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说我会很难过》 第1章 离婚 榕城,晚九点半 叶南钦一身寒意推开家门,被暖融融的热气熏得四肢发潮。 他刚结束加班回到家,明天还要赶早去给产品过款,洗漱加上吹头发,算下来都睡不了六个小时。 更别提家里还有个督促他晚间运动的丈夫。 庄绎见他回家,放下手中的咖啡,把他身上的围巾和厚重的羽绒服取下来,下达任务道:“今天再练练肩颈,四十分钟,两组。” 叶南钦一脸纠结,试图让他回心转意:“我好累,想早点休息。” 庄绎却正了正神色,不容抗拒道:“十天里,你有七次用的都是这个理由,别拖延了,快点。” 听到这句话,叶南钦内心深处淌出几分倦意,放在四五年前他尚有心力撒撒娇,打个马虎眼避开这种冲突,或者干脆将人拐到床上去,痴缠着让对方换成床上运动。 但是现在他懒得那么做,也没心情那么做了。 “先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叶南钦拉开椅子,示意庄绎也坐下来。 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扣了扣指甲,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我现在辞职怎么样?” “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上司实在太难搞了,我今天差点和他吵起来。” 叶南钦深吸一口气,当初这家公司挖他过去,薪资加了四成,猎头的意思是对面的领导十分有诚意,绝对不会亏待他,待遇一切从优。 谁料后来,他发现自己和顶头上司气场不合,很多工作都没有办法顺利地推进。 不止如此,比起老东家,这里工作强度更高,每周至少加班十几个小时。 如此便造成叶南钦身体和心理的压力持续增大。 他疲惫地喝了一口咖啡,抱怨道:“我真不想在公司继续待下去了。” 叶南钦随口说了句消极的话,但他心理也知道现在的就业形势不太积极,最好还是骑驴找马,手上有更好的下家再辞职。 但是他对面的庄绎刚听完,开口便是贬斥。 “又待不下去了?你再这样继续庸庸碌碌,不求上进,迟早被社会淘汰。” 叶南钦张了张口。 之前辞职除了被猎头挖走,其实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比如福利待遇少,请假严格等。 而且当初打算离开的时候,庄绎是持赞同态度的。 因为以他给叶南钦做的职业规划来看,不管是上升渠道还是薪资待遇,在上一家公司都没有很好的体现,趁着他还年轻,完全可以再向上拼一拼。 “你想想自己的年龄,马上就要到三十岁,现在多少企业根本就不招收三十五岁以上的工作者?” 庄绎讲得头头是道,“更何况再坚持一年半,你就可以凭借项目成就升总监了,难道现在就要功亏一篑吗?” 叶南钦僵坐在那里,漠然地看着庄绎的嘴一张一合。 他心想,果然是这样。 从小到大,无论是读书时期还是婚后,庄绎都把他管得很严格,职业生涯也是,身材管理也是。 有好多个瞬间叶南钦都想问他,究竟是在和另一半过日子,还是在养儿子呢? 就算是养儿子,也该有点喘气的时间吧? 叶南钦放下手里苦涩的美式,垂眸看向杯子中漂浮摇晃着的冰块,耳畔的声音忽然全都消失了。 他回忆起自己向庄绎求婚时的场景。 “庄绎庄绎!我们从初中就认识,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其中谈恋爱就占了三年。都说恋爱谈得越久越难修成正果,所以我不想继续和你谈恋爱了,我们现在就结婚好不好!” 那时,他忐忑地从身后拿出花和戒指,盯着庄绎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叶南钦尤其期待男朋友给出点激动、或者夸张的反应,否则就显得他准备的求婚仪式太失败了。 但是没有。 庄绎只是拿起他手中的戒圈,慢慢套在手指上,然后低声说:“没错,早点把我抓紧,否则你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更好的人了。” 这是同意求婚的意思。 一瞬间,叶南钦被满腔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掉心中看见对方平淡反应后的小小失落。 还有言语中若有若无的贬低。 回忆结束,叶南钦看着庄绎拿起手机打字,冷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眉眼优越的脸上,打出一道道阴影。 他又在忙工作了。 这几年庄绎总是这样,在自己和他独处吃饭或聊天的时候,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工作信息找上他。 有无数次叶南钦和他说起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每讲两三句话就会被打断一次,最后他说得情绪都没有了,庄绎也没完整听到,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久而久之,他们推心置腹的交谈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不过相识十六年,结婚八年,叶南钦不想将这段感情轻易断送,总是在婚姻里包容忍让。 他抓起庄绎的手机,倒扣在桌上,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说我不想再在这个公司继续待下去了,是认真的,你可以停止劝我留下吗?” 庄绎皱眉,将手机拿回来,一语双关:“不要任性。” 叶南钦愣神,随后自嘲地低下头。 他的丈夫永远学不会温声细语,永远学不会说些软话哄哄自己。 年少时,他觉得庄绎冷酷、有个性,发了疯似的爱着他,在婚姻里却觉得一日比一日难熬,生活丝毫盼头也没有。 每次看见别人的相处模式,就会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 庄绎给的反馈,让他连自得其乐的感受都在日渐消弭,爱得痛苦又挣扎,像在荆棘丛里怀抱着一颗微弱的火星子行走。 于是他闭眼,把眼泪憋回去,绝望地开口:“那离婚吧,我跟你也待不下去了。” 叶南钦累了,真的累了。 最近几个月,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只能偷偷吃褪黑素入睡,并且已经从一次一颗加到一次三颗,每天还要被庄绎逼着运动健身。 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他甚至动过死掉一了百了的念头。 庄绎终于关掉了他那该死的手机,“叶南钦,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很清楚。” 叶南钦注视着庄绎明显开始发怒的眼睛,想起他们刚有点感情苗头那会经常发生的事,大考小考的试卷一发下来,庄绎就要抓着他分析不应该答错的题目。 其实在他眼里,自己的每道题都是不该错的。 庄绎太聪明了,常年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宝座,在外人看来给叶南钦一个中等生补习完全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叶南钦就应该感恩戴德,耳提面命地谨遵庄绎教诲。 在他的督促下,叶南钦的成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叶家父母视庄绎为再造恩人,次次聚餐都要说:“如果不是小绎啊,我们家钦钦恐怕连大专都考不上嘞!” 在辅导作业时,在感情里,庄绎从来都占据高位。 只有身在其中的叶南钦能感受到他每一句话里的打压和鄙夷,不允许行差踏错的强势和强迫。 一次他拿着张满分的数学卷子来到庄绎班里,兴高采烈地说:“我考了一百五十分哦,可以邀请你放学后跟我去打电玩吗?!” 即使穿着宽大校服,仍然显得挺拔帅气的庄绎则回答:“心思都放在打游戏上,怪不得这么简单的英语卷子只能考一百零几分。” 叶南钦浑身热血霎时凉了下来。 不过他很快又振奋了精神,围着庄绎打转道:“哇,听你的意思是说这次英语卷也拿了满分喽,好厉害啊庄绎。” 庄绎矜持点头:“放学后到三班来一趟,我看看你错在哪。” “不行,昔阳今天找我去小卖部吃雪糕,你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带一根。” 庄绎皱眉:“你不要后悔。” 奇异般的,这句话在两个时空意外重合,把叶南钦的思绪从十几年前拉了回来。 他已经忘了那个情景前后发生的事,连英语究竟考了多少分都淡忘得彻底,可乍然想起来,只记得被泼冷水时的心境。 就跟现在一样。 叶南钦强行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明天就去民政局吧,这套房子虽然写了我们两个的名字,但贷款基本上都是你一个人还的,不用给我分,算我净身出户也可以。 “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过两天我查好流水,把我的那部分还我就行。” 庄绎脸色不好看,“存定期了,五年。” “无所谓,到时候取出来给我吧。” 叶南钦起身,找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我卡里还有点项目奖金,省着点用够花。” 决定做得太临时了,他先装了点旅行装的用品,带上常穿的几件衣物,打算先去酒店过渡几天。 衣柜他们两人共用的。 叶南钦喜欢随手挂回去,庄绎一定要他一件件分开来,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以前总嫌这个方式麻烦,现在倒方便他把自己扫地出门。 叶南钦取出一件纯棉睡衣,这套都有点褪色发白了,但很有纪念意义,是他们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买的,而且庄绎扯了好几次都没扯坏,足见质量优秀。 他感慨地将其叠好,正欲转身放进行李箱,忽然臂上一热,被抓着问道:“为什么想离婚?” 叶南钦眼眶发烫,庄绎终于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了。 他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可是话到嘴边,就转头看见庄绎满脸的平静,似乎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反思这段失败的婚姻,从中总结经验,希望下一次能做得更好。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 叶南钦掉下一颗无望的眼泪,慢慢地拨开臂膀上的手。 “跟你过不下去了,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离婚 第2章 庄总 庄绎没有多说什么。 他就保持着被拨开后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叶南钦收拾东西,转身离开他们的婚房。 这下叶南钦连心里最后的那一点期望都被磨平了。 在挑选袜子的时候,他想的是如果庄绎挽留他,他就把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全倒出来,反正这么些年的委屈他受够了,怎么着今天也要骂庄绎个狗血淋头。 偏偏庄绎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用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叶南钦拉开抽屉,阖上抽屉,拉开房门,“嘭”地一声关上房门。 叶南钦走在彻骨的寒风中,心说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庄绎不爱讲废话,自己就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和他聊天,即使十句话换不回一声嗯,仍然坚持不懈地骚扰着他。 也对,人家指不定多烦自己呢,只是念着一点旧情,不愿意撕破脸罢了。 毕竟庄绎现在是十大成功企业家之一,感情的负面新闻一定程度上会影响股价,电视剧上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冷风吹得眼睛生疼。 年少有为,青年才俊这样丝毫和叶南钦沾不上边的词语,每年庄绎都能收获一大箩筐,更显得两个人不匹配极了。 叶南钦擦掉一脸的迎风泪,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才不要遇到庄绎,成就一段孽缘。 要说二人的相遇,其实只是顺路而已。 刚上初一的时候,由于庄绎父亲的职位调动,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叶南钦所在的城市,两个人在一个班上,回家的路段也有很长一段重合,两家父母总是碰面,日子久了就提出让他们一起走回家。 到了高中升学,虽不在一个班级,但高中离家远,他们都选择住校。 每逢周末回家,两边父母一合计,干脆实施轮班制,一块儿接两个孩子回来,这样省去许多功夫。 一来二去的,叶南钦就开始黏着庄绎了。 “唉……” 爸妈那边该怎么坦白呢? 叶南钦有气无力地推着行李箱,出柜的时候说什么这辈子就只跟庄绎在一起,缘分天定、至死不渝的,结果现在结婚还不到十年就想离婚,跟笑话一样。 缘深缘浅,真的很难界定。 手机里弹出一条消息,他飞快看过去,只是垃圾小广告。 你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叶南钦,难道指望庄绎主动求和吗?他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啊? 离开了自己,他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呢。 专心事业,早日登上福布斯榜,别说一个小小的叶南钦了,好千百倍的选择大把大把地等着他。 坦白讲,事业上叶南钦一点也帮不上庄绎的忙。 创业初期,两个人一起参加晚宴应酬,他总是被那些商场上的老狐狸绕得晕头转向,每次说错话都需要庄绎替他兜着。 再加上类似酒局的场合,还是带女伴更吃得开一些,跟太太们有共同话题。 所以久而久之,庄绎就再也不带他参加了。 叶南钦深吸一口气,把行李箱扛进后备箱里,软件上挑了家评价还算不错的酒店,驱车扬长而去。 夜间电台放的歌曲偏舒缓煽情。 他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忽然感觉自己就算在这里出一场车祸,庄绎也不会露出哪怕一丁点失态的神色。 可是如果有人反问叶南钦,八年的婚姻中存在过甜蜜的瞬间吗。 其实是有的。 庄绎曾经也会抱着他一下下地顺气,和他在暧昧地对视几秒后吻上来,在床上发出按耐不住的喘息声。 但是人不能仅仅抓着几个瞬间过日子。 时间和生命又那么多,那么长。 对于叶南钦来说,只甜那么几秒,苦日子却过了很久很久。 庄绎爱他,就像主人爱鱼缸中的弱小金鱼。 叶南钦爱庄绎,就像鱼爱困住自己的鱼缸。 鱼缸是透明的,能够看到更广大的世界;鱼缸里有水,是赖以生存的介质;鱼缸上时不时掉落一些饲料,让它偶尔也觉得维持现状待在原地,不跳出去挺好的。 可是粗心的主人忘记在鱼缸里放氧气泵了。 鱼就这样被掐紧了腮,艰难又卑微地生活在鱼缸里,日复一日。 叶南钦喃喃自语:“也许我是病了。” 在等待红灯的间隙里,他给自己挂上专家号,预约了一个明天下午的检查,这样上午领完离婚证,正好可以顺路去医院一趟。 到酒店,他简单洗漱完,猛然发现褪黑素被自己放在床头柜最深处,一时忘了带上。 无奈之下,叶南钦只好生生捱过这一晚,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 他问前台工作人员借用遮瑕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准时拿着证件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庄绎还是老样子,拾掇得万分光鲜亮丽。 叶南钦以前常常埋怨老天爷偏心,因为庄绎属于高精力人群,一天能做完别人三天才能做完的活,而且就算两晚上不睡觉,依旧潇洒帅气,看不见丝毫黑眼圈的痕迹。 “走吧,进去了。” 叶南钦迈开沉重的步伐,想到真要跟初恋离婚,心情颇为复杂。 可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后悔药可吃,庄绎也不会给他任何出尔反尔的机会。 刚踏上一级台阶,熟悉的声音幽幽从背后响起:“离婚协议书,你带了吗?” 叶南钦回头看庄绎,惊讶道:“你没打印?” 不是他懒惰,而是文件合同类的东西,在他们家向来是由更加严谨的庄绎负责的,如果让叶南钦来看,包管三秒之内开始眼冒金星。 “是你自己提出净身出户。” 庄绎一板一眼地说,言下之意就是让他自己签署好合同带过来,而不是做甩手掌柜。 “行,我现在就从网上找一份,等着,五分钟够用了。” 叶南钦捏捏眉心,一晚上没睡,他现在眼睛酸胀难忍,翻手机都得眯着看,“你先进去排队,离婚的人很多,我们早点办完。” 庄绎稍显怔忪,沉默着走入建筑,大约一分钟后重新出现在叶南钦面前。 他说:“要先在网上填写资料,取号预约,在规定的时间段办理。流程都没有查清楚就让我过来,浪费我一个上午。” 正抱着手机在那里搜协议书的叶南钦听了这话,嘴唇嗫嚅几下。 他竟然下意识为这件事感到抱歉,“是啊,你的时间多宝贵…… “但是我们都要离婚了,你还在说这样的话。” 叶南钦压抑着哭腔,拼命告诉自己,快三十岁了,还在为这种事情感到难过,不值当,“那一个月后见,我下午还有事,就不继续占用你的时间了,你早点回去忙吧。”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在医院等待心理报告出来的时间里,叶南钦看着来来往往的病患,感到一阵乏力,胸闷气短。 心脏忽然像是要蹦出来一样,跳得很快很快,他只来得及伸手戳了下旁边坐着的病人家属,便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 等到迷迷糊糊醒过来,叶南钦发现他爸妈和庄绎都在。 医生对着病床边的三人说:“已经是严重的心源性休克了,幸亏今天就在医院,抢救得及时,这个阶段的心肌炎呢必须住院治疗,再放任下去可能会再次晕厥,甚至猝死。” 他妈妈被吓了一大跳,要不是被庄绎搀住,说不定要因为摔伤和他一起住院。 “怎么会这样啊,我儿子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得心肌炎呢?” 叶南钦抢白,对医生说:“好,我们知道了,您先出去吧。” 随后,他看向庄绎。 “你也出去,我有话跟爸妈说。” 他父母还没从他生病的悲伤中抽离出来,又被他和庄绎之间奇奇怪怪的氛围搞得一头雾水。 叶南钦简单告知了他们昨晚上的两个决定。 “工作是要辞,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是离婚不是一件小事,而且小绎那么优秀,他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呀,干什么要分开,听爸爸的话,你们俩再磨合一段时间试试。” 他妈妈也点头表示赞同。 叶南钦挂着点滴,被劝得如坠冰窟。 还以为父母来了能成为自己的底气,谁知道全都向着庄绎,没人在意他的感受,没人问他为什么下定了决心。 “……我才是你们的儿子,我、我才是你们的亲儿子啊,凭什么这么对我!” “乖啊儿子,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别那么冲动。” “冲动?所以我的想法一点也不重要,在你们眼里只是小孩子过家家是吗?一句话要我重复多少遍?” 叶南钦坐起身,歇斯底里地扯掉手背上碍事的针管,抓着头发嚎啕大哭,“八年了,到底还要怎么磨合才算完,我现在和他在一起一点也不高兴,我每天都想哭,我甚至想直接去死,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被暴力扯下的伤口流了一大滩血,刺痛了他爸妈的双目。 路过的护士被病房中的吵闹声吸引过来,边熟练地处理伤势边说:“病人刚刚才被抢救过来,家属要注意措辞,别刺激他的心情。” 听了护士的话,在门外正想要进来的庄绎顿时杵在原地。 叶南钦掀起眼皮,扫过去的眼神空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以后,再也不浪费您时间了,庄总。” 接着,转头面向父母:“我要辞职、离婚。” 第3章 道歉 闹完喊完,叶南钦自己面上有点挂不住。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买不到心仪的玩具就要在地上打滚撒泼的小孩子一样,幼稚又霸道,完全是仗着现在生病了,家人不敢对自己怎么样,所以直接把所有的负面情绪朝他们全部丢出来。 但诚然,他目前就是一个不能刺激的病患。 所以就这样吧,叶南钦在护士的帮助下重新躺回被窝里,闭上眼睛假寐。 刚躺下没多久,他就听见门外产生了争吵,他爸妈质问庄绎对他做了什么,不然他的身体状况怎么会差成这样。 “当初你来我们家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会一辈子都对钦钦好,照顾他关爱他,就是这样照顾的吗?你是不是打他了,虐待他了?还是出轨了?外面有人了? “从小到大,我们把你当亲生孩子去疼,就是希望你对他能好一点,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可以说啊,为什么要让他受委屈……” 他妈妈撕心裂肺地对庄绎说着话,后面又传来推搡声。 叶南钦一讪,他爸爸一直自诩是一个文人君子,跟外人没有脸红过一回,没想到还有动手打人的一天。 整个过程中,庄绎不发一语。 放在以前,如果有相似的事情,叶南钦一定第一时间冲出去,站在庄绎身侧为他辩解。 但是这一次,即使他心里清楚是工作的压力更大,庄绎有关的因素只占了不到一半,对方甚至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为他好的立场上出发的。 可是现在听到父母这样为自己据理力争,庄绎这样吃瘪。 叶南钦竟感觉到一丝快意。 他一瞬间变得很空茫,或许自己和庄绎,真的要结束了。 两天没有睡,很快身体上的疲乏就找上了叶南钦,加上手上挂着的点滴,他难得在闭眼半个小时内就进入梦乡。 睡梦中,他看见庄绎在离开自己以后仍旧事业有成。 男人站在领奖台上,高高举起奖杯,丝毫没有离婚之后的颓然,反而意气更甚,下台后身边贴满莺莺燕燕,对他不断献着殷勤。 叶南钦远远地看着,本就没有什么着力点的肩膀一下子卸力,手中的酒杯向左.倾斜,酒液洒了一地。 庄绎冷淡鄙夷的眼神扫过来,仿佛在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然后叶南钦就不断地缩小,再缩小。 他想要遁地而去,可是庄绎的视线如影随形。 叫他好难堪。 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妈妈关切对他说,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话音刚落,她就警惕地往病房外看了一眼。 “他还在是不是?” 庄绎很忙,非常非常忙。 叶南钦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连续两天在家休息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也许是C轮融资后的那几天,庄绎难得陪他去海岛玩了一趟,可是之后很快公司就上市了,庄绎的忙碌程度比C轮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这么比喻吧,一旦庄绎在家超过二十四小时,叶南钦就知道他接下来至少一周都不会在自己睡着前躺回自己身边了。 透过小小的玻璃,叶南钦瞥见爸爸和庄绎的头顶,二人正沉默对峙着,分毫不让。 我有那么重要吗? 收回目光,叶南钦心中升起的不是欣喜,而是埋怨。 如果他生病以后重要到让庄绎可以果断抛下工作,那么为什么一定要生病以后才可以。 庄绎,你就不能更珍视我一点吗? “妈妈现在就把他赶走,你别怕。”他妈妈放开给他捂着输液管的手,起身走向门外。 叶南钦却说:“让他进来吧,我想跟他谈一谈。” 他妈妈有些不赞同,但还是在他的坚持下同意了,“爸爸妈妈就在外面,有事儿叫我们啊。” “好。” 经过一晚上,庄绎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颓然的气质依旧看起来很帅,可惜叶南钦已经无力欣赏了。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叶南钦扯着嘴角忽而笑起来。 没什么,只是他觉得一会如果鼓起勇气把婚姻里所有不舒坦的事儿说出口,换来的也许还是一场辩论赛。 就像十几年里的每一次。 高中和大学,庄绎都是辩论队的,他总是能将对方辩友驳得节节败退,在场上魅力四射的状态简直次次都把叶南钦帅一个跟头。 但是结婚以后,庄绎理性到叶南钦恨不得一键删除他的嘴。 也不对,庄绎还有一定的可能性会怪他遇事总回避,学不会正确沟通,有想法或诉求不能有效提出。 哈哈,无理取闹。 叶南钦露出一个苦笑,这下是他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他消极地想,自己似乎连控诉的力气都已经失去,还找庄绎谈什么呢? “叶南钦。” 庄绎先发话。 “嗯。” 庄绎:“跟我在一起,一点也不快乐。” 他用的是陈述句,因为这是叶南钦昨天的原话。 “嗯。” 庄绎咬牙道:“以前你从没和我说过。” 叶南钦笑出声,果然。 和他预料的一点差别都没有。 庄绎深吸一口气说:“你提出解决方法,我们怎么做才能避免这样的矛盾,让你高兴起来。你说,我照办。” 冷静得像在谈公事。 叶南钦这下连笑都笑不出来,他看着庄绎被刮伤的额角,把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淡淡道:“没有我们了,离婚。” “就因为我让你换工作吗?还是我说你庸庸碌碌的那句话?” 庄绎眉头很沉地压下来,显得整个人气场很低,他上前攥住叶南钦的手,把戒指怼回去说:“我道歉,对不起。” 叶南钦用一种感到很荒谬的眼神看着他。 沟通不了,真的沟通不了。 他还以为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会让庄绎深刻体会到那种濒临失去之后,刻骨铭心的痛感。 是他太天真,以为会发生改变。 叶南钦摇了摇头,前天晚上在酒店里打的腹稿全都被庄绎推翻,就好像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了表达的能力,就算他把手伸到嗓子眼里也无法抠出哪怕一个字。 庄绎就连一句“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都吝啬到不肯对他说出口。 那自己还在痴心妄想什么呢? 既然还未说出的话被曲解,叶南钦只好沉默以对。 在静默无声的时间里,他注视着庄绎那张被自己反复端详,爱恋倾慕的脸,从内心深处涌出一阵厌烦,他说:“你不要再来了。” 叶南钦第二次摘下戒指,随手丢到地上,侧过身不去看他。 庄绎不是那种穷追猛打的人,所以不会故技重施,不会重新握紧他的手。 他站在原地没有多久,就迈步离开了病房。 黑暗中,叶南钦眼前浮现出一张年少青涩的脸。 十年前是他最爱庄绎的一段时光,爱到有情饮水饱,爱到只要在庄绎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就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才是有价值的。 回到当日的心境,他还是会感到很窃喜。 刚考入大学,成年没有多久,庄绎就答应了自己的追求,整日和自己出双入对,牵着手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叶南钦靠在新鲜出炉的男朋友肩头,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然后就这样走到如今这番地步。 他缩在浸透了消毒水味的被子里,情绪就像一条被反复拉扯的橡皮筋,往往自我调节到相对松弛的下一秒,就被庄绎拉紧到泛白紧绷。 久而久之,回弹的速度就越来越慢。 直到如今,这条橡皮筋终于断了。 叶南钦想起上一次和庄绎正面的争吵。 庄绎皱着眉头,叉着腰站在茶几另一边,莫名其妙地问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有话可以直说,连续好几天回来让我看你的臭脸,我心里也不舒服。” “你不舒服?你有什么好不舒服的?” 叶南钦哼了声,继续说道:“你每天回家我都会说些说几句你爱听的话,我呢?你除了喋喋不休地教育我,还会说些什么啊?既然这么爱说教就回公司去,家并不是让你演讲的舞台,明白了吗?” 庄绎停顿了一下说:“你这是嫌我在你工作后没有提供情绪价值?” 他伸出手指,“第一,你的工作强度根本就不高,我并不认为有事后夸奖的必要,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第二,我根本就不是在说教,仅仅就市场调研方面给出合理建议,如果你不懂建议和说教的区别,应该重新回去上学。第三……” 叶南钦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大嘴巴。 所以,庄绎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一点儿错也没有。 就连自己尝试诉说出来的为难和问题,通通一字一句地指责回来。 他不在意叶南钦的感受。 半点也不。 内心深处被攥出一把酸水,叶南钦听着庄绎滔滔不绝的批评,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崩溃地转身回房道:“不说了,早点睡吧。” 庄绎洗漱完躺在他身边,然后第二天又跟没事人一样去上班,闭口不谈争吵的后续处理方案。 叶南钦快要被逼疯了。 他想维护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关系,每次却像是在抓放了太多水的湿面团一样有心无力。 湿面团没能完整地抓起来。 还将自己搞得狼狈万分。 三章,才开个头,这对吗?[化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道歉 第4章 滚吧 叶南钦持续不断地发着低烧,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每天三十七度五三十七度六地烧着,他还以为只是不慎受凉感冒而已,想着等手里的项目收尾后再去好好休息一阵子。 原来是心肌炎啊,唉。 叶南钦拿起护士刚送来的报告,刚来医院的时候是为了检查一下心理状态,结果在意料之内,甚至比他自己估算的要好点——轻度抑郁加中度焦虑症。 窗外阳光正盛,连鸟叫虫鸣都显得很愉悦。 叶南钦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个性鲜活又肆意,爱笑爱闹,吃到好吃的食物以后如果不在三秒内塞到庄绎嘴里,兴高采烈的表情就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会大声地夸奖自己和其他人,会走街串巷地去寻找小商店里新奇的小玩意,即使花光零花钱都无所谓。 他会想到什么就去立即去做,上一秒在厨房尝试黑暗料理,下一秒就抓着庄绎飞到北海道看雪,两个人窘迫地围着同一条围巾取暖。 他会为春华秋实而感动,为草木凋零而惋惜。 自由、浪漫,这样的词语恍惚想起来,还以为是上辈子的标签了。 在长大后的世界里,叶南钦日渐黯淡,慢慢被现实耗尽熬干。 他得不到燃料和反馈,自然不能持续不断地发光。 断崖式的离职对于公司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他们卡着叶南钦的离职申请,还恬不知耻地扬言要让他赔偿项目不能及时完成所造成的损失。 听说是庄绎找的律师,以去往公司的路上突发疾病,差点猝死的工伤为由,申请了劳动仲裁。 总之,三个月之后,叶南钦收到了赔偿金。 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庄绎离婚了,两个人平静地拿着所需要的证件再次走入民政局,协议书是庄绎准备的,他做事的效率从来很高。 叶南钦也是之后才知道,离婚协议中条款并不是他提出的净身出户。 庄绎不仅分给他名下的大半财产,还另外给了他百分之八的股份,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就算叶南钦再也不出门工作,每年的公司盈利分红依然会打到他卡上。 “签字吧。” 庄绎面带倦容,将一份股权转让书压在离婚协议之下,只掀开一角给他签名。 叶南钦粗粗看完前面几页,发现他分走了婚房,内心释然,没有多想就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叶南钦当着他的面删除微信,拉黑电话号码,把车钥匙上挂着的小配饰扯下,扔进垃圾桶。 庄绎总说,他浪费许多精力在无谓的小事上,比如编情侣挂饰,比如做周年相册,比如定无数个纪念日。 所以未来,再也不会了,庄总。 悠扬的钢琴声倾泻般传来,演奏的曲子恰好是叶南钦曾经最爱听的。 父母让他们选择乐器学习时,他很想跟庄绎一起学钢琴,因为这样就可以坐在一起四手联弹,想想就暧昧。 但庄绎不同意,严肃地让他重新选择。 最终,叶南钦学的是大提琴。 二人婚后偶尔合奏,即兴演奏也有很多次,共同谱写的曲子有三五首,其中一首在他强烈的要求下,被设置成了庄绎公司里的午睡叫醒铃,至今已经六年。 叶南钦鼻尖一酸,他的大提琴恐怕早就在储物间里落满了灰。 就像他们的感情,蒙尘而藏。 在泣不成声前,他及时转身,大步流星地远离这个伤心地。 —*— 离婚之后,养好身体的叶南钦出发游历大好山河。 泉水清澈,袋熊可爱,臭臭的屎壳郎也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直到他玩累了回乡,在家附近找到个花店店员的工作临时过渡几个月。 “欢迎光临。” 叶南钦微笑着转过身,望着熟悉的眉眼,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撇,“需要买点什么呢?” 庄绎很小心地走进花店,过程中眼珠子像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他上下打量了很久,直到叶南钦差点发火赶人,才哑声说:“我要一束鲜花。” “价位和花材有要求吗?” 叶南钦转身整理丝带,“没有的话我就自由搭配了啊。” 旁边正给玫瑰打刺的店长见他态度不好,正要上前提醒他,被庄绎伸手拦下,“好,你定吧。” 店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识趣地出去整理门头。 叶南钦其实刚入职两周,对如何协调搭配鲜花的颜色和位置并不太熟练,他拣了些色彩明丽的材料,磕磕绊绊地包成一束,好在鲜花本就娇艳动人,最终成果也没有太糟。 他把花束交到庄绎怀里,快速抽手,在电脑上输入对应的材料和价格,“付钱。” 庄绎掏出手机付款,倒是很果断。 但之后,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南钦,他喉结微滚,像是在紧张,“我可以……重新加上你的微信吗?” “店铺的工作微信在这里,订花直接发消息就可以了。” 叶南钦不留情地指了指竖在收银台边的铁牌子,公事公办道:“扫这个码。” “我想加的是你。” 庄绎颓唐地低下头颅,令人倍感失意,叶南钦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把我加回来,好吗?” “不好。” 叶南钦觉得他变了,变得会示弱,变得更柔软。 但是他自己也变了,变得会处理更多突发状况,变得更懂得拒绝,变得更懂得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你用不着这样,我们已经离婚了。” 叶南钦淡淡地扫他一眼,见他还不肯走,自己转身摆弄花花草草,给它们加了点营养液。 过了会,他略显不自然地转身偷看。 人已经走了。 他一时说不清心中是失望更多,还是庆幸更多,怅然若失地回到工作状态,强行打起精神。 本来以为庄绎只是心血来潮,或是巧合间进入花店。 谁能想到,他像打卡一样,每天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叶南钦面前。 庄绎就算穿着最简单的风衣都足够引人注目了,更何况日日不重样地搭配装饰品杵在花店正中央。 昨天是微分碎盖,今天是背头。 明天呢? 明天岂不是要顶着一头湿发进店! 叶南钦看着又一个拿着名片朝着他走去的顾客,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人。 庄绎明明知道自己最喜欢他的背头造型,每次都会黏在他旁边盯着瞧,一眼都舍不得挪开。 好讨厌。 叶南钦抿着唇,默默背过身去。 可是背过身以后还是能从反光中看到那抹身影。 更讨厌了。 真没出息,半年多还没放下。 叶南钦眨眨眼,嫌怨地想早知道多谈几次恋爱了,不然也不会次次被庄绎拿捏,像个小鸡仔一样在他手掌心,怎么也逃不开。 “我想订五天的花,送到公司里面,我的办公室,接下来几天我就不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庄绎出现在了他身后。 叶南钦下意识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又要出差,但是这次的会很重要,我不得不去。”庄绎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又添了句,“今天可以加我吗?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着,他把码找出来,面朝前方。 叶南钦没有动,他问道:“哪次不重要?” 庄绎一直有会要开,无论是某个数据出错,还是手下人有不同的意见,他都会告诉自己事态很紧急,必须要去。 很紧急、必须、不得不。 叶南钦不是非要和他的事业去争个高下,也不是非要发这个脾气。 他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总是自己被舍下,为什么忙碌了这么多年,还是总让自己被舍下。 叶南钦开口:“谁稀罕你的礼物?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遍,我们已经离婚了。” 话音未落,一颗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滚吧。” 叶南钦从没对庄绎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此言一出,庄绎的手指震惊地蜷了蜷,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用力挣脱,瞬间消散于无形。 他走后几天,店长体谅地不让他去公司送订单。 可是到了最后一日,有个同事家里孩子发烧请假,店长一时间忙着做花篮也走不开,只好由叶南钦跑一趟。 站到高耸的大楼下,恍若隔世。 叶南钦向前台说明来意,熟练地乘电梯上升,找到庄绎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算起来他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没有踏足这里了,公司里的很多职员也都是生面孔,只有一个财务认出他,同他打招呼。 叶南钦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容。 他走到内部,看着一排枯萎程度不同的花,把手上的那束放到最边上,旋即打量起这方区域。 办公室刚刚装修完成的时候,叶南钦还揪着庄绎问他怎么不做个休息室在旁边,因为小说里的霸总都喜欢在休息室里酱酱酿酿。 庄绎说:“市区寸土寸金,省着点吧。再说,我累了就回家休息,用不着休息室。” 后来他确实忙到再晚都要回家,可是叶南钦却没有想象中欢喜。 每个夜晚躺在一起,同床异梦。 有什么值得欢喜的? 叶南钦走出办公室,又碰到了财务姐姐。 她突然把他拉到茶水间,“那个……小钦啊,这么多年我是看着你们俩在一起的,有些话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跟你说讲一讲。” 叶南钦一愣,垂眸道:“好,你说吧。” 第5章 恐慌 叶南钦吐出一口气,正视面前再度找来店里的庄绎。 “还是一束花?” “这个给你。” 庄绎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方盒,大概是清楚叶南钦并不会收,他自己动手打开,“去之前看到有拍卖会,想带一枚胸针回来给你,但是中途我看见了它。” 叶南钦低头,看见盒子中赫然躺着一片干透了的银扇草。 这种植物原产于欧洲,花谢后整除的扁圆形果荚十分独特,看上去酷似一张小薄饼。 叶南钦高中的时候爱在午休看课外书,尤其喜欢翻阅杂志,因为其中一期刊物中的奇特果实而痴迷上搜集此类植物,他还说等到集满一百个,就买一个大大的画框把它们放进去,挂在客厅的墙上。 这个爱好没有坚持太久,毕竟高中生哪来的时间走南闯北? 不过婚后,庄绎出差途中偶尔会给他带回一两个,算是夫夫俩为数不多的默契。 叶南钦小心地酷似金币的银扇草拿起,接着发现它下面还压着一张硬卡纸,熟悉的样式使他心头为之一颤。 “你说兑奖券没永远不会过期,那么,我今天申请使用。” 叶南钦认出来了,那时他在热恋期时亲手做的奖券,种类繁多,功能不一,其中最常见的是他做出来,让庄绎给自己发放的陪玩券。 只要把券一拿出来,那么除非是在完全、完全、完全抽不开身的时间,否则庄绎必须停下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陪他半个小时。 庄绎向来是很吝啬的,统共也没给他几次。 但是叶南钦和他反着来,极其阔绰。 只要处在心情很好的瞬间,无论什么亲亲券、和好券、拥抱券,或者更厚脸皮的奖券,就跟不限量似的撒出去。 过了一阵子,他被折腾得感觉自己肾都快透支了,痛定思痛地重新规划发放数量。 再后来,庄绎开始创业,忙到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 奖券做了也没时间用,叶南钦就不费这个心思了,小纸片被他丢得**不离十。 这张万能券,不知道庄绎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 一瞬间,叶南钦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他听到自己的声线紧绷到了极点:“你想换什么?” 大方点叶南钦,就算庄绎提出要复婚,一口回绝就行了,别搞得好像很在意这件事一样。 半晌,他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听到一句意料之外的答案。 庄绎启唇,定定地用视线描摹叶南钦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银扇草果荚透薄,能够轻易地看见里面有几颗种子,所以它的英文名叫做honesty,诚实。我想兑换一次坦诚的谈话,关于我和你。” 叶南钦听完,心里堵堵的。 不过这个要求不算苛刻,他答应了。 况且他自己想说的话也憋了很久,和庄绎周旋的这些日子,他同样需要一次正式的交谈。 向店长请了半天假,叶南钦脱下围裙,走入附近街道上的一家糖水铺子。 换成庄绎来选,肯定是要去咖啡店的。 可惜叶南钦自从辞职以后,就再也不喝咖啡类饮品了,反正他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既然再也不用咖啡因来提神,他一毫升都不想喝。 “我先点个餐。” 叶南钦对着琳琅满目的菜单,纠结了一小会,把想吃的两种都点上,这才把手机放下。 等到他抬头,对面的男人依旧维持着刚刚坐下时的姿势。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起头的话,还是我先来说吧。” 叶南钦想了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住院的两个月里,爸妈给我找过心理医生,其实离职以后,我的焦虑症就减轻了很多,只是常常感觉到置身的世界浮着一层黑白色的噪点,跟我隔得很远很远。 “身体好转我就开始旅行,那时候还不能做剧烈运动,我就在其他城市漫无目的地走。起初我还是觉得极其无聊,直到我在街头迷路,手机也没电了,只能求助身边的路人。 “他们很友善,一个爷爷带我在树上撞背,说是这样能锻炼身体;一个阿姨带我走了将近一公里,说她刚来的时候也不记路;一对兄妹带我去他们家长开的超市里充电,还给我糖吃。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为草丛里乱飞的菜粉蝶而感到欣慰。 “网上说抑郁症的恢复是从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开始的,那么我在那一秒,意识到自己在慢慢变好。 “后面的几个月,我尝试主动和陌生人聊天,浅浅地聊上五分钟八分钟,双方都意犹未尽。 “从中我也产生了一定的反思,我在想从前对你倾倒的话太多、太深,在某些时候确实需要给你一些空间,是我太赖着你了,这点我对你感到很抱歉,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 将近八个月的旅行,叶南钦放下了许多事情,整个人变得愈发平和自洽。 他说完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还挺满意这段发挥。 对面坐着的庄绎却死死压抑着情绪,放在桌下的手将自己掐出数道红痕。 情感的终结不是痛心疾首,也不是嫌怨憎恶,而是波澜不惊,好似一滩死水再也吹不起哪怕一条皱褶。 一股强烈的恐慌席卷了他的身体。 叶南钦,好像真的不要他了。 “您好,这里是杨枝甘露和椰汁红豆芋圆汤,请慢用。” 甜品来了,叶南钦把摆到中央的两个碗都拉到面前,一口口地吃起来。 杨枝甘露只剩一半,庄绎还是不说话。 他有点恼了,把嘴里的小料咽下去,说:“是你提出要聊的,不想说话就出去吧,正好没点你的份。” “叶南钦,你还爱我吗?” 冷不丁的,庄绎坐在那儿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让叶南钦愣了一下。 前几天和财务姐姐的对话中,他说:“谢谢姐,我知道他爱我,我也很爱他,现在也是。但这并不是一个相爱就能解决的难题,我们只是不合适而已,勉强了这么多年已经很累了,长痛不如短痛吧。” 叶南钦当然知晓,庄绎为了多空出些时间陪伴自己,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间往返有多么麻烦。 他也当然知晓,没人能强迫大学霸给一个中等生补习;没人能强迫一个优秀的成年男人和不爱的人结婚。 庄绎在婚姻的磨合中和他一样,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很多东西。 今天的这个结果,他们都不想的。 可是今天的这个结果,是他们一起造就的。 “毋庸置疑,我爱你。” 叶南钦停止进食,用勺子一圈圈地搅动着椰汁红豆芋圆汤,让椰汁的白与豆子的红混合在一起。 “庄绎,你从小到大都是很厉害的那种人,追求完美的一切,但我……如你所见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想过中不溜的人生,每天上着简单的班,下班之后和爱人窝在一起玩闹,快乐是最要紧的。 “有些事对你来说极其容易,对我来说难如登天,比如我的英语成绩,比如你给我做的职业规划,我可能拼了命都没有办法完成,这并不是我没有努力,是我的上限就在这里而已。 “你看这张奖券,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许下承诺,很久没有合奏,也很久没有静静地抱在一起睡午觉了。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总说苦尽甘来苦尽甘来,我们到底还要苦多久才能等到甘来呢? “十七岁的我就是不想背单词,就是想追你;二十五岁的我就是不想工作,就是想去看世界。别再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了,一想到七老八十退休以后才能随自己的心意活,我还不如现在就死掉。 “还有啊,你的成长途中有很多赞誉,大家夸你的时候总要那我贬低两句,他们随便说说也就算了,可是我不止一次告诉你,你的话让我感到很难过,你仍然反复提起。 叶南钦的眼泪掉进甜汤里,“你说你爱我,却从来没有听取我认真告诉你的话,你从来都不改。” 他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都丢出来,没完没了地讲:“我也想听你说点软话哄哄我,行动很重要,但是我就是不满足于仅仅行动,那不够,对我来说完全不够。 “我都三十岁了,你让我说这种话都显得很幼稚,显得和年龄很不相符。 “庄绎,我恨死你了!” 叶南钦越说声音越响,他哽咽着从桌上扒拉两张纸巾,用力地擦掉脸上淌着的眼泪。 周五的甜品店有三两个顾客,还有店员站在一边,他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最后快要破音的哭喊一定吸引了很多人侧目。 叶南钦脸上挂不住,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甜品店。 他跑到一个僻静的街角,靠着墙壁平复心情,边深呼吸边后悔。 如他自己所说,三十岁了还在孩子气地纠结这种事,真是太可笑了。 小时候写作文,对未来的展望,大家都写科学家、教师、大明星,叶南钦写的是当一个成熟的大人。 对于他来说,大人意味着很有能力,独立自处,擅长调节自己的情绪,能够独当一面。 他崇拜这样的人,所以当庄绎完美符合他的想象时,他很快就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对方,然后一步步走到如今。 人总是会被自己缺少的特质吸引,叶南钦就是这样。 不远处脚步声逐渐逼近。 他在原地踌躇两秒,把口袋里的奖券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快步逃开。 勇气已经全都用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