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做什么?”杭百川并不赞同,“表姑奶奶都没见过你,别跟着凑热闹。”
他站了好半天,终于在旁边的春凳上落座。
适才与宋厘微吵架,可不敢坐。
杭述稳说:“娘说表姑奶奶德高望重,前些年她在养病,不许人打扰,我一直无缘得见。她既是我的长辈,又差人专程来姑苏送信,我不该去看看她吗?爹,我可是规矩的女孩儿。”
“如此说来,你还真得前往曹州一趟。”杭百川沉吟后,忽的一拍脑袋,“对了,你与班氏的婚约,还是表姑奶奶给牵的线呢。”
宋厘微闷声说:“就这一件,她老人家做的不太地道。”
杭述稳问:“曹州青年才俊不少,表姑奶奶怎的偏偏选了班氏呢?”
杭百川反问她,“你不喜欢经商的人家?”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嘛。”
杭述稳如实说。
宋厘微解释道:“因为表姑奶奶的夫家与班氏曾是连襟——但也是上上上一代的事儿了。”
杭述稳端详着杭百川的神色,狐疑道:“就只因为这个?我看不止吧。”
确实还有别的缘故。
杭百川不说话,宋厘微干脆替他开口说:
“你爹当年进京赶考,曾与班弈先的父亲相遇,受到他不少接济。”
静默片刻,杭百川才道:“我那时两手空空,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一番回忆无端地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他看着杭述稳,缓缓道:
“述稳,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呢?”
“班兄颇有君子之风,班氏善名远扬,他们的孩子,必定差不到哪里去。”
“况且,班氏子嗣凋敝,五代单传,你若嫁入班氏,也没什么妯娌纠纷。班氏家大业大,可保你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左看右看,班氏都是个顶好的去处。”杭百川郁结不舒,“若姑苏有这样合适的人家,我也舍不得你远嫁曹州。”
杭述稳:“……”
她看向了宋厘微。
宋厘微心领神会,说道:“班氏是个好人家不假,但述稳与班弈先连见都没见过一回,怎可稀里糊涂成了亲,班弈先是不是好儿郎,与我想不想他做我的女婿,一点也不相干。”
杭百川扭头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悔婚?”
宋厘微没有回答。
杭述稳说想借此次曹州之行,与班弈先相看一番,顺理成章解除婚约。
但她就是觉得麻烦。
她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又心思灵巧,简直人见人爱。
万一班弈先看上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
杭百川道:“我虽不在官场,但始终信奉圣人之道,如何能做背信弃义的小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宛如一根钉子成了精,半点不知变通。
宋厘微暗自叹息,只好按照杭述稳的法子说:“依我看,此次我带述稳到曹州去,顺便相看相看班家那个儿郎,若述稳中意他,我也不会棒打鸳鸯。”
她软了态度,杭百川也退让一步。
“也好。我早就听闻弈先才貌俱佳,述稳定会中意他。”
宋厘微掉开眼:“若述稳不中意他,该黄还是黄。”
“妇人之见。”
*
“述稳,你怎么想?”
话锋一转,杭百川问道。
杭述稳:“我想去曹州。”
“你可想好了,曹州比姑苏冷得多。”
杭述稳心知此事成了八分,点头道:“想好了,我想去看看表姑奶奶,也想去看看曹州的牡丹。”
杭百川甩袖:“胡闹,冬月里哪还有什么牡丹?”
杭述稳却说:“班氏不是有一幅群芳图么?上面还绣有一朵覆雪塔,我想看看传说中的‘覆雪塔’是什么样的。”
覆雪塔牡丹乃是前朝奇花,深冬时节才值花期,白瓣重叠,粉蕊添娇,傲雪凌霜。
但在百年之前,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杭百川不知她竟博闻强识到了这种地步,仪一时无言。
杭述稳故意透露出一丝羞涩,低头绞着帕子,轻声说:“顺便也去相看一下您未来的女婿,万一长得歪瓜裂枣的,丢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脸。”
“女婿”二字令杭百川喜笑颜开,他笑声连连道:“绝无这种可能。”
宋厘微不屑地白他一眼。
“也罢,去相看相看吧。”杭百川拍拍杭述稳的手,说道,“万一不中意,你们先别表露出什么,回来告知于我,我再修书去信,解除婚约。”
此事本就因他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
杭百川不忘对宋厘微道:“万一述稳看上了弈先,你可不能说我什么了。”
宋厘微没放在心上:“要我说,述稳还是留在姑苏好。”
杭百川摇头:“姑苏没有适龄的好儿郎。”
宋厘微早就打定了注意:“大不了咱们招个赘婿。”
“我看行。”
杭述稳欣然点头。
杭百川陷入了沉思。
*
一辆马车自远处驶来,在雪上留下一道车辙。
车内铺满绒毯,仍旧顶不住森然寒意,杭述稳撩开厚厚的车帘,伸手去够飘落的雪花。
霎那间,她的手指就被冷风扎得通红。
杭述稳忙将手收回,放在鎏金袖炉上暖了暖:“怎么忽然这么冷?”
马夫呼出一口气,面前顿时凝出一团白雾。
“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到曹州了,此处是个雪窝子。”
杭述稳拿了两个暖烘烘的袖炉,分别递给了马夫与坐在他身旁的护院,问道:“此处距曹州还有多远?”
马夫指着前头,回话道:“过了前面这条路,还有一片村落,之后再行二里地,能看见一个山坡,那个坡便属曹州地界。”
“多大的坡?”
杭述稳好奇。
马蹄打了一下滑,马夫忙拽紧缰绳,笑说:“挺大的。”
杭述稳疑惑,“书上说曹州一马平川,坦荡如砥,怎么还有山坡?”
马夫回头道:“这却不知。”
官道虽然笔直如矢,但雪地并不平整,马车晃晃悠悠,人坐在上头,难免头晕。
宋厘微一直在闭目养神,杭述稳接过奶娘取出的绒毯盖住腿,不一会儿也闭上了眼。
两个时辰后,马夫忽然勒住白马,回身敲敲车框。
“夫人。”
宋厘微似睡似醒:“何事?”
马夫道:“夫人,这会儿不知怎的,比清晨还冷得多,路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马蹄总打滑,实在不能前行了。”
宋厘微看一眼外头,天寒地冻,寒风呼啸,马匹疲态尽显。
马夫与护院虽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拿袖炉,眼睫上却挂着厚厚一层白霜。
再走下去,莫说马蹄打滑,人都要冻死在路上了。
真是古怪,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倒像是一场雪灾。
杭述稳也跟着向外看,宋厘微道:“那就在此处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寒风扑面而来,她愈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坚决不能让杭述稳嫁到这种地方来。
马夫从怀中取出羊皮地图,说道:“前头不远处有个官家驿馆,只是不知肯不肯留我们一夜。”
宋厘微说:“去看看吧。”
*
三人撑伞走在前头,车夫与护院在后面慢悠悠赶车。
风雪渐盛,马夫道明来路,开门的差役热情地将一行人让了进来。
马夫先去拴马,杭述稳被奶娘牵着,跟在宋厘微身后进了屋。
驿馆中的光线很是黯淡,杭述稳抬头看了看梁上的纸皮灯笼,觉得怪怪的。
谁家把灯笼挂在横梁上……
里头还有两个书生,一南一北的坐着,似乎不熟。
马夫解下蓑衣,抖落身上的雪,走过来说道:“真是怪了,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冷的天了。”
几人酒饱饭足,唯有杭述稳食欲不振,只舀了几勺青菜豆腐汤。
驿馆中是没有鲫鱼的,这还没到曹州,她就想念起姑苏了。
差役热情不已,又送上几道小菜与几只烤羊腿。
宋厘微倦意沉沉,起身上楼休息。
奶娘也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反观杭述稳却是神采奕奕,尚有十足的精神。
看奶娘快要坐着进入梦乡了,杭述稳便道:“奶娘,你先去歇息吧,我玩一会儿就上楼。”
奶娘实在支撑不住,点点头走了。
杭百川曾说过夜间不宜饮茶,杭述稳兀自倒了一杯茶,并不品尝,只是用手指来回摩挲着茶杯。
这杯上绘有一朵白色牡丹,重瓣叠叠,霎是好看。
她没顾得上多看几眼,而是偷偷打量起斜后方的那个书生。
他脚边放着书笈,左手处摆了一根短烛,奄奄一息地摇曳着昏黄的烛火,小小的光圈都打在书页上,看起来像是在用功读书。
但杭述稳总觉得他在看她。
*
偷偷摸摸打量许久,什么都没发生,杭述稳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无凭无据的,怎么能冤枉好人呢?
她觉得自己不是规矩的女孩儿了。
差役抱着一大坛酒走过,而后就站在柜台后面发呆。
杭述稳看他闲来无事,她又正好对曹州的那个“坡”好奇,便邀请他来坐。
“老人家,听说此处往北有个坡,你能给我讲讲它的由来吗?”
差役了然道:“你说的是抱香坡吧?”
“抱香坡……”杭述稳问,“此名可是取自《寒菊》?”
差役不解:“什么焊具?”
口音之差难免会生出些许误会,杭述稳在脑中勾勒出一座菊花遍野的山坡,料想秋高气爽时来此游玩,应当是极美丽的景色。
她换了个说法问:“抱香坡上可有菊花?”
差役摇头:“菊花倒是没有……”
他左右看了看,又瞥一眼只顾闷头喝酒的护院与马夫,低声说:“坡上没有菊花,有鬼。”
杭述稳一震,紧张道:“不会吧,如果当真闹鬼,坡下那些村落怎么还在?”
“小姐看岔了吧,附近哪有村子?”差役眼皮一跳,拧眉道,“此处除却此驿,荒无人烟。”
杭述稳心中惊惧,看向马夫与护院,他们却视若无睹,勾肩搭背,一杯杯往肚中灌酒。
她的心弦倏然一紧,坐得离差役远了一点。
差役扯动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小姐有所不知吧,前朝时,抱香坡上生有一大片覆雪塔,后来不知缘何一夜之间全部凋谢,变成了乱葬岗。”
杭述稳稳住心,别开脸道:“老人家,你别讲了,我不听了。”
差役却不停口,一径说着:“半个月前,抱香坡上还死了两个书生。”
杭述稳立时瞪大眼睛,去看驿馆中的那两个书生。
他们始终一言不发。
差役不疾不徐道:“他们被鬼吃得就剩下头发了,骨头渣子都不剩。”
杭述稳面色苍白,“会不会是被狼吃了?”
差役猛地向前,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瞪起两眼:“曹州,无狼。”
*
横梁上的灯笼船桨似的荡了一荡,那个书生突然抬起头,面色青白,两眼凸出,长舌外露,七窍流血,显然死不瞑目。
“啊!”
杭述稳大叫一声撂了茶杯,苦涩的茶水打湿她的衣裙,但对面的护院与马夫始终没什么反应。
他们睡着了……
也许不会再醒来了。
“娘——”
杭述稳大力推开差役,差役没有反抗,随之倒地。
然后,飞沙散去似的变成了一张人皮。
手上还残留着诡异的触感,杭述稳大叫一声,捂住耳朵向楼上跑去。
“娘!”
横梁上,灯笼中似有若无的亮光熄灭了。
一条草绳缓缓垂下,挡住杭述稳的去路,静留在她眼前。
直到它自发地打了一个结,横梁上滴滴答答似有水珠落下。
杭述稳抬起头,正对上一条游蛇一样的鲜红舌头。
她摸摸滴在脸上的水珠,恶臭腥味顿时充斥鼻腔。
这是鬼的口水……
杭述稳惨叫一声,狠狠一脚踩在那条垂地的红舌头上,连尖叫也顾不得了,仓皇失措地向外跑去。
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地板好似在旋转交叠,眼看就要跑出门外,杭述稳忽然脚下一空,歪倒在地。
她就地一凡,立即爬起来告诉自己不要乱看,但余光之中,还是瞥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桌上已经不见了马夫与护院,什么美味羊腿,分明是人肉大腿。
什么美酒佳酿,分明是人血脑浆。
杭述稳想起喝了几口的青菜豆腐汤,忍不住腹中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横梁上的灯笼,变成了圆溜溜的人头,长舌拖地,目光紧盯杭述稳,啖水欲滴。
杭述稳气喘吁吁地跑出官驿,大口呼吸着寒意,吞了满腹冷风。
雪花落在皮肤上的微凉让她冷静些许,回头一看,却只看见一座庙门大敞的破庙,不见官驿。
如银的雪地上没有树木生长,缢鬼勒不死她,只能让两个书生来追。
一篮一绿两道鬼影瞬息逼近,杭述稳顾不得多想,求生的**迫使她迈步前行。
直到鬼手触到她的肩,在一片茫然的白中,杭述稳看见一个山坡。
而后,鬼影忽然消失不见了。
两脚好像坠了个千斤的秤砣,杭述稳半步也迈不动了。
山坡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到不了,
她不甘地栽倒在雪地上,再难爬起。
*
“咩。”
不远处,传来一道微弱的呻|吟。
杭述稳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勉力抬起头,看见了一只危在旦夕的小绵羊。
它通体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难怪方才她没有察觉。
杭述稳颤抖着双腿站立起来,嗅到了一股芬芳扑鼻的牡丹花香。
好似霜雪欺花,冷香满溢。
“咩。”
小绵羊睁开了漆黑的双眼,卷翘的长睫上覆有雪花朵朵。
杭述稳将小绵羊抱在怀里,低下头为它暖着僵硬的身体。
小绵羊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清淡花香变得渐趋浓烈,侵占意味十足,在杭述稳身边极尽缠绵。
被包裹在阵芬芳里,杭述稳似乎忘却了冷意。
“小羊,你好香。”
小羊一脸“任君施为”,没有挣扎。
“咩。”
杭述稳怜爱不已,情不自禁在它头顶上亲了一口。
“我就叫你香香吧。”
班香:善良的女孩呦,你要抱这只金小羊、这只银小羊?还是我这只可爱的小绵羊呢?[眼镜]
吻吻:我要抱这只可爱的小绵羊。[摸头]
班香:慧眼识珠的女孩呦,我要把我自己奖励给你。[好的]
香吻香吻,我要看你们成亲,时间**,快快启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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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