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
八年前。
太平十九年,二月初四。
那本是个大喜的日子。
戎人战败退走,派遣使臣进京和谈。安国公世子陆啸铁与青梅竹马的李尺玉大婚,全城欢庆。
时年四十岁的安国公陆渊已写好请辞折子,打算学学他爹陆安,卸任大将军回乡颐养天年。
那一日花炮漫天。
欢呼声一直持续到火光照亮城门,戎人二王子不顾兄长性命,撕毁盟约,率军攻城,陆啸铁将一柄长枪塞进陆衔蝉手中,嘱咐她护好自己。
她和嫂嫂护送百姓离开,再回来时,雍州城已成尸山血海。
她们在死人堆里看见了嫂嫂的阿娘,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
李姨母拉着嫂嫂的手:“啸铁战死,你云姨母…你婆母也没了,你带着衔蝉离开这,护好衔蝉,尺玉,活下去,你要顾着衔蝉的,顾着她…”
嫂嫂说,李姨母只是睡了。
她们一路逃亡。
嫂嫂对李姨母的承诺,止于她最后一次呼吸。
数日后的夜里,她也‘睡着了’。
也许是凌晨。
陆衔蝉不知具体时辰,只记得眼前晨霜微露,一滴水…或是一滴泪,积在嫂嫂眼窝。
恍惚间陆衔蝉又看到那群莫名追杀她的黑衣人,她拼着右手不要,拽下领头人怀中令牌。
铁质令牌砸在土中。
晏字令,晏临州。
——
“……”
陆衔蝉疲惫地睁开双眼,呼出胸中浊气,这样的噩梦,她连续做了八年。
虽然陆衔蝉听得死讯,但她不曾在雍州城见到爹娘和阿兄的尸身,只能默默祈祷他们还活着。
夏风识得春倦,催促满街花落。
梨花期短,花开又落,微风不知卷了何处花瓣,顺着敞开的窗,送进陆衔蝉卧房。
她初至京城便是这个季节,如今又一年过去,查清真相、复仇,还是遥遥无期。
过往证据都被时间掩埋,仇人将现,她却连拔刀都要…
再三思量。
辰时刚过,钱掌柜便来敲门。
“东家,相府来人了。”
陆衔蝉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她把被子蒙过眼睛,呜呜回应:“老钱,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门外是钱掌柜锲而不舍的叫喊:
“东家。”
“东家。”
“东家。”
“东…”
陆衔蝉四肢胡乱划拉,她猛地坐起身,朝门口没好气的喊:“起了!我起了!东家起了!”
‘定是吕忽律那厮跟义父告了状!’,她想。
陆衔蝉的义父乃是昭国丞相,自八年前雍州生变,她奄奄一息被吕相捡到并收养后,便在丞相府读书习字,练习武艺。
只是这两年办了酒肆,有了谋生之业、安居之所,才搬出相府。
义父宽和慈爱,丞相府万事皆好,偏有个讨人厌的义兄。八年前陆衔蝉年方十一,尚算孩童,他吕忽律都十六了,人高马大,早能自力更生。
陆衔蝉百般思索得出结论:义父多余捡他!
收拾好自己,她磨磨蹭蹭的往相府去。
酒肆离相府虽有些距离,可行的再慢,总有到地方的时候。
看着丞相府,陆衔蝉的脚就像灌了铅似的,她在管家景忠的注视下,沿着院墙徘徊踱步,最终硬着头皮,翻过院墙一路小跑,直奔相府书房。
“义父,狸奴来了”,陆衔蝉作揖行礼。
吕相正坐在书案后写奏折,听到陆衔蝉声音也只当没听到,只是嘴里不停念叨。
“春雨池塘蛙,春雨~池塘蛙,春雨~池塘蛙…”
“义父好文采!”
陆衔蝉大声夸赞,试图打断老头子的胡言乱语。
吕相施舍了一个眼神给陆衔蝉:“呦!竟然是我家狸奴回家了呀!狸奴不妨猜猜,这春雨池塘蛙之后可接什么?”
不等陆衔蝉回答,吕相便说了下一句:“春雨池塘蛙,咕呱咕呱。”
他用笔杆指指自己,重复道:“孤寡孤寡。”
好冰冷的笑话。
吕相一心两用,继续挥毫,半点不影响嘴上输出:“一个两个长大了,心野了,出家门便完全忘了家中老父,不唤便不回家!成日在外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听闻你昨日和长公主家的小郡主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还打成了朋友,真是厉害!”
“定是阿兄没带好头。”
陆衔蝉姿势不变,声音一本正经。
春风微凉,她有些后悔今日没再披个外袍,好在暖阳斜射,恰好照在背上,抵挡些许凉意。
“这么大了,还攀扯你阿兄…”
“行啦,这事是景信告诉我的,忽律没告你的状,你莫生他气,冤枉了他。”
吕相的声音带了老人的嘶哑,言语间透着疲惫,记忆里分明不是这样。
这声音不禁让人想起那些风烛残年的老者,还有子女悲切的哭丧。
义父老了。
吕相搁笔,他吹干墨迹合上奏折,放在书桌边上,朝陆衔蝉走来:“今日唤你来,是有要事。”
陆衔蝉正色道:“凭义父吩咐。”
吕相扶起陆衔蝉,示意她坐下,又亲手斟茶:“边关苦熬多年,数位将领折戟,大胜局面来之不易,如今和平在望,镇国将军一行却在驰道口停留数日,为免和谈事变,我要你去驰道口,护卫镇国将军与戎人二王子。”
陆衔蝉不解:“镇国将军押送使团进京,所带护卫不少,义父为何还要我去?”
吕相右手轻摆,示意陆衔蝉稍安勿躁。
“镇国将军停留驰道口数日,必是有事耽搁,昭国将士多修习刀枪,对暗杀之法少有涉猎。”
“我忧心于此,向陛下提及此事。”
“陛下本欲派遣禁军统领朱吉将军,可他身担护卫重责,怎能离开禁中?于是我向陛下推举了你。”
吕相将禁军令牌置于桌上:“‘陆山君’轻功卓绝,又精通暗器,耳聪目明,能弥补战阵不足,暗中护卫,再合适不过。”
这差事不怎么好做。
陆衔蝉看着令牌,迟迟未有动作。
吕相劝道:“狸奴,义父从未问你过往,但我知你心思,你幼时听人提起晏将军便怒目横眉,晏将军临危受命,乃是国之柱石,他…”
看出陆衔蝉的恍惚,吕相顿住,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轻轻抚摸陆衔蝉的头顶,沉声道:“你是雍州遗孤,八年前雍州旧事是你亲历不必再谈,不论你从前是谁,与将军有何仇怨,但总归是昭国血脉。”
“谈判在即,镇国将军与戎人使团不容有失。”
吕相语气缓和了些,好似昔年为陆衔蝉讲习,循循善诱:“狸奴,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国与家,孰轻孰重。”
陆衔蝉一边摩挲茶杯,一边在记忆里翻找过往:“您那时说,千家万户合为国,家国一体。”
“我如今再说一句。”
吕相眸光深邃,让人看不清深浅:“同舟共命国如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若和谈成功,万里戈壁为界,边境安矣。”
陆衔蝉心中百转,面上却一片平静。
浅色茶汤微漾,她望着波纹恍惚一瞬,眨眼垂眸间又快速镇定下来,将令牌收好,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义父放心,狸奴明白。”
踏出房门时,书房里传来吕相沙哑的声音:“我儿,注意安全。”
陆衔蝉回身作揖告别。
驰道口离京城不远,一匹好马不过半天。
马蹄踢踏,扬起尘灰二两,浅浅堆在路旁,陆衔蝉单骑上路,三个时辰不到,便已蹲在驰道口驿站院墙边的树上。
她捏着酸痛不已的腰,探头查探驿站内的情况。
这附近不止她陆衔蝉一个树上客。
驿馆梁上乌衣女、江南茶庄、金鞭荀又、西北白发翁、无忧观主、游龙枪李铎。
还有树下趴着的伏地鬼、三指赌屠王猛。
东南、东北、西南、近的、远的…
陆衔蝉粗略一扫,小半个江湖都在呢!
盯梢一会儿,她心里夸赞义父料事如神,晏临州确实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戎人二王子遇刺了。
‘他该’,陆衔蝉在心里骂道。
八年前,破坏盟约带兵攻破雍州,使得两国血战不休的,正是这位阴险狠厉的二王子,昭国地界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江湖人士数不胜数,其中就包括她陆衔蝉。
可惜此行是为护卫。
“戎人没人了吗,竟然让二王子出使昭国?”,蒙面少年拔剑而立。
“少侠是今日第三波刺客。”
晏临州坐在驿馆茶桌边,一杆精铁长枪就放在手边,戎人二王子似是伤得不轻,缩在护卫群里,连头都不敢伸。
“将军,在下非是行刺于您,也可不杀他。”
少侠剑指戎人二王子:“您让我揍他一顿,我今日拆他一条腿便走。”
“今日拆一腿,明日斩一臂,他苏赫能顶住几个少侠?”,晏临州态度坚决。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堂有朝堂的法度。”
“少侠,我知你们报仇心切,待和谈事毕,这厮出了昭国,随你们斩臂折腿,或许我还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今日、此时…”
“不能,不可,不行。”
蒙面少侠不再言语,他静立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收起手中长剑。
半晌,他扯下蒙面黑布,撂下狠话:“戎贼苏赫!”
“记住我这张脸,日后杀你的,定是我谢无虞!”
说完转身离去。
那位大名鼎鼎的戎人二王子苏赫,连头都不敢冒。
晏临州将茶杯撂在桌上,眸子扫到二王子方向,护卫识趣得左右让开。
“二王子殿下,你也看到了,昭国境内多是要取你性命之人,驿馆并不安全,你确定…还要在这里耽搁?”
“挡上!快挡上!”,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