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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听风的人

作者:元元与糖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99年的初夏,雨水格外丰沛。


    许安然记得很清楚,那天幼儿园的屋檐下挂着一串贝壳风铃,是手工课上小朋友们用彩绳和贝壳串成的。雨水打在贝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遥远的海浪声。


    她蹲在红砖墙边,浅蓝色雨衣的兜帽滑落在肩头,露出妈妈早上匆忙给她扎的羊角辫——右边的辫子比左边松散些,一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水洼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她伸出食指,轻轻点破水面的倒影。一圈圈涟漪荡开时,钢琴声突然从走廊尽头飘来。


    是《献给爱丽丝》的简易版。音符像雨滴一样清澈透明,偶尔夹杂着练习时的停顿,反而让旋律显得更加真实。


    许安然忘了湿透的白色短袜黏在凉鞋里的不适,忘了妈妈又一次迟到的委屈,她踮起脚尖,鼻尖贴在音乐教室的玻璃窗上,呵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


    暖黄的灯光下,林老师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舞。阳光透过云层的瞬间,一束光恰好落在钢琴漆面上,那些跳跃的光斑像是活的音符。


    当林老师弹错一个颤音时,她听见老师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像一颗融化的太妃糖,甜得让人心头一颤。


    "然然!"


    妈妈撑着鹅黄色的雨伞匆匆跑来,米色风衣的下摆溅满了泥点,公文包侧袋里露出半截被雨水浸湿的设计稿。


    许安然转过头,雨滴从她的刘海滑到睫毛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妈妈,"她抓住母亲冰凉的手指,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我想学这个。"


    妈妈蹲下身,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雨水。


    许安然看见妈妈眼底的血丝,看见她无名指上因为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也看见她瞳孔里突然亮起来的光。


    "好。"妈妈把她搂进怀里,雨伞倾斜的角度让雨水全部浇在了自己肩上,"我们周末就去问问林老师。"


    回家的路上,许安然趴在妈妈背上,哼着刚刚记住的旋律。妈妈的发丝间有淡淡的墨水香,混着雨水的味道,成了她记忆中最安心的气息。


    那架二手雅马哈钢琴搬进狭小客厅的那天,妈妈连续加了三个通宵的班。


    搬运工人抱怨楼梯太窄时,许安然正跪在褪色的拼木地板上,数着地板缝隙里嵌着的彩色粉笔屑——那是上周她画跳房子时留下的。钢琴漆面有几处细微的划痕,低音区的F键有些迟钝,高音区带着一点点金属杂音,但这些不完美反而让它显得格外亲切。


    "小姑娘试试看?"搬运工叔叔擦着汗说。


    许安然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按下中央C。温暖的共鸣声在胸腔里轻轻震动,像是有只蝴蝶在心口扑扇翅膀。


    她突然想起雨天那架闪闪发亮的三角钢琴,手指无意识地滑到旁边那个不太灵敏的F键。


    "要好好跟着老师学。"妈妈揉着发红的眼睛说,手指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马克笔墨水。她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天鹅绒盒子,"这是妈妈同事从维也纳带回来的..."


    盒子里躺着一枚镀银的音符胸针,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许安然把它别在衣领上时,听见妈妈肚子咕噜噜的叫声。


    那天晚上,她们用剩下的搬家费买了两碗牛肉面,妈妈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夹给了她。


    但许安然最喜欢的,其实是每周三妈妈加班的日子。她会把数学作业摊在琴凳上,一边听着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边尝试把心里冒出来的旋律弹出来。


    有时候是楼下卖豆腐脑的老爷爷"豆——花——"的拖长音调,有时候是同桌考试时转笔的哒哒节奏,她把它们都记在印着美少女战士的笔记本上,用彩色铅笔画上歪歪扭扭的五线谱。


    某个深秋的夜晚,妈妈加班到十一点才回来,发现女儿居然还坐在钢琴前。暖橘色的台灯下,许安然的小手在琴键上摸索着,弹的既不是练习曲也不是儿歌,而是一段带着明显即兴色彩的旋律。


    "这是...然然自己想的?"妈妈放下公文包,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搭在女儿肩上。


    许安然点点头,突然跳下琴凳跑进卧室。当她回来时,手里捧着个用包装纸精心包裹的盒子。


    "生日礼物!"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让楼下的陈爷爷帮忙录的。"


    磁带放进录音机的瞬间,妈妈听见女儿稚嫩的声音:"《给妈妈的信》,作曲:许安然,演唱:许安然。"简单的旋律里,许安然用走调的声音唱着"你的手指有墨水香,加班回家别忘喝汤..."


    妈妈突然转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那晚许安然半夜醒来,看见妈妈坐在钢琴前,戴着耳机一遍遍听着那盘磁带,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高中时代的许安然总是一个人,却从不觉得孤单。


    她习惯坐在教室靠窗的倒数第二排,那里能听见操场上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每当风从窗口灌进来,就会掀起她别在课本上的便利贴——上面记满了突然想到的歌词片段,像"蝉鸣是夏天的秒针",或者"你的背影是未完待续的诗"。


    "许安然,你在写诗吗?"前桌的女生好奇地回头,手指卷着新烫的波浪发梢。


    "是歌词。"她轻声回答,下意识用胳膊遮住正在修改的段落。那页数学笔记的空白处,画着个简单的吉他和弦图。


    她的储物柜里总放着几盘自己录的磁带,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体写着《九月街角》《午后的光》这样的名字。录制设备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老式录音机,效果并不好,偶尔会录进楼下野猫的叫声,或是远处施工的噪音。但许安然觉得,这些意外的声音让作品更真实。


    高二那年文艺汇演前夕,班长在整理后台道具时不小心按到了她放在角落的录音机。


    嘈杂的后台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首没有歌词的纯音乐,钢琴声像雨滴一样清澈,间奏里隐约能听见窗外真实的雨声,和一声轻轻的猫叫。


    "这是...原创的?"吉他社社长瞪大了眼睛,手里的拨片掉在地上。


    许安然红着脸夺回磁带,却在第二天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展开后是音乐社的邀请函,背面用荧光笔写着:"你的音乐让我想起外婆家的夏天。——高三(2)班陈默"


    那天放学后,她第一次走进了音乐社的活动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画出金色的条纹,陈默坐在角落的架子鼓前,对她笑了笑:"要听听看吗?我把你的曲子改编了一下。"


    当鼓点加入那段钢琴旋律时,许安然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共鸣。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下:"音乐是孤独者的暗号。"


    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来时,妈妈哭得比她还厉害。


    那是2014年的盛夏,蝉鸣声撕心裂肺。许安然握着烫金的信封站在门口,看见妈妈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来。阳光透过厨房的纱窗,在妈妈眼角的细纹上跳跃,那些皱纹里还沾着刚才切洋葱时的泪水。


    "我们然然终于..."妈妈的话没说完,就被许安然紧紧抱住。她闻见妈妈发间淡淡的油烟味,感觉到肩膀被温热的液体浸湿。


    那个夏天,她们挤在闷热的出租屋里,把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合成器擦了又擦,妈妈甚至学会了用手机帮她录demo。


    但大学生活只持续了十一个月。当作曲教授第三次把她的作业打回来,批注"过于感性,缺乏技术性"时,许安然在琴房里坐到了凌晨。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就像小时候那个雨天,钢琴键上跳跃的光影。


    "我认为音乐不该被框在规则里。"她站在系主任办公室,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退学手续办得出乎意料的快。收拾行李时,室友欲言又止地递给她一个U盘:"我偷偷录了你每次即兴弹的旋律...可能会用得上。"


    许安然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给妈妈发了条简讯:"我想做能让人记住的音乐。"


    手机几乎立刻就震动起来:"记得买点排骨,晚上给你炖汤。对了,张阿姨说她侄子的录音棚可以打折。"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枚休止符。


    二十五岁的许安然住在城郊一栋老式公寓的顶层,这里曾经是某位画家的画室。


    她的房间很小,但有个三角形的阁楼空间,被她改造成了简易录音室。


    墙面贴着厚厚的隔音棉,上面钉满了电影票根和便利贴——"这段和弦太满了"、"试试降半音",还有一张特别显眼的红色便签写着"糯米禁止入内!",旁边画着个愤怒的猫头。


    朝南的窗户正对着一棵年岁久远的樱花树。去年春天她刚搬来时,正值花期,风一吹就有花瓣飘进来,落在她淘来的二手调音台上。那天她即兴写了首《落樱症候群》,上传到音乐平台后意外获得了几千次播放量。


    "糯米!"


    灰白相间的流浪猫从谱纸堆里抬起头,懒洋洋地"喵"了一声。这只三年前在便利店门口捡到的小家伙,如今已经胖得能压住一整叠手稿。


    许安然挠了挠它的下巴,继续调试今晚要上传的新歌。录音设备升级过好几次,但那只老式麦克风始终没换——那是妈妈用年终奖买的生日礼物。


    《听风的人》是她最满意的作品之一。上个月在旧货市场,她遇见一位总是听着老式收音机的奶奶。老人坐在梧桐树下,布满老年斑的手随着音乐轻轻打拍子,收音机里放的正是许安然去年写的《便利店夜曲》。


    "姑娘,这歌让我想起年轻时等信的日子。"老人眯着眼睛说,"像是风在替远方的人说话。"


    回家后,许安然花了三个通宵完成了这首《听风的人》。间奏里她加入了老式收音机的电流杂音,和一段若有若无的风铃声。


    咖啡店的拿铁拉花第三次失败时,许安然的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起来。


    "稍等。"她对顾客歉意地笑了笑,擦掉手上的奶泡。点开邮箱时,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落到屏幕上,模糊了发件人姓名。韩文夹杂英文的标题让她以为是广告邮件,正准备划掉时,突然瞥见自己的歌名《The Listener》——这是《听风的人》的英文译名。


    当她看清那行字时,金属搅拌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您好,我是EXO成员都暻秀。偶然在音乐平台听到您的《听风的人》,希望能获得翻唱授权..."


    窗外,初夏的风铃叮咚作响。许安然突然想起七岁那天的雨声,想起妈妈枕头上晕开的泪痕,想起退学时月光下的钢琴。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回复键上方,微微发抖。


    店长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不舒服就休息会儿。"


    她摇摇头,把手机按在胸口。玻璃橱窗外,一片樱花花瓣乘着风,轻轻贴在了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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