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晚九点半
叶南钦一身寒意推开家门,被暖融融的热气熏得四肢发潮。
他刚结束加班回到家,明天还要赶早去给产品过款,洗漱加上吹头发,算下来都睡不了六个小时。
更别提家里还有个督促他晚间运动的丈夫。
庄绎见他回家,放下手中的咖啡,把他身上的围巾和厚重的羽绒服取下来,下达任务道:“今天再练练肩颈,四十分钟,两组。”
叶南钦一脸纠结,试图让他回心转意:“我好累,想早点休息。”
庄绎却正了正神色,不容抗拒道:“十天里,你有七次用的都是这个理由,别拖延了,快点。”
听到这句话,叶南钦内心深处淌出几分倦意,放在四五年前他尚有心力撒撒娇,打个马虎眼避开这种冲突,或者干脆将人拐到床上去,痴缠着让对方换成床上运动。
但是现在他懒得那么做,也没心情那么做了。
“先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叶南钦拉开椅子,示意庄绎也坐下来。
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扣了扣指甲,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我现在辞职怎么样?”
“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上司实在太难搞了,我今天差点和他吵起来。”
叶南钦深吸一口气,当初这家公司挖他过去,薪资加了四成,猎头的意思是对面的领导十分有诚意,绝对不会亏待他,待遇一切从优。
谁料后来,他发现自己和顶头上司气场不合,很多工作都没有办法顺利地推进。
不止如此,比起老东家,这里工作强度更高,每周至少加班十几个小时。
如此便造成叶南钦身体和心理的压力持续增大。
他疲惫地喝了一口咖啡,抱怨道:“我真不想在公司继续待下去了。”
叶南钦随口说了句消极的话,但他心理也知道现在的就业形势不太积极,最好还是骑驴找马,手上有更好的下家再辞职。
但是他对面的庄绎刚听完,开口便是贬斥。
“又待不下去了?你再这样继续庸庸碌碌,不求上进,迟早被社会淘汰。”
叶南钦张了张口。
之前辞职除了被猎头挖走,其实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比如福利待遇少,请假严格等。
而且当初打算离开的时候,庄绎是持赞同态度的。
因为以他给叶南钦做的职业规划来看,不管是上升渠道还是薪资待遇,在上一家公司都没有很好的体现,趁着他还年轻,完全可以再向上拼一拼。
“你想想自己的年龄,马上就要到三十岁,现在多少企业根本就不招收三十五岁以上的工作者?”
庄绎讲得头头是道,“更何况再坚持一年半,你就可以凭借项目成就升总监了,难道现在就要功亏一篑吗?”
叶南钦僵坐在那里,漠然地看着庄绎的嘴一张一合。
他心想,果然是这样。
从小到大,无论是读书时期还是婚后,庄绎都把他管得很严格,职业生涯也是,身材管理也是。
有好多个瞬间叶南钦都想问他,究竟是在和另一半过日子,还是在养儿子呢?
就算是养儿子,也该有点喘气的时间吧?
叶南钦放下手里苦涩的美式,垂眸看向杯子中漂浮摇晃着的冰块,耳畔的声音忽然全都消失了。
他回忆起自己向庄绎求婚时的场景。
“庄绎庄绎!我们从初中就认识,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其中谈恋爱就占了三年。都说恋爱谈得越久越难修成正果,所以我不想继续和你谈恋爱了,我们现在就结婚好不好!”
那时,他忐忑地从身后拿出花和戒指,盯着庄绎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叶南钦尤其期待男朋友给出点激动、或者夸张的反应,否则就显得他准备的求婚仪式太失败了。
但是没有。
庄绎只是拿起他手中的戒圈,慢慢套在手指上,然后低声说:“没错,早点把我抓紧,否则你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更好的人了。”
这是同意求婚的意思。
一瞬间,叶南钦被满腔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掉心中看见对方平淡反应后的小小失落。
还有言语中若有若无的贬低。
回忆结束,叶南钦看着庄绎拿起手机打字,冷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眉眼优越的脸上,打出一道道阴影。
他又在忙工作了。
这几年庄绎总是这样,在自己和他独处吃饭或聊天的时候,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工作信息找上他。
有无数次叶南钦和他说起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每讲两三句话就会被打断一次,最后他说得情绪都没有了,庄绎也没完整听到,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久而久之,他们推心置腹的交谈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不过相识十六年,结婚八年,叶南钦不想将这段感情轻易断送,总是在婚姻里包容忍让。
他抓起庄绎的手机,倒扣在桌上,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说我不想再在这个公司继续待下去了,是认真的,你可以停止劝我留下吗?”
庄绎皱眉,将手机拿回来,一语双关:“不要任性。”
叶南钦愣神,随后自嘲地低下头。
他的丈夫永远学不会温声细语,永远学不会说些软话哄哄自己。
年少时,他觉得庄绎冷酷、有个性,发了疯似的爱着他,在婚姻里却觉得一日比一日难熬,生活丝毫盼头也没有。
每次看见别人的相处模式,就会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
庄绎给的反馈,让他连自得其乐的感受都在日渐消弭,爱得痛苦又挣扎,像在荆棘丛里怀抱着一颗微弱的火星子行走。
于是他闭眼,把眼泪憋回去,绝望地开口:“那离婚吧,我跟你也待不下去了。”
叶南钦累了,真的累了。
最近几个月,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只能偷偷吃褪黑素入睡,并且已经从一次一颗加到一次三颗,每天还要被庄绎逼着运动健身。
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他甚至动过死掉一了百了的念头。
庄绎终于关掉了他那该死的手机,“叶南钦,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很清楚。”
叶南钦注视着庄绎明显开始发怒的眼睛,想起他们刚有点感情苗头那会经常发生的事,大考小考的试卷一发下来,庄绎就要抓着他分析不应该答错的题目。
其实在他眼里,自己的每道题都是不该错的。
庄绎太聪明了,常年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宝座,在外人看来给叶南钦一个中等生补习完全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叶南钦就应该感恩戴德,耳提面命地谨遵庄绎教诲。
在他的督促下,叶南钦的成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叶家父母视庄绎为再造恩人,次次聚餐都要说:“如果不是小绎啊,我们家钦钦恐怕连大专都考不上嘞!”
在辅导作业时,在感情里,庄绎从来都占据高位。
只有身在其中的叶南钦能感受到他每一句话里的打压和鄙夷,不允许行差踏错的强势和强迫。
一次他拿着张满分的数学卷子来到庄绎班里,兴高采烈地说:“我考了一百五十分哦,可以邀请你放学后跟我去打电玩吗?!”
即使穿着宽大校服,仍然显得挺拔帅气的庄绎则回答:“心思都放在打游戏上,怪不得这么简单的英语卷子只能考一百零几分。”
叶南钦浑身热血霎时凉了下来。
不过他很快又振奋了精神,围着庄绎打转道:“哇,听你的意思是说这次英语卷也拿了满分喽,好厉害啊庄绎。”
庄绎矜持点头:“放学后到三班来一趟,我看看你错在哪。”
“不行,昔阳今天找我去小卖部吃雪糕,你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带一根。”
庄绎皱眉:“你不要后悔。”
奇异般的,这句话在两个时空意外重合,把叶南钦的思绪从十几年前拉了回来。
他已经忘了那个情景前后发生的事,连英语究竟考了多少分都淡忘得彻底,可乍然想起来,只记得被泼冷水时的心境。
就跟现在一样。
叶南钦强行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明天就去民政局吧,这套房子虽然写了我们两个的名字,但贷款基本上都是你一个人还的,不用给我分,算我净身出户也可以。
“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过两天我查好流水,把我的那部分还我就行。”
庄绎脸色不好看,“存定期了,五年。”
“无所谓,到时候取出来给我吧。”
叶南钦起身,找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我卡里还有点项目奖金,省着点用够花。”
决定做得太临时了,他先装了点旅行装的用品,带上常穿的几件衣物,打算先去酒店过渡几天。
衣柜他们两人共用的。
叶南钦喜欢随手挂回去,庄绎一定要他一件件分开来,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以前总嫌这个方式麻烦,现在倒方便他把自己扫地出门。
叶南钦取出一件纯棉睡衣,这套都有点褪色发白了,但很有纪念意义,是他们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买的,而且庄绎扯了好几次都没扯坏,足见质量优秀。
他感慨地将其叠好,正欲转身放进行李箱,忽然臂上一热,被抓着问道:“为什么想离婚?”
叶南钦眼眶发烫,庄绎终于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了。
他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可是话到嘴边,就转头看见庄绎满脸的平静,似乎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反思这段失败的婚姻,从中总结经验,希望下一次能做得更好。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
叶南钦掉下一颗无望的眼泪,慢慢地拨开臂膀上的手。
“跟你过不下去了,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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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