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三人床病房,有淡蓝色的墙,淡粉色的窗帘和床上用品。
靠近门口的病床上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她半躺在病床上,盖着淡粉色的被子,双手交握垂压在被套上。中间病床上躺了一个女孩,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岁,戴着顶彩虹毛线帽。
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是一个瘦骨如柴、面色惨白的女人。她靠坐在床头,手里捧了本书,想来刚才读书的就是她。
李薇往里走了两步,又迟疑地顿住脚步。
唯一对得上李胜男年龄的,就是最里边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但眼前瘦得像根竹竿的人和记忆里那个有些肉感的小姑娘,总对不上号。
她不想认。
倒是女人看见李薇,先愣了愣,然后很快露出个惊喜的笑容来。
“薇薇姐!”李胜男坐直了身体,合上书,双手撑着床沿,慢慢挪动摸索着想下床,“薇薇姐,你怎么来了?”
李薇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制止了李胜男的动作,“你躺好。”
明明是想关心,话一出口语气却不自觉变凶。
李薇有些懊恼,也有些胸闷,索性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忙碌起来。她放下椰子,虚虚握着李胜男干瘪的手腕,把她重新扶回被窝里。
沉默和静止滋生出无数尴尬。李薇浑身不自在,便指着地上的椰子问李胜男:“想不想吃椰子?”
“想。”李胜男忙不迭点头,“我想吃。”
“我给你拿把刀。”不等李薇问,李胜男撑起身,倾身去拿旁边床头柜上的水果刀。
跟着李胜男的动作,李薇无处安放的视线转到旁边。
她看到床头柜上整整齐齐放着纸巾湿纸巾、保温水杯、弯管吸管等日用品;床头柜下有个粉色的盆,盆里装着牙刷杯和牙刷、梳子,还有粉色和蓝色的毛巾;盆旁边有个水桶,桶里叠满了很厚的纸,有蓝有白。
李薇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很厚的纸,是成人纸尿裤和成人隔尿垫。
李薇眼睛仿佛被烫到,立马避开视线,去接李胜男递来的水果刀。
病床和窗户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刚好能嵌下一张淡蓝色的塑料凳。
李薇就坐在塑料凳上,开始用水果刀开椰子。她用刀尖把外面的青壳钻出一个小口,又切开内层嫩白的椰肉。
她把椰子水倒进床头柜的一次性杯子里,先自己尝了口没有变质,这才递给李胜男,“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薇薇姐。”李胜男双手接过,喝了一大口,“好喝,好喝。我喜欢。”
她眼眶有些红,声音比之刚才的嘶哑,又添了好些哽咽。
“喜欢就好。”李薇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转身去开另一个椰子。她问清隔壁两床的老奶奶和小女孩都没有禁忌,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品尝。
李胜男就边捧着椰子水喝,边笑眯眯看着李薇动作。从李薇进来,她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这个是我——”她扭着头高高兴兴向两人介绍,“这个是我妹妹,李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听到“妹妹”两个字,李薇收拾椰壳的手顿了顿,又听李胜男对她说,“那个是小高奶奶,那个是奕奕。”
李薇扯出个笑,向两人一一颔首。
奕奕如释重负,笑着说:“终于有人来探望胜男姐姐了。”
十几岁的奕奕心思很单纯,还是以探病人数的多少来判断病人的幸福程度,瘦削的小脸上是真心为李胜男高兴的笑容。
“不容易,”小高奶奶看看李胜男,朝李薇摇摇头,低声叹息,“你姐姐不容易啊,你来了就多陪陪她。”
李薇闻言看了眼李胜男,点点头。
随意聊了一小会儿,小高奶奶和奕奕精神不足,闭眼休息了。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李薇和李胜男两个还清醒着的人。
李薇聚精会神处理着椰子。
她倒完椰子里的水,把椰壳全部撬开,仔仔细细用刀刮下里面的椰肉。等全部弄完,她又放慢放静了动作扫地拖地,洗水果刀……
忙到再无事可忙,李薇终于抬眼,对上李胜男始终黏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眼神很复杂,里面有笑,还有一些其他的李薇看不懂的情绪。
“你没跟你家里人说你现在的情况?”李薇又移开目光,视线落在李胜男干瘪的双手上。
“……过几天吧。”李胜男目光越过李薇,看向窗外,说,“过几天我就该发工资了,他们会给我打电话。”
李薇没再往下问了。她顺着李胜男的目光转头向窗外望去。
正是晌午时分,外面阳光灿烂,一棵棵金黄的银杏树立在花园的花坛里,金黄色的银杏叶和银杏果挂满了枝头。
银杏树旁边的地上洒满了斑驳的阳光和霜白的银杏果,几只圆滚滚的麻雀在暖阳里跳来跳去,似乎在玩她们小时候总玩的跳格子的游戏。
李薇指着地上的银杏果,问:“那些果子,没人要吗?”
李胜男轻轻摇头,有点惋惜:“不能吃还臭得很,不小心踩到鞋子要臭上半个月。”
“……挺好的。”李薇反而松了口气,“免得人惦记。”
李胜男愣了愣,望着李薇,那双干涸的眼里慢慢溢出些湿润的水雾。
“你说得对,挺好的,免得人惦记。”她喃喃,“免得人惦记。”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好。
李薇突然问:“你想不想出去?”
李胜男坐直身体,又很快泄了气,摇头:“……算了。”
李薇想到刚才她在医院门诊楼有看到共享轮椅,留下一句“等我”,便快步出了病房。
李薇跑到门诊大楼,按照提示扫了辆共享轮椅推回来。
掀开淡粉色的被子,李薇才发现李胜男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她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
李胜男宽大的病号服下空空荡荡,李薇觉得自己不像抱着一个人,倒像抱着一根细柴,一根被蛀空了的腐朽的枯柴。
李薇把李胜男抱上轮椅,给她身上披了件厚外套,推着轮椅到了病房门口。李胜男的病房在走廊尽头,距离电梯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李薇先谨慎地伸出脑袋看了眼,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低头对李胜男小声说:“扶好了!”说完便推着轮椅冲了出去。
她们跑过走廊里随时会打开门的病房;
她们躲过值班的护士;
她们绕过来探病的其他病人的家属;
她们躲躲藏藏;
她们乘电梯下了楼。
她们冲出那座白色小楼,来到刚才在病房里看到的那棵银杏树下。
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阳光比想象中还要暖和。
李胜男坐在轮椅上,几次抬起手又放下。李薇站在她身后,目睹良久,终于握上她的手。
“你看,我们出来了!”李薇说,“当年我能自己逃出去,现在我也能带你出去。”
李胜男深深地看着李薇,颤抖着手用力回握,声音有些哑:“是啊,我们出来了。”
-
“薇薇姐要回来了!”
十年前。
除夕前一天。
这天傍晚,彩霞漫天,微风轻拂村庄。
田埂上,李胜男喜滋滋回完李薇的消息,快速抻开团麻绳拉直摊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往上面堆柴。
中国有句俗语,过了腊八就是年。
每年腊八过后,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村,村里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
李胜男从小就爱热闹爱过年,不仅能穿新衣、放烟花,还能看杀年猪、吃好吃的。
等把柴堆到差不多成一捆,李胜男一手扯麻绳一端,膝盖抵在柴上快速地打了个牢固的活结。
“我先拖回去了!”李胜男朝她妈和她弟喊。
李胜男妈王孝莲的那捆柴才将将堆到一半,她惊讶直起身,问:“你这么着急干啥?”
李胜男拖着柴往回跑,回头嘿嘿一笑:“喊老弟跟你说!”
王孝莲又转向自己的儿子李顺杰,“你姐弟俩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在策划啥子?”
李顺杰笑,答非所问:“妈,你还记不记得李薇,薇薇姐?”
“你大伯家的女儿,我还能记不得?”王孝莲说,“她不是六年前跟你大伯大伯母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嘛。”
“薇薇姐等会儿就到家了!”李顺杰面露骄傲,“我和我姐劝回来的。”
王孝莲又惊又喜:“你大伯娘打了那么多个电话,李薇都没松口说回来。你们咋个做到的?”
李顺杰本想直说是发扣扣联系,又怕他妈觉得他们天天玩手机,便故意卖了个关子,“自然是用能做到的方法。”
他赶紧转移话题:“不过妈你和老爸也要多劝劝大伯,少喝点酒,这次要是又发酒疯把薇薇姐气走了我们就不管了。”
王孝莲收柴的动作一顿,左右看了眼见没人,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李薇离家出走,真的是因为你大伯发酒疯打了她一巴掌?”
李顺杰不解,“那不然还能因为啥?”
王孝莲声音更低了,“当初李薇想读职高,你大伯觉得浪费钱不让,望着她早点出去打工挣钱给家里。”
李顺杰愣住:“那大伯在外面说的……”
王孝莲:“你大伯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面子大过天。村里哪个男的不喝酒,哪个父母不打子女,这么说出去不丢人。”
李顺杰刚知晓李薇离家出走的真实原因,整个人都恍惚了,只会顺着话往下接,“你和我爸就不打。”
王孝莲笑:“现在晓得你和你姐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嘛。你看你姐,我和你爸不用她提,主动供她去读职高。你好好读书,争取以后考大学考博士,我和你爸就是砸锅卖铁都要供你读的。”
李顺杰问:“那我要是没考起大学呢?”
王孝莲闻言抽了根细树枝,高扬轻落到李顺杰腿上,故意厉了神色警告:“呸呸呸!没考起大学我就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