷,为何叛国?若安国公当真叛国,这八年也应是戎人府中客、座上宾,那可是一州府之地,何至于杳无音信?” “怕不是真死了,良弓飞鸟,前人之鉴。” “你指…功高盖主?” “他若胜了,再上一步,可就是异姓王了,陛下封也不是,不封也不是。” “诶!你二人悄声!此事可不敢瞎猜忌!” “我等失言!我等失言!” 书生掩饰般将杯中酒饮尽,见壶中酒水所剩无几,转头高声喊道:“小二,再来壶酒!要梨花酿!” “此处梨花酿乃是一绝,今日请诸位尝尝,不醉不归!” “诶呦喂~客人好运气,这可是今年最后一壶梨花酿。” …… “酒也堵不住是非的嘴。” 二楼雅间,陆衔蝉忍不住嘴里嘟囔。 雍州城到底因何而破,只待使团进京便知分晓,陆衔蝉八年都等得,也不差这几日。她倚坐在窗边,手中酒壶倾斜,梨花酿汩汩而出,稀里哗啦的倒进梨花盆栽里。 马蹄铁规律地砸青石板,陆衔蝉又一次迫不及待转头,恰好看见一姑娘纵马而过。 清朗温润的少年音赘在马后头:“阿瑜!晏如瑜!你可别撞着人!当心阿娘罚你板子!” 晏如瑜… 陆衔蝉愣怔得注视空巷口,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若岫、如瑜。 正是那收复雍州、风头正盛的、镇国大将军晏临州的一双儿女。 瞧瞧那姑娘肆意的样子。 父亲是临危受命、为国收复失地的不世名将,母亲是陛下唯一妹子,当朝长公主,执掌京城兵马司。 父母慈爱,两个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参与了数场战役,前途一片光明。 令人艳羡的一家。 ‘若无雍州旧事,自己也是这般模样吧’,陆衔蝉想。 她右手猛然一握,手背青筋暴起,却被横贯手背的刀疤截住。 旧伤隐隐作痛。 镇国将军与戎人使团同行,速度慢得如同戎人折了他的马腿,一双儿女倒是轻松,乳燕归巢般快马回京,去见他们的母亲… “东家!东家!” 酒馆掌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陆衔蝉被惊得酒壶一抖,半壶酒水洒出,溅起几滴泥水在前襟,白色袍衫上几点污浊分外明显,她掏出手帕擦拭不净,嫌恶地掸了掸,将帕子随手丢在桌上。 “什么事?” “东家,公主府要在镇国将军回京后办接风宴,长公主特意差人来定梨花酿。” “差人拒了。” 陆衔蝉将酒壶抬到唇边:“告诉他们,江湖酒不卖朝堂客,想喝酒,来酒肆喝。” 钱掌柜目瞪口呆。 他赶忙伸手去堵陆衔蝉的嘴:“东家您终于疯了吗!您小点声!” “那可是长公主,当今陛下嫡亲的妹子,本朝最惹不起的女子!人家好声好气来买酒,那是人家抬举咱!” “陛下都不敢招惹的人,您这是出什么幺蛾子?” “还是说,您有什么特殊依仗,支撑着您胆大到拒了公主府的单子?举国上下,谁还能大过陛下去?怎么着,您祖上救过陛下?救过先帝?救国太后?” 钱掌柜总结道:“您怎么敢怠慢长公主?!” 他用压低的嗓音给长字划了重点。 陆衔蝉不想卖给晏临州,却不能明说,她伸手去够钱掌柜怀里的酒坛:“你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说不卖便不卖,长公主又怎的,她还能强抢小梨花口粮不成…钱胡子!你撒手!” “我也很好奇。” 陆衔蝉的话被打断,她和钱掌柜齐齐朝楼下望去。 是那个骑马溜过去的姑娘。 她来了。 晏如瑜声音微哑,沉着嗓音时气势十足,带着怒气硬闯进东家和掌柜的对话:“你怎么就敢怠慢长公主?”, “好不容易甩掉阿兄,想来尝尝名满京城的梨花酿,没曾想听到这些狂悖之言,想必这酒,也必不是什么好酒!” 陆衔蝉起身行至窗边。 离得近了,才更看得清这姑娘的肆意张扬。 晏如瑜黑袍黑马,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在边关历经几场战事,好似身体里也融进了戈壁风沙。这会儿她正仰头看向陆衔蝉,左手虚揽缰绳,右手空备着,以便随时能执起马鞍侧面挂着的长枪。 战场厮杀已被身体记忆,坐卧行走间俱是本能。 “我何曾怠慢了长公主?” 陆衔蝉的情绪在一瞬间收敛起来,她努力把唇角勾起,抖动衣袖让右手袍袖垂下盖住伤疤:“酒肆是我的,酒也是我的,卖不卖我说得才算,瞧不瞧得起谁…” “干卿何事?” 晏如瑜到底年轻,她闻言瞬间涨红了脸,怒目圆睁,眼刀嗖嗖得甩。 “你你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下来,看我不揍死你!”,晏如瑜破防道。 “我不下。” “你上来呀。” 这姑娘也不废话,蹬墙借力,三两下便攀上了小酒肆二楼,抄起一张椅子舞得虎虎生风,直冲陆衔蝉面门。 边关杀敌之枪,确是好枪法。 可椅子舞出花,它还是椅子。 陆衔蝉几乎可以预见她的全部招术,一招一式皆能轻松拨开,应对游刃有余。 “小姑娘,你若使那柄长枪,我还可能惧你两分。” “你小瞧谁!”,晏如瑜翻手直刺。 陆衔蝉单手抓住椅子腿,狠狠往前一带,另一手将酒杯祭了出去。 “小瞧你。” 半步距离,酒杯易躲,梨花酿兜头盖脸。 晏如瑜怒火更盛,她左手上右手下,两手横错,将椅子猛地一旋,椅子在空中转起,挣脱陆衔蝉控制。 二人你来我往,片刻间交手数招。 眼见晏如瑜的椅子翻了花,陆衔蝉左手抡起桌子,做暗器掷出,把晏如瑜砸得踉跄后退。 “怎么样?要不要换了枪…” 遭了!酒杯碎瓷!晏如瑜若此刻倒下,碎瓷正对脑后风枕! 晏如瑜不能死在这! 陆衔蝉赶忙伸手去救,晏如瑜却不领情,小兽般张牙舞爪。 “不识好歹。” 陆衔蝉为此狠狠翻了白眼,她后足用劲前冲,左手、右膝撑地,身形前压,右手反手托住晏如瑜后脑,顺势顶肘、靠肩,将人掀翻出去。 只是她右手到底受过伤,力有不逮,一番动作下来,手垫在碎瓷上。 “晏如瑜!你若想死,莫拉着我!” 斗殴致死可判绞刑,陆衔蝉尚不想一命换一命。 “你不要污人清白!谁想死…”,晏如瑜鹞子翻身摆出战斗姿态。 她看看陆衔蝉流血的手,又扫到地上染血的碎瓷,手足无措起来。 “你救了我?” “小打小闹,我杀你做甚。” 陆衔蝉关上窗子,把起哄声挡在窗外,随后扶起椅子坐下,甩掉手上血迹,将金疮药一股脑倒在伤口上,又从地上捡起帕子,笨手笨脚的缠在伤处打结。 两息过后。 晏如瑜实在看不下去了。 “绷带不是这样绑的”,她劈手夺过陆衔蝉的脏帕子,从怀中取出个小包裹展开,蹲在旁边熟练包扎。 “你爹娘没教过你吗?脏帕子不能直接贴在伤口上,会死人的!” 陆衔蝉嘴犟道:“洒了金疮药,死不了。” “顶嘴!” 晏如瑜一巴掌拍在陆衔蝉脑门上,极为顺手,声音清脆。 …! 陆衔蝉脑门生疼,她猛得抬头看向晏如瑜,却见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手,认真包扎,像从未发生过此事般。 啧,装傻。 陆衔蝉撇嘴。 晏如瑜偷瞄两眼,她打岔道:“你的梨花酿,为什么不卖给长公主?” 陆衔蝉审视地看晏如瑜,半晌,将后背靠在椅背上:“梨花酿今年只得三百坛,这几日举国欢庆,已然所剩无几。” “没有,自然卖不了。” “也是,买酒,总不能从酒肆东家养的小树嘴里抢酒喝”,白色绷带缠绕到头,晏如瑜利落将最后一截撕成两半。 “够犀利”,陆衔蝉夸赞道。 “我做主,公主府只从你这定十坛梨花酿,如何?”,晏如瑜鼻孔翕动,看起来对屋里的酒香很感兴趣。 陆衔蝉反问:“你做得了你娘的主?” “当然,我娘最疼我了!” “等等!” 晏如瑜大惊:“你认得我?” “我以为我方才唤你名字已漏了馅儿…” 陆衔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曾遮掩。” “胡服骑射,黑马长枪,方才长街纵马路过巷口,身后还带了个满口‘阿瑜~’、‘阿瑜~’的小尾巴。” “那尾巴是我阿兄晏若岫。” 晏如瑜笑容爽朗,她顺手给陆衔蝉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胆子很大嘛!知道我是谁,还敢与我动手!” “见到郡主你不仅不拜还胆敢出招?” 她端起郡主架子,手臂环胸,下巴高高抬起,很能唬人,只是微抿的唇露了些紧张情绪。 陆衔蝉垂眸扫一眼蝴蝶结,拨动几下:“进门时,看见门口的牌子了吗?” 晏如瑜把椅子拉过来坐下:“江湖酒肆?” “江湖人从不怕事,你打上来,我自然打回去,大不了,我把酒肆搬个家。” 陆衔蝉虚虚拱手:“有心切磋,未曾想郡主拿椅子当枪使,震惊震惊。” 晏如瑜回嘴:“不敌你拿桌子做暗器。” 几句话功夫,钱掌柜已拿了套新酒具,并着人收拾好屋内狼藉。 陆衔蝉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将酒杯斟满推向晏如瑜:“你分明已经纵马过去,我在自家酒肆撒泼无赖,谁承想遇见正主?” 晏如瑜接过酒杯,朗声道:“此事过去了!” 钱掌柜这会儿倒是敢于发声了,他在雅间门口探出个头:“郡主大度,其实我们东家就是嘴上犟些,她怎会拒绝长公主的单子呢?” 他拍拍怀中酒坛,“算上东家这坛,够数的。” 陆衔蝉:“……” “要不,我与阿娘说说,给你留一坛?” 陆衔蝉:“……” 晏如瑜轻咳,她坐直身子,双手举杯敬酒:“无论如何,今日,你救了我的命,你我便是好友了!” “我叫晏如瑜!” “陆山君”,陆衔蝉端起酒杯回敬。 “陆山君?这名字略有耳熟…”,晏如瑜思索半天不曾想起,立马抛之脑后。 “山君浅呵欠,林语百兽惊,好名字!我以后便唤你大老虎!” “欸,那可不行!” 雄浑声音在雅间炸响,不行二字荡起尾音,耳膜都被震得嗡嗡响。 陆衔蝉眉头一紧,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转头与来人打招呼。 “兄长。” 来人正是陆衔蝉的义兄,名唤吕忽律。 他今日穿了身游侠装扮,却头顶白玉冠,腰挂君子剑,游侠不游侠,书生不书生。 陆衔蝉心里笑他不伦不类。 吕忽律缓步到陆衔蝉身后,扶着椅背,笑呵呵指着自己:“山君还有个兄长,名唤伯都,伯都才是大老虎,她顶多算是只小老虎。” “对吧,小山君”,大手揉乱了陆衔蝉的发髻。 “听闻山君与人动手,我紧赶慢赶,前来劝架。” 吕忽律抱拳作揖,面带歉意:“陆伯都见过郡主,家妹顽劣,先前得罪之处,我替山君赔罪。” 陆衔蝉歪头躲避,拂开义兄的手。 瞧着兄妹间气氛不对,晏如瑜抱着壶梨花酿,心满意足得告辞了。 雅间里只剩义兄妹二人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最后还是陆衔蝉先开了口。 “一山不容二虎,忽律阿兄。” 这是她陆衔蝉的地盘。 “狸奴说笑了,小猫儿怎么能做虎呢?猫儿长大了,也还是猫啊。” 忽律打开酒壶盖,细嗅酒香。 他从不喝酒,只是闻,然后露出陶醉的表情。 “管好你的刀,狸奴,义父告诫过你我,莫要以武犯禁。” “别给义父惹麻烦。” “切磋而已。” 陆衔蝉举杯浅酌,马蹄声将她视线引到窗外,晏如瑜…那姑娘好似真的在为交了新朋友而高兴。 清醇香甜的梨花酿忽然变得苦涩。 “暮色将至,不送兄长了。” 第2章 家国事对错难分 更深,露重。 —— 八年前。 太平十九年,二月初四。 那本是个大喜的日子。 戎人战败退走,派遣使臣进京和谈。安国公世子陆啸铁与青梅竹马的李尺玉大婚,全城欢庆。 时年四十岁的安国公陆渊已写好请辞折子,打算学学他爹陆安,卸任大将军回乡颐养天年。 那一日花炮漫天。 欢呼声一直持续到火光照亮城门,戎人二王子不顾兄长性命,撕毁盟约,率军攻城,陆啸铁将一柄长枪塞进陆衔蝉手中,嘱咐她护好自己。 她和嫂嫂护送百姓离开,再回来时,雍州城已成尸山血海。 她们在死人堆里看见了嫂嫂的阿娘,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 李姨母拉着嫂嫂的手:“啸铁战死,你云姨母…你婆母也没了,你带着衔蝉离开这,护好衔蝉,尺玉,活下去,你要顾着衔蝉的,顾着她…” 嫂嫂说,李姨母只是睡了。 她们一路逃亡。 嫂嫂对李姨母的承诺,止于她最后一次呼吸。 数日后的夜里,她也‘睡着了’。 也许是凌晨。 陆衔蝉不知具体时辰,只记得眼前晨霜微露,一滴水…或是一滴泪,积在嫂嫂眼窝。 恍惚间陆衔蝉又看到那群莫名追杀她的黑衣人,她拼着右手不要,拽下领头人怀中令牌。 铁质令牌砸在土中。 晏字令,晏临州。 —— “……” 陆衔蝉疲惫地睁开双眼,呼出胸中浊气,这样的噩梦,她连续做了八年。 虽然陆衔蝉听得死讯,但她不曾在雍州城见到爹娘和阿兄的尸身,只能默默祈祷他们还活着。 夏风识得春倦,催促满街花落。 梨花期短,花开又落,微风不知卷了何处花瓣,顺着敞开的窗,送进陆衔蝉卧房。 她初至京城便是这个季节,如今又一年过去,查清真相、复仇,还是遥遥无期。 过往证据都被时间掩埋,仇人将现,她却连拔刀都要… 再三思量。 辰时刚过,钱掌柜便来敲门。 “东家,相府来人了。” 陆衔蝉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她把被子蒙过眼睛,呜呜回应:“老钱,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门外是钱掌柜锲而不舍的叫喊: “东家。” “东家。” “东家。” “东…” 陆衔蝉四肢胡乱划拉,她猛地坐起身,朝门口没好气的喊:“起了!我起了!东家起了!” ‘定是吕忽律那厮跟义父告了状!’,她想。 陆衔蝉的义父乃是昭国丞相,自八年前雍州生变,她奄奄一息被吕相捡到并收养后,便在丞相府读书习字,练习武艺。 只是这两年办了酒肆,有了谋生之业、安居之所,才搬出相府。 义父宽和慈爱,丞相府万事皆好,偏有个讨人厌的义兄。八年前陆衔蝉年方十一,尚算孩童,他吕忽律都十六了,人高马大,早能自力更生。 陆衔蝉百般思索得出结论:义父多余捡他! 收拾好自己,她磨磨蹭蹭的往相府去。 酒肆离相府虽有些距离,可行的再慢,总有到地方的时候。 看着丞相府,陆衔蝉的脚就像灌了铅似的,她在管家景忠的注视下,沿着院墙徘徊踱步,最终硬着头皮,翻过院墙一路小跑,直奔相府书房。 “义父,狸奴来了”,陆衔蝉作揖行礼。 吕相正坐在书案后写奏折,听到陆衔蝉声音也只当没听到,只是嘴里不停念叨。 “春雨池塘蛙,春雨~池塘蛙,春雨~池塘蛙…” “义父好文采!” 陆衔蝉大声夸赞,试图打断老头子的胡言乱语。 吕相施舍了一个眼神给陆衔蝉:“呦!竟然是我家狸奴回家了呀!狸奴不妨猜猜,这春雨池塘蛙之后可接什么?” 不等陆衔蝉回答,吕相便说了下一句:“春雨池塘蛙,咕呱咕呱。” 他用笔杆指指自己,重复道:“孤寡孤寡。” 好冰冷的笑话。 吕相一心两用,继续挥毫,半点不影响嘴上输出:“一个两个长大了,心野了,出家门便完全忘了家中老父,不唤便不回家!成日在外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听闻你昨日和长公主家的小郡主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还打成了朋友,真是厉害!” “定是阿兄没带好头。” 陆衔蝉姿势不变,声音一本正经。 春风微凉,她有些后悔今日没再披个外袍,好在暖阳斜射,恰好照在背上,抵挡些许凉意。 “这么大了,还攀扯你阿兄…” “行啦,这事是景信告诉我的,忽律没告你的状,你莫生他气,冤枉了他。” 吕相的声音带了老人的嘶哑,言语间透着疲惫,记忆里分明不是这样。 这声音不禁让人想起那些风烛残年的老者,还有子女悲切的哭丧。 义父老了。 吕相搁笔,他吹干墨迹合上奏折,放在书桌边上,朝陆衔蝉走来:“今日唤你来,是有要事。” 陆衔蝉正色道:“凭义父吩咐。” 吕相扶起陆衔蝉,示意她坐下,又亲手斟茶:“边关苦熬多年,数位将领折戟,大胜局面来之不易,如今和平在望,镇国将军一行却在驰道口停留数日,为免和谈事变,我要你去驰道口,护卫镇国将军与戎人二王子。” 陆衔蝉不解:“镇国将军押送使团进京,所带护卫不少,义父为何还要我去?” 吕相右手轻摆,示意陆衔蝉稍安勿躁。 “镇国将军停留驰道口数日,必是有事耽搁,昭国将士多修习刀枪,对暗杀之法少有涉猎。” “我忧心于此,向陛下提及此事。” “陛下本欲派遣禁军统领朱吉将军,可他身担护卫重责,怎能离开禁中?于是我向陛下推举了你。” 吕相将禁军令牌置于桌上:“‘陆山君’轻功卓绝,又精通暗器,耳聪目明,能弥补战阵不足,暗中护卫,再合适不过。” 这差事不怎么好做。 陆衔蝉看着令牌,迟迟未有动作。 吕相劝道:“狸奴,义父从未问你过往,但我知你心思,你幼时听人提起晏将军便怒目横眉,晏将军临危受命,乃是国之柱石,他…” 看出陆衔蝉的恍惚,吕相顿住,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轻轻抚摸陆衔蝉的头顶,沉声道:“你是雍州遗孤,八年前雍州旧事是你亲历不必再谈,不论你从前是谁,与将军有何仇怨,但总归是昭国血脉。” “谈判在即,镇国将军与戎人使团不容有失。” 吕相语气缓和了些,好似昔年为陆衔蝉讲习,循循善诱:“狸奴,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国与家,孰轻孰重。” 陆衔蝉一边摩挲茶杯,一边在记忆里翻找过往:“您那时说,千家万户合为国,家国一体。” “我如今再说一句。” 吕相眸光深邃,让人看不清深浅:“同舟共命国如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若和谈成功,万里戈壁为界,边境安矣。” 陆衔蝉心中百转,面上却一片平静。 浅色茶汤微漾,她望着波纹恍惚一瞬,眨眼垂眸间又快速镇定下来,将令牌收好,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义父放心,狸奴明白。” 踏出房门时,书房里传来吕相沙哑的声音:“我儿,注意安全。” 陆衔蝉回身作揖告别。 驰道口离京城不远,一匹好马不过半天。 马蹄踢踏,扬起尘灰二两,浅浅堆在路旁,陆衔蝉单骑上路,三个时辰不到,便已蹲在驰道口驿站院墙边的树上。 她捏着酸痛不已的腰,探头查探驿站内的情况。 这附近不止她陆衔蝉一个树上客。 驿馆梁上乌衣女、江南茶庄、金鞭荀又、西北白发翁、无忧观主、游龙枪李铎。 还有树下趴着的伏地鬼、三指赌屠王猛。 东南、东北、西南、近的、远的… 陆衔蝉粗略一扫,小半个江湖都在呢! 盯梢一会儿,她心里夸赞义父料事如神,晏临州确实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戎人二王子遇刺了。 ‘他该’,陆衔蝉在心里骂道。 八年前,破坏盟约带兵攻破雍州,使得两国血战不休的,正是这位阴险狠厉的二王子,昭国地界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江湖人士数不胜数,其中就包括她陆衔蝉。 可惜此行是为护卫。 “戎人没人了吗,竟然让二王子出使昭国?”,蒙面少年拔剑而立。 “少侠是今日第三波刺客。” 晏临州坐在驿馆茶桌边,一杆精铁长枪就放在手边,戎人二王子似是伤得不轻,缩在护卫群里,连头都不敢伸。 “将军,在下非是行刺于您,也可不杀他。” 少侠剑指戎人二王子:“您让我揍他一顿,我今日拆他一条腿便走。” “今日拆一腿,明日斩一臂,他苏赫能顶住几个少侠?”,晏临州态度坚决。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堂有朝堂的法度。” “少侠,我知你们报仇心切,待和谈事毕,这厮出了昭国,随你们斩臂折腿,或许我还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今日、此时…” “不能,不可,不行。” 蒙面少侠不再言语,他静立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收起手中长剑。 半晌,他扯下蒙面黑布,撂下狠话:“戎贼苏赫!” “记住我这张脸,日后杀你的,定是我谢无虞!” 说完转身离去。 那位大名鼎鼎的戎人二王子苏赫,连头都不敢冒。 晏临州将茶杯撂在桌上,眸子扫到二王子方向,护卫识趣得左右让开。 “二王子殿下,你也看到了,昭国境内多是要取你性命之人,驿馆并不安全,你确定…还要在这里耽搁?” “挡上!快挡上!”,他喊。 第3章 挽危局山君震林 这是陆衔蝉第一次见到苏赫。 让人一打眼,便知他是个戎贼。 虽说天气不算炎热,可也不至于穿着皮毛大鳌。 这里三层衣,外三层人,护卫们挤在一块儿都额角生汗,也不知这二王子热是不热。 晏临州对苏赫鄙夷至极:“二王子往日威风,哪去了?” 苏赫行为怯懦,看似虚弱,声音倒中气十足:“那狗贼要刺杀我!他要刺杀我!晏将军,你就这般袖手旁观?他叫谢无虞!你还不派人将他抓起来问罪!” 晏临州不再理他,招呼使团其他人:“收拾行囊,明日启程。” 陆衔蝉周围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了。 风过树梢,叶子簌簌作响,有个矮子恰巧窜到陆衔蝉身边,上来便开始呛咳。 “嚯!咳咳咳…” 许是不曾想到树上有人。 他面带羞赧,对陆衔蝉发出邀约:“这位大侠,你也是来杀戎贼的吗?我们一起上如何?” 今日的第四波刺客? 陆衔蝉转头,玩味得看向来人,这又是一位年轻侠士。 她勾起唇角:“好呀。” 尾音犹在,陆衔蝉眼前嗖得闪过一道黑影。 正是那前来搭话的侠客。 他轻功奇佳,速度快得惊人,近身后拔刀跃起,砍向戎人二王子,精铁刀刃破空而落,泛着凌冽寒意,带起刀风。 此时侠客刮落的叶子还未落地,护卫刀剑方才出鞘一半,晏临州右手握上长枪欲起未起,林间树叶无风自动,戎人使团的大臣们尖叫如鸡。 一道寒光残影,追着侠客,自他们眼前掠过。 叮——! 在这脆响后,所有人顿在原地,林间鸦雀无声。 陆衔蝉抖着右手,蹦哒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腹中。 谁知晓这厮轻功至此,她险些玩砸。 那侠客停在戎人二王子身前不足三尺,他手中长刀不自然垂地,正嗡鸣不断。 原是一根泛着银色光泽的长钉,打在他刀身上又反弹起来,扎在驿馆大门旁的金柱上。 护卫们回过神,刀剑出鞘,重新围成一圈,将侠客和戎人二王子隔离开来。 “透骨钉?李尺玉?” 侠客的手还在颤,他忍着手臂酸麻,恶狠狠望向陆衔蝉,先前的面红耳赤全然不见。 他怒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林深处传来一青年笑声,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前辈个屁!草上飞,你方才在她身边,没看见她右手机栝吗?神弩‘翼展’,合起时拢在袖中,展开时如鹰隼振翅,这位是机关匠,陆山君!” “你自己长得矮,看谁都是姐姐,算算年纪,你比人家陆少侠还大上几岁呢!” 草上飞褚卫,怪不得轻功如此。 草上飞的名号早些年属于他师傅,一代传一代,俗气得很,草上飞们倒是引以为荣。 “和谈在即,褚大侠。” 陆衔蝉扥扥袖子盖住机栝,她身形隐在枝叶之间,并未现身于人前。 “边关将士和江湖前辈们浴血得来的胜利,就为了边境安宁。” 陆衔蝉告诉自己,晏临州不过是个陌生人,她沉住气息,遮掩情绪,尽力把晏字说得平和。 “晏将军说得不错,今日戎人二王子还不能死。” 褚卫借着方才异动,看见许多江湖侠士,他言语讥讽道:“江湖上这么多前辈都来助我,偏你陆山君百般阻挠。” 他话音刚落,林子里立刻传来众侠客反驳声:“得叫晏大将军知晓,我等来此,不过是凑个热闹,可不是来破坏和谈!” “是极是极!” 你一言我一语。 褚卫争辩不过,面色胀红。 他右脚后撤稳住重心,举刀前指,气急败坏道:“阻我?我倒要看看,你陆山君能有几根长钉!” 陆衔蝉左手微动,又是一道银色残影。 褚卫脚下石砖瞬间碎裂,留下蛛网裂痕,他垂头看去,石砖中间位置已化为齑粉,下头夯实的泥土里留下手指粗的洞口,隐约能看见钉尾。 林间再次安静,众人达成共识:机关匠的机栝‘翼展’,比昔年李尺玉的透骨钉,更强。 “诸位,可有人敢与我共同杀贼!”,褚卫再前一步,眼底血色猩红,似是已被仇恨冲昏头脑。 众侠士毫无反应。 “说不听的犟种。” “你再往前半步,我便射你脑袋。” 陆衔蝉声音不大,但驿馆、林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少侠消消火。” 晏临州放下枪,隐晦得看了眼陆衔蝉的方向后,走向褚卫。 他声音温和:“褚大侠,这些年雍州战死的江湖侠客不止你师傅,今日来的这些大侠,哪位和戎人没有血海深仇?” “可你要想想,二十余年,江湖侠客前仆后继往边关去,不就是图个边境稳定,国家安宁吗!” 晏临州按住褚卫的刀:“你这刀下去,戎贼身首异处,那边关将士们呢?继续和戎人残部杀个你死我活?” “你要知道,他们原本可以回家了。” 晏临州抵近半步,声音变小,他对褚卫苦口婆心道:“此次回京,我所率部众皆是个中好手,押送重责在身,不能退让,且这里有百余卫士,那位陆少侠也是不凡,你与我等拼命,戎贼却毫发无伤,何必呢?” “回吧”,晏临州说。 褚卫脸色几次变化,他的刀被晏临州强行摁下,收刀归鞘。 褚卫用尽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整个人被压制动弹不得,他哀叹一声:“晏将军啊,若我此时不杀他,日后又怎会有机会呢?” “莫说什么来日方长的话,我不是谢无虞那傻小子。” “诸位劝告,我懂。” “我只想问问您,当初为何不在战场上斩了他?若来年兵戈再起,您悔是不悔?” 晏临州不语。 褚卫松开拔刀的手,退后半步:“自打边关大胜、戎贼被押送进京的消息传来,江湖便乱了,除了我们这些想要亲手报仇雪恨的江湖后人,似乎还有人雇佣了一批杀手,埋伏在进京路上。” “前路崎岖,不好走。” 他脚步飞快,几个纵跃便远离了驿馆:“晏将军珍重。” 陆衔蝉注视着褚卫离去的方向,有数道身影随他一道离开了驿馆。 雍州一战死伤太多,这些江湖人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怨恨的,他们恨戎人,恨戎人二王子,恨晏临州,也恨陆衔蝉的阿爹陆渊。 晏临州在原地站着,久久未动。 他沉吟半晌,对着身后众人说道:“二王子,诸位,按此前脚程,我等至京城至少还需五日。” 晏临州拧眉看着缩成一团的戎人使团:“你们也听到了,杀手将至,驰道口驿馆防守困难,不宜久留,我等在此拖得越久,便越危险。” “即刻启程,使者可有异议?” 使团无人应答,晏临州命令道:“请二王子上马车!” “斥候探路,遣一队传信给陛下与长公主殿下,请京城兵马司再近五十里接应,其余人整装,半刻钟后出发!” 晏临州将长枪负在背上,又把刀挂在马侧,他跨上战马,对着林间抱拳:“诸位大侠自边关以来,一路跟随护卫,本将在此谢过,但如今形势复杂,为免误伤诸位,烦请侠士们于此止步。” “本将身担押送之责,不敢懈怠,此处至京城,近使团百五十步以内,一律射杀!” “请诸位见谅。” 使团队伍被将士们围在中间,马车嘎吱嘎吱,渐渐离驿馆远了,鸟叫、蝉鸣,重新回了这片林子。 陆衔蝉暂时不想与晏临州交集,她把禁军令牌塞到怀里,骑马在后头跟着。 不近不远,恰好离了百五十步。 护卫的兵士眉头拧成了花,手中弓箭举起又放下,最后全当看不见她。 陆衔蝉就那么慢悠悠跟着。 太平十九年那场战事,雍州城破得莫名。 陆衔蝉查至今日,所得不过一句‘城门有异’。 那场大战里,留下守卫雍州城的将士、侠客,几乎没有活口,除却陆衔蝉母亲好友、嫂嫂的娘亲李拂冬留下那几句话,再无其他。 可陆衔蝉不愿相信战死一说。 她有时会在心里回忆过往,暗自揣摩父母兄长心思,骗自己说,她父母兄长是逃离了雍州城,为躲避失城之罪,假死脱身。 陆衔蝉宁可他们抛弃了自己。 不然,为何全城皆不见他们尸身呢? 但陆衔蝉又知道,父亲骨子里的忠义,母亲聪慧而又坚韧,还有阿兄…阿兄愚钝且正直,他们不会逃。 李姨母临终前说了阿娘阿兄战死,那阿爹呢?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镇国将军晏临州,这人在当年旧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儿呢? 陆衔蝉胡思乱想。 ‘他到底是觊觎将军之位的副将,还是开城门的叛国贼子,亦或是…蒙冤受屈的替罪羊?’ 煎熬八年,苦思不得其解。 如今解惑之人来了。 戎人二王子苏赫也是当年亲历之人,他必定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攻破的雍州城门。 陆衔蝉打马向前。 她需要一个单独接近戎人二王子的契机。 杀手来袭,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