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男》 第1章 01 李薇 那是一个秋天。 三十二岁的李薇第一次去北京。 二十二岁之后,李薇几乎不接陌生来电。 那天本来也不例外。 海南气温高,居民白天不愿出门,傍晚六点街上才慢慢热闹起来。李薇结束景区酒店的工作,又马不停蹄赶去同事母亲开的小吃店里帮工。 新鲜椰子、清补凉、抱罗粉、麻辣烫……店面虽小,卖的东西却不少,东拼西凑的四个人忙得团团转。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李薇正坐在店门口的矮凳上砍椰子。从围裙兜里摸出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她手指条件反射又熟练地往挂断的方向滑。 刚砍出一个豁口的青椰砸落到地上,骨碌碌往她脚边滚。李薇着急去捞椰子,手一抖,电话就这么接通了。 对面可能也没想到李薇会接电话,静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大喊道:“胜男姐要死了!胜男姐要死了……” 重复几遍,电话那边的人已嚎啕大哭。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尽数退去,李薇似乎被丢进了一个真空地带。 再然后,她脑中响起仿佛没有尽头的耳鸣。 那个陌生的电话没通几分钟。 挂断电话,李薇换了个椰子继续砍着,面上看不出波澜,心中却波涛汹涌。 她心中有两道声音来回拉扯。 一道声音情绪激昂,说,肯定又是那些人想出的招数!就像前两次一样,不是说这个死了,就是说那个死了,就为了骗你回去! 另一道声音很小,说,那是……李胜男。 一道声音冷笑着破口大骂,李胜男,是李胜男又怎么了?!十年前骗你回去的就是她! 另一道声音无法反驳,沉默了。 - 李薇出生在西南的一个小村子里。 十六岁初中毕业前,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距离村子一个小时大巴车程的县城;十六岁初中毕业那年,她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想读县城里的职高,她家里觉得浪费钱不让,最后李薇和她爸大吵了一架,被踹出了家门。 其实在被踹出家门之前,李薇家用了很多种方式试图说服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糖衣炮弹,也有武力镇压,想让她懂事点自己放弃读职高。 村里人好面子,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但在明面上,李薇爸丢不起“不准闺女读书”这个脸。 李薇不愿意。 她这人从小看起来虽然怯弱安静,但心里很有主见,又犟得很,凡事认准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读职高不是一时起意,李薇跟着初中老师去过职高学校参观,又去旁听了她感兴趣的专业课,更知道家里能拿出继续供她读书的钱,这才有了读职高的想法。 而李薇爸却不信李薇是认真想读书,读了十几年都没读进去,再浪费三年的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补贴家用,未来找个好婆家。 同李薇一起被关在门外的,还有迎面扔出来的书包,以及她爸的怒吼:“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不孝女!” 李薇伸手一抹脸上的巴掌印和眼泪,低头捡满地乱飞的书包和课本试卷。 那天刚下完雨,泥地院子里鸡屎鸭屎遍布,有些书就落在了上面。往日李薇一定会嫌脏不要了的,但那天,她捡起来一点一点擦到半干,整整齐齐收到了书包里。 李薇捡完书,憋了好久,没憋住,冲紧闭的大门喊回去,“以后你们不要求我回来!” 听李薇还敢顶嘴,李薇爸更生气了,拽开大门顺手捞起门背后的扁担朝李薇快步走去,“你信不信老子今天打断你的腿!” 大门里的李薇妈赶紧跑出来抱住李薇爸的手臂,对李薇急声劝说:“薇儿莫闹了,莫闹了!快来给你爸道个歉服个软。” 什么叫她莫闹了? 李薇听见她妈的话,心里好委屈。她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挨打的是她,被赶出家门的是她,服软道歉的也要是她? 李薇一言不发,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往外走。李薇爸还在后面骂骂咧咧放狠话:“有本事你就再也不要进我家门!” “不进就不进。”李薇在心里想,“我就算饿死在外面,都不会回来了。” 李薇就这样离开了村子。 此后几十年,李薇只在二十二岁那年过年时回去了一次。而那次回去,终于彻底抹杀了她对她爸妈、对村里人的所有美好幻想。 最崩溃绝望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往村里的水井投毒。 要死大家就一起死吧,她在心里想。 - 李薇表情木然,只机械重复着砍椰子的动作,连刀下什么时候换成了她自己的手都不知道。 李薇同事上菜经过,眼看着李薇举着弯刀直愣愣地朝左手上砍,菜一扔惊叫着抢过弯刀扔到旁边。 李薇被同事晃醒,低头看到地上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摆满了砍过的椰子。 “薇薇,你怎么——” “我想请几天假。”李薇勉强扯出个笑容,对同事说,“我家……” 她顿了顿,说:“我一个远房亲戚生了病,我想去看看。” 和李薇共事了快十年,同事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她家里人的事。 “好,我帮你叫车。”同事点点头,也没多问,立马打电话托亲戚朋友联系跑顺风车的熟人。 同事母亲知晓了缘由,执意要一起送李薇。等同事母亲挨个跟食客道了歉关了小吃店,同事也找好了车。 上了车,同事问李薇坐飞机还是坐火车。等待的时间里李薇已经查好路线买好了票,她扯出个笑道谢:“坐火车,麻烦送我到海口火车站。” 海口直达北京的火车一天只有两趟,一趟是下午五点,另一趟是晚上八点。她们所在的小城离海口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同事闻言又转头过去跟司机师傅交涉,说车费比平时多一百,麻烦师傅开快点,一定要开快点。 汽车跑了起来。 李薇抱着两个新鲜椰子,安静蜷靠在后座的车门上。她投向窗外的视线里,路灯一盏盏快速闪过,明暗交替。 - 到了海口火车站,临进候车厅,李薇又被同事和同事母亲叫住。 “景区那边我给你找临时工替着,”同事宽慰说,“你安心处理家里的事。” 李薇点点头,说:“谢谢,谢谢。” 同事母亲警惕地看了眼周围,看到没人注意她们这里,这才取下从不离身的斜挎布包,飞快塞到李薇怀里,小声说:“薇薇,你拿着这个。” 李薇满脸疑惑,打开一看,包里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什么面额都有,一百元的最多。 她吓了一跳,赶忙把布包退回去,“不行阿姨,哪能要你的钱。” 同事母亲不肯接,拉着李薇的手重重摁在布包上,语气严肃:“这个时候还客气干啥?不要在这里推来推去的,赶快收好!” 同事母亲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凡事别着急,有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旁边的同事也点头。 看着同事和同事母亲无条件的关心,李薇喉咙里突然就哽了一下。 “好。”李薇看着两人,保证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 刚上车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李薇手机就接二连三响起短信提示音。 是李悦发来的李胜男的病历单照片。想来她也怕李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相信她说的话。 李薇只点开看了眼就立马退出去,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反扣在桌面上。 很快,车厢一颤,火车动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隔着四四方方的窗户闪过,慢慢闪成一片片模糊的虚影。 没过多久,火车到了港口。李薇所乘坐的火车被分成几节车厢,被缓缓推上一艘巨大的轮渡船。 轮渡船分好几层,上层船舱载人,中层甲板载汽车,下层甲板载火车。火车上的乘客全程不能下车。 车厢里的乘客激动地围到窗户边,观看着这一特别的过海方式。 等轮渡船慢慢驶离港口,周围乘客兴奋的声音也一点点消散,李薇耳边只剩海浪拍打船身的沉闷声响。 车厢静静停在轮渡船下层甲板上。李薇久违地想起以前,想起十年前自己慌不择路逃往海南的那天。 那时候她坐的是双层卧铺大巴车,过海时大巴停在轮渡船中层的甲板上,为了安全考虑,车上的人必须全部下来去别处待着。 李薇当时在上层甲板上站了全程,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忍着第一次坐船的头晕和反胃,大冬天拽着锈迹斑斑的栏杆,与扑面而来的咸涩海风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战斗。 下船时,李薇脸色惨白,头发被潮湿水汽和海盐侵蚀得黏黏糊糊,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整个人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 但无论过了多久,李薇始终觉得—— 她是赢了的。 而十年后的现在,李薇坐在几十吨重的车厢里,看到即使是这么大这么重、几乎载满了人的车厢,也仍然会被激流裹挟,不得不跟着风和浪的胁迫来回晃荡。 李薇失望透顶,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当年到底有没有赢,自己当年的做法到底对不对? 她的视线穿过火车窗户,越过轮渡船栏杆,在浓黑如墨的海面上流浪,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 火车一路从南到北,掠过山川河海,时而缓慢时而迅速地在铁轨上行驶着。 这一路要走三十几个小时,李薇就直挺挺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很少吃东西也很少上厕所,有时盯着窗外发愣,有时双眼警觉地扫过车厢。 - 李薇被列车广播里热情介绍北京美景的声音叫醒。 她睁开眼,闭眼前视线里的黑色夜景已经被灰蒙蒙的天色取代,入眼处满是密集耸立的高楼大厦,一轮金日正从错落的高楼后缓缓升起。 北京到了。 火车进站,停稳。车厢里所剩无几的乘客拿着行李排队下车。 李薇从座位上起身,脚底顿时传来一阵锥心的疼意,她双手抓着桌板才没疼得跪下去。 于是她又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双手交替揉搓肿得几乎要撑破鞋裤的腿脚,等那股又麻又疼的感觉消散了些,才抱着椰子下了车。 北京和海南的不同,李薇一下车就感受到了。 同样是秋季中旬,海南的风是热的,带着水汽的;北京的风是冻的,带着尘土味的。 等出了车站,北京和海南的不同又有了实感。北京的火车站比海口的大太多,火车站周围的建筑和商铺等也比海口紧凑繁华太多。 李薇在路上就做好了攻略,怎么在北京使用乘车和打车软件,怎么从火车站去医院……一桩桩一件件,她连备选方案都准备了好几条。 想着多熟悉熟悉周边环境,到时候就算是被骗了也好逃跑,李薇没坐地铁,而是选了那条只坐公交的路线。 她按照导航找到公交车站,上了公交车,走到最后靠窗的位置坐下。 大清早的,公交车上大部分是老头老太太。李薇听着周围陌生的异乡口音,看着窗外和海南风格迥异的大街小巷,看着路边一棵棵和海南四季常青的榕树不同的金黄的银杏树,忘了眨眼。 - 到站下了公交车,李薇没急着去医院,而是先在医院附近转了好几圈。 哪条路方便逃跑,哪个位置能藏人,她要在进医院前就摸得清清楚楚。 直到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李薇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人流走进医院。 上午时分,医院里正是忙碌,人来人往杂乱无序。一张张不一样的脸上挂着同样的表情,或慌乱,或悲痛,或麻木。 李薇举着手机,仔细寻找李悦消息里的大楼和病房位置。 医院里各种颜色的导向标识繁琐复杂,她就跟无头苍蝇一样,在拿着病历单的人群里来回穿梭。 兜兜转转好几圈,还是没找到地方,李薇干脆重新回到刚才进来的医院大门,直接询问门口安检处的保安。 保安听见李薇打听的病房,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奇怪。他给李薇详细指明了方向,然后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李薇道完谢离开,按照保安所指的方向而去。 她走过医院门诊主楼,路过住院部,穿过医院花园……越走离医院的中心越远,一路上也越来越静寂。 李薇拐过花园拐角,顿时柳暗花明,一座更小但更精巧的花园映入眼帘。 花园尽头,屹立着两栋白色小楼。 李薇看到花园入口处立着个粉蓝配色的指示牌。指示牌上画着很温馨的爱心和花朵图画,中间写着“安宁疗护区”几个字。 李薇脚步顿了顿,过了片刻,才抬脚慢慢踏入花园。 几个人从其中一栋白色小楼里出来,相互搀扶着往外走。李薇和她们擦肩而过时,听到她们压抑的低泣声,看到她们泛红的眼眶,和轻轻抖动的肩膀。 李薇走进白色小楼,第一感觉是里面没有医院其他地方的喧嚣,很宁静。再一看小楼里的装修布置,也少了医院的冰冷,多了几分温馨,甚至还有些纯真和可爱。 她在一层大厅的护士台登记了信息后,婉拒了护士带她去病房的好意。她找到楼梯,一阶一阶走到李胜男病房所在的二楼。 从楼道口出来是一条不短的走廊,走廊两边间隔很开地分布着几间病房。每间病房的门上都有一扇小玻璃窗。 李薇抱着椰子,目不斜视穿过静谧的走廊,在尽头的那间病房前停下脚步。 还未进屋,她便听到了从里传出的读书声—— “……这一敲真是必要:昆虫直冲向前,把蛰针戳进了里奇耶里先生的腰部。老头发出一声尖叫,疼得站了起来,就像阅兵时走正步的士兵那样踱了起来……” 这道声音虽然弱小、嘶哑,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轻而易举就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但李薇却听见了这道声音极力压制的气息不足的轻咳,以及声音主人奋力憋回去的咳嗽。听得她心里莫名揪了起来。 李薇隔着房间门的窗户朝里望,看到里面只有三个女人,放下心来。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安静了一瞬,随后传出一声嘶哑的“请进”。 本来想先更新一篇很欢喜治愈的文章,但这两天…… 实在欢喜不了 于是决定先更新这篇啦 欢迎大家看看我们非常可爱的胜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 李薇 第2章 02 李薇 李薇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三人床病房,有淡蓝色的墙,淡粉色的窗帘和床上用品。 靠近门口的病床上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她半躺在病床上,盖着淡粉色的被子,双手交握垂压在被套上。中间病床上躺了一个女孩,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岁,戴着顶彩虹毛线帽。 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是一个瘦骨如柴、面色惨白的女人。她靠坐在床头,手里捧了本书,想来刚才读书的就是她。 李薇往里走了两步,又迟疑地顿住脚步。 唯一对得上李胜男年龄的,就是最里边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但眼前瘦得像根竹竿的人和记忆里那个有些肉感的小姑娘,总对不上号。 她不想认。 倒是女人看见李薇,先愣了愣,然后很快露出个惊喜的笑容来。 “薇薇姐!”李胜男坐直了身体,合上书,双手撑着床沿,慢慢挪动摸索着想下床,“薇薇姐,你怎么来了?” 李薇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制止了李胜男的动作,“你躺好。” 明明是想关心,话一出口语气却不自觉变凶。 李薇有些懊恼,也有些胸闷,索性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忙碌起来。她放下椰子,虚虚握着李胜男干瘪的手腕,把她重新扶回被窝里。 沉默和静止滋生出无数尴尬。李薇浑身不自在,便指着地上的椰子问李胜男:“想不想吃椰子?” “想。”李胜男忙不迭点头,“我想吃。” “我给你拿把刀。”不等李薇问,李胜男撑起身,倾身去拿旁边床头柜上的水果刀。 跟着李胜男的动作,李薇无处安放的视线转到旁边。 她看到床头柜上整整齐齐放着纸巾湿纸巾、保温水杯、弯管吸管等日用品;床头柜下有个粉色的盆,盆里装着牙刷杯和牙刷、梳子,还有粉色和蓝色的毛巾;盆旁边有个水桶,桶里叠满了很厚的纸,有蓝有白。 李薇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很厚的纸,是成人纸尿裤和成人隔尿垫。 李薇眼睛仿佛被烫到,立马避开视线,去接李胜男递来的水果刀。 病床和窗户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刚好能嵌下一张淡蓝色的塑料凳。 李薇就坐在塑料凳上,开始用水果刀开椰子。她用刀尖把外面的青壳钻出一个小口,又切开内层嫩白的椰肉。 她把椰子水倒进床头柜的一次性杯子里,先自己尝了口没有变质,这才递给李胜男,“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薇薇姐。”李胜男双手接过,喝了一大口,“好喝,好喝。我喜欢。” 她眼眶有些红,声音比之刚才的嘶哑,又添了好些哽咽。 “喜欢就好。”李薇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转身去开另一个椰子。她问清隔壁两床的老奶奶和小女孩都没有禁忌,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品尝。 李胜男就边捧着椰子水喝,边笑眯眯看着李薇动作。从李薇进来,她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这个是我——”她扭着头高高兴兴向两人介绍,“这个是我妹妹,李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听到“妹妹”两个字,李薇收拾椰壳的手顿了顿,又听李胜男对她说,“那个是小高奶奶,那个是奕奕。” 李薇扯出个笑,向两人一一颔首。 奕奕如释重负,笑着说:“终于有人来探望胜男姐姐了。” 十几岁的奕奕心思很单纯,还是以探病人数的多少来判断病人的幸福程度,瘦削的小脸上是真心为李胜男高兴的笑容。 “不容易,”小高奶奶看看李胜男,朝李薇摇摇头,低声叹息,“你姐姐不容易啊,你来了就多陪陪她。” 李薇闻言看了眼李胜男,点点头。 随意聊了一小会儿,小高奶奶和奕奕精神不足,闭眼休息了。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李薇和李胜男两个还清醒着的人。 李薇聚精会神处理着椰子。 她倒完椰子里的水,把椰壳全部撬开,仔仔细细用刀刮下里面的椰肉。等全部弄完,她又放慢放静了动作扫地拖地,洗水果刀…… 忙到再无事可忙,李薇终于抬眼,对上李胜男始终黏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眼神很复杂,里面有笑,还有一些其他的李薇看不懂的情绪。 “你没跟你家里人说你现在的情况?”李薇又移开目光,视线落在李胜男干瘪的双手上。 “……过几天吧。”李胜男目光越过李薇,看向窗外,说,“过几天我就该发工资了,他们会给我打电话。” 李薇没再往下问了。她顺着李胜男的目光转头向窗外望去。 正是晌午时分,外面阳光灿烂,一棵棵金黄的银杏树立在花园的花坛里,金黄色的银杏叶和银杏果挂满了枝头。 银杏树旁边的地上洒满了斑驳的阳光和霜白的银杏果,几只圆滚滚的麻雀在暖阳里跳来跳去,似乎在玩她们小时候总玩的跳格子的游戏。 李薇指着地上的银杏果,问:“那些果子,没人要吗?” 李胜男轻轻摇头,有点惋惜:“不能吃还臭得很,不小心踩到鞋子要臭上半个月。” “……挺好的。”李薇反而松了口气,“免得人惦记。” 李胜男愣了愣,望着李薇,那双干涸的眼里慢慢溢出些湿润的水雾。 “你说得对,挺好的,免得人惦记。”她喃喃,“免得人惦记。”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好。 李薇突然问:“你想不想出去?” 李胜男坐直身体,又很快泄了气,摇头:“……算了。” 李薇想到刚才她在医院门诊楼有看到共享轮椅,留下一句“等我”,便快步出了病房。 李薇跑到门诊大楼,按照提示扫了辆共享轮椅推回来。 掀开淡粉色的被子,李薇才发现李胜男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她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 李胜男宽大的病号服下空空荡荡,李薇觉得自己不像抱着一个人,倒像抱着一根细柴,一根被蛀空了的腐朽的枯柴。 李薇把李胜男抱上轮椅,给她身上披了件厚外套,推着轮椅到了病房门口。李胜男的病房在走廊尽头,距离电梯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李薇先谨慎地伸出脑袋看了眼,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低头对李胜男小声说:“扶好了!”说完便推着轮椅冲了出去。 她们跑过走廊里随时会打开门的病房; 她们躲过值班的护士; 她们绕过来探病的其他病人的家属; 她们躲躲藏藏; 她们乘电梯下了楼。 她们冲出那座白色小楼,来到刚才在病房里看到的那棵银杏树下。 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阳光比想象中还要暖和。 李胜男坐在轮椅上,几次抬起手又放下。李薇站在她身后,目睹良久,终于握上她的手。 “你看,我们出来了!”李薇说,“当年我能自己逃出去,现在我也能带你出去。” 李胜男深深地看着李薇,颤抖着手用力回握,声音有些哑:“是啊,我们出来了。” - “薇薇姐要回来了!” 十年前。 除夕前一天。 这天傍晚,彩霞漫天,微风轻拂村庄。 田埂上,李胜男喜滋滋回完李薇的消息,快速抻开团麻绳拉直摊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往上面堆柴。 中国有句俗语,过了腊八就是年。 每年腊八过后,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村,村里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 李胜男从小就爱热闹爱过年,不仅能穿新衣、放烟花,还能看杀年猪、吃好吃的。 等把柴堆到差不多成一捆,李胜男一手扯麻绳一端,膝盖抵在柴上快速地打了个牢固的活结。 “我先拖回去了!”李胜男朝她妈和她弟喊。 李胜男妈王孝莲的那捆柴才将将堆到一半,她惊讶直起身,问:“你这么着急干啥?” 李胜男拖着柴往回跑,回头嘿嘿一笑:“喊老弟跟你说!” 王孝莲又转向自己的儿子李顺杰,“你姐弟俩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在策划啥子?” 李顺杰笑,答非所问:“妈,你还记不记得李薇,薇薇姐?” “你大伯家的女儿,我还能记不得?”王孝莲说,“她不是六年前跟你大伯大伯母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嘛。” “薇薇姐等会儿就到家了!”李顺杰面露骄傲,“我和我姐劝回来的。” 王孝莲又惊又喜:“你大伯娘打了那么多个电话,李薇都没松口说回来。你们咋个做到的?” 李顺杰本想直说是发扣扣联系,又怕他妈觉得他们天天玩手机,便故意卖了个关子,“自然是用能做到的方法。” 他赶紧转移话题:“不过妈你和老爸也要多劝劝大伯,少喝点酒,这次要是又发酒疯把薇薇姐气走了我们就不管了。” 王孝莲收柴的动作一顿,左右看了眼见没人,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李薇离家出走,真的是因为你大伯发酒疯打了她一巴掌?” 李顺杰不解,“那不然还能因为啥?” 王孝莲声音更低了,“当初李薇想读职高,你大伯觉得浪费钱不让,望着她早点出去打工挣钱给家里。” 李顺杰愣住:“那大伯在外面说的……” 王孝莲:“你大伯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面子大过天。村里哪个男的不喝酒,哪个父母不打子女,这么说出去不丢人。” 李顺杰刚知晓李薇离家出走的真实原因,整个人都恍惚了,只会顺着话往下接,“你和我爸就不打。” 王孝莲笑:“现在晓得你和你姐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嘛。你看你姐,我和你爸不用她提,主动供她去读职高。你好好读书,争取以后考大学考博士,我和你爸就是砸锅卖铁都要供你读的。” 李顺杰问:“那我要是没考起大学呢?” 王孝莲闻言抽了根细树枝,高扬轻落到李顺杰腿上,故意厉了神色警告:“呸呸呸!没考起大学我就打断你的腿!” 第3章 03 李薇 李胜男把柴往家后院一堆,往村口快步走去。正是农闲,村里人三五成群唠嗑闲聊,见她走过纷纷玩笑招呼。 李胜男笑着一一回应,应接不暇。走到一半,她又突然刹住车,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往回跑。 跑回家,李胜男去缠正在院子里砍柴的她爸,磨了好久终于要到家里电动车的钥匙,骑着电动车重新往村口而去。 李薇离家出走那年李胜男还小,过了两年她有了手机,从村里其他同龄人又辗转问到李薇同学那里,这才找到李薇的联系方式。 那时候流行的还是扣扣。李薇似乎工作很忙,发过去的消息经常石沉大海,但每次只要她回消息,聊到最后一定会苦口婆心劝李胜男要好好读书。 李胜男把电动车停在村口的公路旁边,拿出手机摁亮,找到和李薇的对话框,往上翻聊天记录。 等再次确认了日期和时间都没错,她收起手机,数着路过的汽车静静等待。 天色渐晚,从县城开来的大巴车一辆辆驶过,有的停有的不停。 每停下一辆,李胜男就伸长脖子往车里张望。可偏偏下来的都不是她在等的那个人。 李胜男性格好嘴又甜,有同村的人路过看见她,接连走到她身边同她闲聊。 一来二去,她身边聚集了不少熟人。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李胜男心里着急,想让大家快点走,又不好直接赶人,只能拐弯抹角暗示大伙儿不早了,该回家煮饭了。 等人群好不容易散完,李胜男一抬头,看到远处公路上静静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旁立着个不大的黑色行李箱,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彩霞给她身上织了件锦缎绸衣。 “薇薇姐!”李胜男惊喜跑过去。 李薇看着跑到她身边的人,轻轻笑了笑,“胜男。” 李胜男亲热地挽上李薇的手臂,侧着脸傻笑着看着她。 六年不见,和十六岁的李薇相比,二十二岁的李薇看起来更加安静成熟。 李胜男绞尽脑汁从她以往看过的书里找词句形容,终于找到:现在的李薇,有种洗尽铅华的宠辱不惊。 薇薇姐不愧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喜欢、也一直想成为的人。李胜男在心里喜滋滋地想。 李胜男挽着李薇往电动车的位置走,“薇薇姐,你到了很久吗?” 李薇“嗯”了一声,“看你们那边说话热闹,我就没过去。” “我就知道。”李胜男一副早料到的表情,搬起行李箱放到电动车前面的脚踏板上,笑着用手拍拍后座,“薇薇姐,上来。” 李薇在后座上坐稳,双手捏着李胜男腰间的羽绒服。 李胜男拧动油门,电动车一下子就窜了出去。她迎着风欢呼:“回家咯!” 电动车沿着灰白的水泥路一路疾行,穿过干涸的秧田,经过长着打了霜的油菜的菜地。 李薇看看直通村里的干净宽敞的水泥路,又看看路两旁一栋栋别墅一般的二层小楼房,感叹说:“几年没回来,村里变化好大。” “是啊。这几年又是补贴修路,又是补贴修房子的。”李胜男微微向后侧脸,笑着说,“我们村委会每个月还会开办扫盲课、技能班,每次每家都必须最少要去一个人学习,下了课还有家庭作业呢!” 李胜男语气里满满的自豪,李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还挺好的。” 村子里炊烟袅袅,水泥路上、路旁小院里有不少村民散步溜达。 李胜男看到人油门反而拧得更大,不顾对方挽留闲聊和探究八卦她身后之人的热情,通通丢下一句“我妈喊我回去吃饭!”的借口便拧紧油门开溜。 电动车在李薇家院门口不远处停下。 六年过去,李薇家也从砖瓦平房变为村里常见的二层小楼房。此时一楼的两扇不锈钢门大敞着,明亮的灯光从厅堂蔓延出来,照亮了半个院子。 “薇薇姐,你不要管村里人怎么说哦。”李胜男边往下搬行李箱,边无奈地笑着安慰李薇,“大家虽然嘴巴碎,但是心还是好的。” 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媳妇不洗碗。农村消遣少,大多数村里人就靠一张嘴娱乐,话来话往兜兜转转,白的能被传成黑的,圆的能被传成方的。 现在又正是过年农闲,聚会多,李薇这次回来指不定要被传成什么样。 这也是李胜男刚才走到一半,又跑回家骑电动车去接李薇的原因:管它有多少用,至少李薇今天刚回来不能让她不自在。 “我知道的。”李薇接过行李箱,“谢谢你啊,胜男。” “你跟我说什么谢谢!”李胜男佯装不乐意,“薇薇姐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你以前给我煮饭、晚上怕我一个人害怕特地陪我睡觉、把我当亲生妹妹照顾……我要跟你说多少声谢谢才谢得完?” 李薇笑着摇摇头,“我说不过你。” 李胜男理直气壮:“那就说明你没有道理。” 两人说话间,一直频繁朝外张望的李薇妈听到动静,立马迎了出来。 她走到两人面前,望着李薇欲言又止,最后手在围裙上仔细擦了擦,伸手去帮李薇提行李箱。 “我自己来。”李薇避开她妈的手,话落顿了顿,轻声补了个称呼,“妈。” “哎!”李薇妈激动应声,侧过身悄悄揩了揩眼角。 李胜男担心她大伯,也就是李薇爸没事找事,硬是跟着去了李薇家。 等进了厨房,她看到大伯一言不发坐在灶台后烧火,虽然皱着眉板着脸,但李胜男明明瞅见他眼睛时不时往李薇方向瞟,瞅见他几次张开又闭上的嘴。 李胜男在心里偷笑,终于放下心,婉拒大伯母留下吃饭的好意,回了百米之隔的自己家。 - 李胜男爸李满仓和妈王孝莲吃饭时听女儿儿子讲了讲劝李薇回家的经过,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 “要我说,薇薇儿气性太大了。”王孝莲不停往李胜男和李顺杰碗里夹菜,“当时哪个想得到,她这一走就是六年。” 她又忧心忡忡,对两人警告:“你们俩不许学这种行为,父母子女间哪有隔夜的仇。” 一直没说话的李满仓用筷子头敲了两下碗底,发出的声音不大,却把另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生恩是比天还大的恩情,再大的仇能大得过生恩?”他表情严肃,声音浑厚,“你们要时刻记住一句话——没有父母就没有你们,当子女的永远都是欠父母的。” 吃完饭,李胜男和李顺杰在厨房洗碗。 李顺杰讲出下午刚得知的李薇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李胜男一惊,“我就说薇薇姐那么孝顺的,为啥狠得下心说走就走!” 她碗都顾不上洗了,快速往外走打算去李薇家看看情况,走到大门口却被李顺杰拉住。 “既然薇薇姐肯回来,说明她心里也不在意这件事了。”李顺杰说,“而且你看晚上都过了这么久了,她们家里没吵也没闹,说明一片和谐,我们这会儿过去不是纯添乱嘛。” 李胜男觉得有些道理,止住脚步。但是很快,她心里却惦记起另一件事—— 如果是这样,她帮着薇薇姐爸妈隐瞒薇薇姐亲生妹妹李悦的存在,到底对不对? - 李胜男一整晚没睡好觉。 她不时摁亮手机,看时间,看李薇有没有给她发消息。隔一会儿又跳下床,走到窗户旁撩开窗帘观察不远处的李薇家的动静。 天一蒙蒙亮,李胜男就噔噔噔跑下楼想去找李薇。刚走到大门口却被王孝莲拦住,让她帮忙准备待会儿上坟用的炸鱼、整鸡等祭祀用品。 每年除夕上坟祭祀,是整个家族的大事。李胜男只得先压下焦急,专心干活。 到了上午九点左右,各家各户准备得差不多,开始让家里小辈挨家挨户询问进度。等家族的人到齐,大家便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地往家里祖先坟墓所在的山坡行进。 直到三个多小时后散场,李胜男约李薇去镇上赶集,才找到与她安静说话的机会。 李家家族习俗是除夕上坟后,各家自行解决午餐,等到晚上整个家族再一起热热闹闹吃团年饭、守岁。 李胜男一定要请李薇吃东西,两人从街头吃到街尾,手上拿了好几种小吃。 李胜男兴致勃勃给李薇介绍镇上新修的薰衣草基地,“薇薇姐,你在家多玩几天,我带你到处看看。” “下次回来吧,我大年初八就得回去上班了。”李薇笑着问,“你马上就要职高毕业了,以后怎么打算的?继续往上考学还是?” “这么快!”李胜男惊叹了一下,而后回答李薇的问题,“我不想读书了,想出去打工。” 李薇顿时停住脚步,看着李胜男,话到嘴边又咽下,像个充了气鼓起来又被放了气瘪下去的气球。 她来来回回咽了好几次,还是没忍住多嘴:“为什么?胜男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外面招人很看重学历的,你有学历才有选择的权力。你薇姐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李胜男垂着头,牙签在炸土豆上戳来戳去,“薇薇姐,我知道的。” 李薇思绪飞转,想尽可能解决李胜男的顾虑:“是因为钱?胜男,职高也可以考大学,你努力学习,以后我来供你读大学!我这些年攒了些钱,供你读完大学没有问题。” “真的不是钱的问题。”李胜男笑着挽上李薇的手臂晃了晃,“谢谢薇薇姐,我都想好了的。” 李薇恨铁不成钢,心里着急但又怕说太多惹李胜男厌烦,只好暂时转移了话题,说:“好吧。我现在在广州的一家玩具厂里打工,我们厂不小,这两年也在准备发展网店和直播,你学的是电子商务,正好专业对口,要不要来我们厂里试试?我熟悉” 李胜男双眼放光,然而很快那两簇光又熄灭了,说:“我爸妈叫我找离家近点的工作,说以后回家方便。” “……你自己的事,不能什么都依着你爸妈。叫你找离家近的工作,真的是你离不开他们,还是他们离不开你?回家再方便,也没有你的职业发展重要啊。” 李薇隐隐觉得不对劲,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李胜男爸妈可比她爸妈好多了,对姐弟俩一视同仁,吃穿住行从来没有偏心过哪个孩子,有的时候看起来甚至对李胜男更偏袒。 李胜男只一味笑笑,不停向李薇推销其他小吃,说她今天一定要请李薇吃遍镇上所有小吃。 李薇知道她不想因为这个话题影响今天除夕的喜庆氛围,刚闭上嘴,只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回来了吗?” 李胜男出生时,因为登记有误,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她实际年龄大了五岁。她现在实际才十八,身份证上却已经到了二十三。 “我妈托人去问了,中间人说要改的话至少要交几万块钱。”李胜男摇摇头说,“太划不来了,所以就不改了。” 李薇眉头紧皱:“但是你不改的话,你身份证上的年龄比你实际年龄大了五岁,对你以后找工作影响很不好。” “没事。”李胜男故作轻松笑笑,反而反过来安慰李薇,“大五岁,那我以后就能提前五年退休,这么一想我还赚了呢!” 她总是这样,永远乐观开朗,永远积极向上,像个温暖的小太阳。 李薇在心里叹了口气,彻底不再多说,手上端着炸土豆手腕挂着纸袋包着的酱香饼,一边吃一边听李胜男讲镇上的变化。 “薇薇姐……你觉得有我这个妹妹,好不好?”李胜男说着说着,忽然没头没脑问。 李薇笑:“肯定好啊。”她扬了扬手中的吃食,“要是没有你,谁去接我,谁给我买好吃的?” “那薇薇姐,”李胜男顿住脚步看着李薇,深吸了口气,声如蚊蚋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假如你真的有一个亲生妹妹,你会喜欢她吗?” 第4章 04 李薇 除夕傍晚,天还没黑透,村里家家户户门口高悬的灯笼已亮起暖光。 李家家族习俗是每家轮流煮年夜饭,今年正好轮到李薇家张罗。 宽敞的院子里摆了三张大圆桌,楼房二楼的阳台上缠满了漂亮的小彩灯,流光溢彩的光倾泻而下,洒在院子里说笑的人们身上。 李薇坐在院子角落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犯,视线始终绞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听李胜男讲,那个小女孩叫李悦,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今年五岁;李胜男还说,不告诉她是她爸妈的吩咐,怕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让她误会,对李悦第一印象不好。 李悦的“悦”是喜悦的悦,都说孩子的名字映射了家长对孩子的期待,看来她爸妈真的很希望李悦一生开心喜悦。 按李悦的年龄来算,她刚离家出走她爸妈就实施了生二胎计划。这是觉得对她投资失败了,所以放弃她赶紧投资下一个补救吗。 既然这样,今年为什么又要借李胜男的嘴联系她说想她了,说期待她回家呢?李薇冷笑了一声。 李悦穿着喜庆可爱的大红色蝴蝶结盘扣绣花棉袄,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雪白的兔毛围巾,蹬着一双干净的白色小靴子。 李薇从小到大穿的都是灰黑墨蓝等深色系还总是大一号的衣服。 哪个小孩不爱漂亮衣服?可父母说农村孩子穿衣服不要追求好看,耐脏最重要;说小孩长得快,买大一号的衣服穿得久一点,省钱。 院子里客人多,李悦小大人般尽着东道主的礼仪,忙忙碌碌往圆桌四周搬着橙色蓝色的塑料凳,搬满后又往几张圆桌上一圈圈地摆着一次性纸杯。 大家似乎都认识李悦,看她来来回回忙活个不停,忍不住笑着说些俏皮话逗她。李悦丝毫不露怯,始终弯着那双月牙一样可爱的眼睛,笑眯眯地认真回答。 李悦好几次绕到李薇面前。见李薇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也不生气,反而拿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第一时间捧来给李薇。 “姐姐,你吃不吃这个?”“姐姐,你想不想吃那个?”“姐姐你渴不渴?” 她总是这么弯着一双可爱的月牙眼问李薇。 李薇心里是不想给任何回应的,但脑袋却没忍住摇了又摇。 没过一会儿,李悦看见桌上的果盘空了,踮着脚尖够到空盘,抱着盘子哒哒哒往屋里跑。 李薇默了默,站起身就要跟过去。 李胜男也赶紧站了起来,伸手拽住李薇的手臂,“……薇薇姐,你要不要去我家?我还有好多悄悄话想跟你讲。” 李薇扯出个笑,抹开李胜男的手往屋里走。李胜男无奈又焦急,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李悦进了厨房,蹦蹦跳跳跑到李薇妈身边,抱着她的腿脆生生说:“妈妈,再给我装点瓜子和牛奶糖,还有砂糖橘,我要端出去。” 有人夹着嗓子打趣李悦,“乖悦悦,你都端到外面去了,我们吃什么呢?” 李悦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指着玻璃橱柜里的盘子说:“那我再多装一盘,放到这里给你们吃。” 厨房里的人闻言乐不可支,纷纷夸李悦聪明懂事,又夸李薇妈教得好。 李薇妈笑着谦虚了几句,擦干净双手把李悦拉到一边,蹲下身用手背碰了碰她白里透粉的小脸蛋,柔声问:“悦悦冷不冷呀?” 李悦摇头,“妈妈我不冷。” 李薇妈放心不下,拿过空盘子放到一旁,捧着李悦的双手往自己脖颈的衣服里塞。 李悦小手搂着李薇妈的脖颈,小声问:“妈妈,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回家睡觉吗?” 李薇妈顿了顿,侧过脸蹭蹭李悦粉扑扑的小脸蛋,更是放柔了声音哄着:“妈妈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睡觉,但妈妈跟悦悦保证,妈妈今天晚上一定会早点去陪悦悦的,好不好?” 李悦懂事地点头:“好。” 李薇妈又是开心又是愧疚,“对不起我的乖乖悦悦。等过几天,妈妈带悦悦去游乐场,去买悦悦最喜欢芭比娃娃,好不好?” 这般轻言细语哄小孩子的话语,李薇从小到大从未听过。 父母们真的很奇怪,总觉得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再生个二胎,就能改正自己养育一胎过程中的不足。 那第一胎的孩子要怎么办呢? 父母的遗憾弥补了,他们的愿望满足了,那第一胎的孩子受到的不可逆的伤害,要怎么办呢? 李薇转身离开这片气氛温馨的区域。 - 晚上吃饭,李薇被请上了李家家族里最有声望、话语权最大的亲戚所坐的那张桌子。 桌子安在堂屋正中央,桌上加李薇和李薇爸一共坐了十一个人。李薇桌上的所有人都认识,却是第一次坐上这桌。李胜男在院子里的另一桌上。 卤猪头肉、红烧猪肋排、炸丸子、梅菜扣肉、炖猪蹄……等作为每年重头戏的年猪菜一一上齐,宴席正式开始。 桌上的叔伯婶娘对李薇相当客气和贴心,闭口不谈李薇当年离家出走这件事,只一味关心她这几年在外的经历。 叔伯们询问李薇在外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要是有需要他们帮助的地方尽管说出来,他们一定尽全力支持。 婶娘们关心李薇在外吃住生活习不习惯,嘱咐她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开口。说着说着不等李薇答应,便你一言我一语抢着安排好了她未来几天的行程——挨个去亲戚家吃饭。 李薇第一次知道,原来当这些平时不苟言笑老是板着脸的叔伯婶娘们想对一个人献殷勤时,能做到比谁都让人如沐春风。 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关系,总有人把话递到嘴边;不想怎么回答别人的问题,没问题,总会有其他人替你转圜;只是看了某道菜一眼,立马有人把菜送到你面前……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李薇听着听着,原本紧绷着的情绪缓和了不少,脸上僵硬的假笑也慢慢融化,换了个真情实感的笑容。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的话题逐渐转移到多子多福、兄友弟恭上。 “兄弟姐妹,是父母送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叔伯们这样讲,“家里人多,总有一个有出息,以后才好互相帮扶。现在这个社会,指着别人拉一把是不可能的,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的兄弟姐妹。” “谁说不是呢!兄弟姐妹就是父母送我们的依靠。”婶娘们笑着说,“父母生病了,有兄弟姐妹轮流照顾,不至于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再说句不好听的,以后父母过世了,剩子女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是个人都能来踩一脚!有兄弟姐妹一起,好歹还能抱团互相撑腰。” 李薇慢慢回过味来,她就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是在这里用话试探她对妹妹李悦的看法。 她装傻充愣照常吃菜,看着这些人一唱一和表演,死活不肯接话。 桌上叔伯婶娘们互相递了几个眼神,一个婶娘笑着给李薇夹了一筷子梅菜扣肉,明确要她表态:“薇薇,你说我们这些叔伯婶娘们说的对不对?” 李薇在心里嗤笑,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二胎都生了好几年才装模作样来询问她的想法,怎么,她说不想要兄弟姐妹就能把李悦塞回去吗! 李薇知道除夕夜是团圆欢喜的日子,凡事多忍让,不要闹得大家不开心。 她深呼吸好几次,将心口那团堵着的郁气慢慢吐出了点,努力扯出一个自认乖巧的笑容,点头:“叔伯婶娘们说得对。” “这就对嘛!”桌上气氛其乐融融,“我就说薇薇这个女娃娃从小就聪明懂事!” “我还记着薇薇小时候啊,看到别人有弟弟妹妹羡慕得不得了,天天追在她妈屁股后面要她妈给她生个妹妹!” “薇薇啊,”一个婶娘趁热打铁问,“要是你爸妈真的给你生了个妹妹,你高不高兴?” 李薇皮笑肉不笑:“高兴。” “高兴就对了!”那个婶娘赶紧朝别桌的李薇妈使了个眼色,李薇妈立即放下筷子,牵着李悦走到旁边。 婶娘拉过李悦推到李薇面前,笑眯眯说:“你看,这个就是你妈给你生的亲妹妹!” …… 李薇爸妈和叔伯婶娘们在敬酒奉承,李薇和李悦被安置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美其名曰让姐妹俩培养培养感情。 李薇对李悦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没什么感情,可能有一点因为她长得乖巧可爱的怜爱之情,但也跟路边遇见的陌生小女孩差不多。 她听着什么“血缘就是两个人在世界上最牢固的纽带”之类的话,浑身难受得仿佛感觉有蚂蚁在爬。 幸好她回来之前就做好心理准备,没有对她爸妈有太多的期待;幸好昨天到家太晚,衣服还没从行李箱里拿出来。 之前她还嫌弃厂里的员工宿舍又小又挤,处处不方便。现在一想,却又觉得员工宿舍哪里都好了。 李薇低着头买明天回广州的火车票。 大年初一,正是合家团圆的好日子,几乎没人会想要在这天离家,可供她选择的火车票有很多很多。 眼睛和手机屏幕之间忽然出现一颗椰子奶糖。 李薇抬眼看去,是坐在她旁边的李悦双手递来的。 “姐姐,我最喜欢吃的椰子糖,给你。”李悦不懂她此刻的复杂心理,天真无邪地笑着望着她。 李薇冷漠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可看着李悦那双月牙眼,还是伸手接过了糖:“……谢谢。” “你们看,你们看,”一个婶娘指着李薇和李悦笑着拍掌,大呼小叫,“两姐妹感情多好!” “大哥嫂子,这下你们可以放心说了嘛!”婶娘说。 说什么? 李薇的疑惑刚成形,便看一直皱着眉的她妈露出个笑脸,看着她慈爱地说:“薇薇,这次我们叫你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和你爸在西藏承包了几个温室大棚种菜,一年赚的钱不少。” “但是,”李薇妈眉头又皱了起来,看着李薇,“那边环境和教育没有我们老家好,你妹妹今年下半年就要上一年级了,不方便。所以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在家带你妹妹三年——” 李薇爸说:“最多三年你妈就回来换你,这三年我们每个月给你打生活费——” “我不同意。” 震惊、愤怒、失望、伤心……隐隐还有些愧疚,但她刻意忽略了。 李薇很难说清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她心里到底产生了多少种情绪。 最终千万种情绪只化作一句话—— “我不同意。”李薇直勾勾地看着她爸,再次说道。 这次她的语气,像反着光劈过空气的剑刃。 尖锐,锋利。 之后发生的事,李薇没有细讲,只三言两语略略带过: 李薇愤然起身,着急之下不小心带翻了板凳。李悦摔到地上,擦破了手心,却只是瘪了瘪嘴没有哭出声。 李薇妈冲过来抱起李悦,李薇爸以为李薇是故意的,快步过来狠狠给了李薇一耳光,嘴里骂骂咧咧脏话不断。 刚才还慈眉善目的亲戚们纷纷指责李薇心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 李薇扶李悦的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任何解释的话。因为她看见了她妈看她的眼神,里面有生气,有失望,好像就是没有爱。 李薇突然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转身跑回二楼她昨晚住的那间卧室里,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可这次出走却没有六年前那么容易。 李薇爸似乎早有准备,冲上来抢过李薇的行李箱扔到一边,抓住李薇的手臂就往楼上拖。 坚硬的小腿骨一下一下磕在同样坚硬的瓷砖台阶上,撞出的声响被小腿骨外层的肉包裹住,只剩沉闷的余音。 “大伯!”李胜男奔过来往外拽李薇爸的手,着急得都带了哭腔,“大伯你放手,让薇薇姐自己走嘛!” “滚开!”李薇爸甩开李胜男。 从惊惧中回过神,李薇一口咬在她爸手背上。李薇爸吃痛,卸了力,李薇趁机挣脱开。她也不管被扔到旁边的行李了,拔腿就往外面跑。 李薇爸大叫一声,让屋里的叔伯婶娘们帮忙拦住李薇。 李薇双眼变得模糊,只看见一双双手乱舞着朝她抓来。她躲啊躲,就在她即将被手抓到的时候,屋里屋外的灯忽然全部熄灭了。 李薇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溜出大门,头也不回地沿着小路往村外跑。 李薇不知道她跑了多久,只知道她停下的时候,吐出的唾沫里带了股浓烈的血腥味。 天上的月亮心里似乎也明朗,地上有个女孩正在逃亡,特意用墨黑的云层一层一层将自己的光挡了起来。 李薇没开手机,就这么提着心吊着胆,一脚深一脚浅地躲躲藏藏,终于跑到了一条离村子很远的国道上。 除夕夜,经过国道的车少得可怜,她拦了好几次,才终于拦下一辆愿意搭她的车。 李薇给了司机三倍的价钱,麻烦她送她到县城。到了县城,李薇一边警觉防着村里人追来,一边马不停蹄包车去火车站。 买票上车,火车摇摇晃晃到了广州。直到回到厂里,李薇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家里人寻到厂里来闹事。 于是她犹豫了两天,干脆辞了职,又买了最近时间的大巴车票逃去海南。 隔着道琼州海峡,她家里人应该就找不到她了吧。 她想。 经此一遭,李薇彻底对她爸妈,对村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李胜男彻底失望甚至心生怨恨,一直到十三年后的现在,都再也没有回去过。 李薇讲述完她的故事,我和李悦都没有说话。 第5章 05 我 我不说话,是在忙于书写,没时间分神;但始终活泼开朗的李悦出人意料的沉默,似乎夹杂了些其他的缘由。 三年前,我就想约李薇和李悦见一面。但电话里的李薇一直举棋不定。她没有答应下来,但也没有直接拒绝。 直到六个月前,李薇主动给我打来电话。 “我同意见面。”她说,“不过时间地点要由我来定。” 李薇选了一个特殊的日子和地点,我和李悦都没有异议,反而觉得是再好不过了。 时间是在一个冬日,地点就在李悦读大学的城市。 早上,我、三十五岁的李薇、十八岁的李悦三人在港口汇合,三人不约而同抱了一大束多头玫瑰,只不过品种各不相同。 一束是晴天,一束是折射泡泡,还有一束是草莓杏仁饼。 我们三人上了预约好的渔船,往渤海湾而去。 十二月上旬的冬季,难得出了天大太阳,温暖柔和的阳光洒在蔚蓝的海面上,荡漾出粼粼的波光。成群的海鸥在海面展翅飞翔,一声声鸣叫高亢悠长。 甲板上摆了一张圆桌,桌上放置着一整套煮茶的工具。 我和李薇、李悦围炉而坐,就着明媚的日光和袅袅升起的茶香,说起李胜男。 李薇讲述完,李悦没说话,只是隔着缥缈的茶雾久久地凝望着她,欲言又止。 李悦的眼神让李薇想起三年前的李胜男。 当时她回忆说起她逃出去的事的时候,李胜男也是用类似的眼神望着她。 不过李胜男的眼睛里虽有疑惑,但更多的是释然和欣慰。而李悦眼睛里盛满了大片的不解,以及,转瞬即逝的责备。 李悦的眼神让李薇有些不舒服。 她垂着眼握了握茶杯,又抬眼直视李悦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李悦很快摇头否认,掩饰地喝了口茶,看看海面又望望海鸥。 片刻后,她终于按捺不住,看向李薇嗫嚅着开口:“我记忆里的那天晚上……不是你说的这么——” 她斟酌几秒,用了“平和”这个词。 李薇一愣,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我脑子出问题,记忆错乱了?” 李薇语气变冷,里面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李悦却没有退缩,反而直面着她笃定地点点头:“我不晓得你有没有记忆错乱,但我确定不是你说的那样,那天晚上胜男姐——” 远处蓦地涌来一个大浪,浪花重重拍在船身上,拍得渔船左□□斜晃了几晃,打断了李悦未出口的话。 一滴水珠撞进李悦手里。 她看着看着,指尖捻进去,语气忽然就软了下来,重逢后第一次叫李薇“姐”。 她说:“姐,真实的情况,比你记忆里的更加绝望,你忘记了也好……胜男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十几年来一直坚信的记忆被说是错误的,是个人都难以接受。 “我怎么可能记错了……”李薇喃喃,用不停喝茶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怎么可能忘记了……” 茶杯里早就没了茶水,喝茶的人动作却始终未停。干咽空气的声音听得人心悸。 我去过李胜男和李薇的村子,也走访过几个村民,自然知道李悦说的是真,李薇深信不疑的记忆是假。 我以为李薇那避所有人不见的十年,是一个女孩彻底想明白后的幡然醒悟,却未曾想过还有解离性失忆这一可能。 李薇双眼无神,双手虚握成拳,一下一下捶头,发出沉闷的钝响。 “弗洛伊德曾提出过一种‘压抑理论’:某些时刻大脑会开启防御机制,无意识地将极端痛苦的记忆排除到意识之外,完成自我保护的目的。” 我终究不忍心,取另一个干净茶杯倒满茶,待触到杯壁温度适宜入口后推到李薇面前,“那些忘掉的记忆,不提也罢。” 就算李薇不记得某些关键记忆,来这一趟也不算无功而返。不知道为什么,和李胜男最在乎的李薇李悦在一起,能让我感到安心。 三人样貌不同性格不一,但她们的身上,似乎洋溢着某种同样的气息。 李悦抿了抿唇,点点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她捧过她带来的那束多头玫瑰,抱在怀里,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将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来,仔细抚平后放进桌上的花篮里。 “你说。”李薇突然抬头盯着李悦,“那天晚上,和我跑出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你完完整整告诉我。” 第6章 06 李悦 李薇愤然起身,着急之下不小心带翻了板凳。 李悦摔到地上擦破了手心,疼得条件反射张嘴想哭,却又立马死死忍住。 胜男姐姐说了,她身边的薇薇姐姐就是每年都会送她芭比娃娃和玩具的姐姐,她不要刚见面就让她的薇薇姐姐觉得她是一个爱哭的小孩。 李薇妈冲过来抱起李悦,李薇爸以为李薇是故意的,快步过来狠狠给了李薇一耳光,嘴里骂骂咧咧脏话不断。 所有的人都往这边围,刚才还慈眉善目的亲戚们纷纷指责李薇心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 即使李胜男没看到原委,但也根本不相信李薇真的会故意把李悦掀到地上。 看到亲戚们都在责怪李薇,她心里急得团团转,刚想挤到中间去劝大家冷静冷静,手臂便被人用力拽住。 李胜男扭头一看,是自己的母亲。 王孝莲督了她一眼,“你别说话。” 李薇跑上二楼,很快又提着行李箱下来急步往外走。李薇爸冲上去抢过李薇的行李箱扔到一边,扯着李薇的手臂就往楼上拖。 李薇被拖得整个人站都站不稳,挣扎不过,坚硬的小腿骨一下下磕在同样坚硬的瓷砖台阶上,撞出的声响被小腿骨外层的肉包裹住,只剩沉闷的余音。 “大伯!”李胜男再也看不下去,挣开王孝莲的手,奔过来拽着李薇爸的手,“大伯你放手,你让薇薇姐自己走嘛!” “滚开!” 李胜男被李薇爸甩开,她又爬起来扑上去,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吊在李薇爸手上,想阻止他的动作。 “有话好好说!”李薇妈麻烦旁边的婶娘照顾李悦,也过来拉李薇爸的手,焦急劝道,“当着这么多人面,你有话好好说!” “有个屁用!”李薇爸自顾自把李薇往楼上拖,“今天我就要好好教训这个不孝女,我看哪个敢拦我!滚开!” 李薇爸一身腱子肉,力气不小,李胜男和李薇妈又被甩开。 李薇趁她爸喘气的时间,一口咬在她爸裸露在外的手背上。她这一口蓄足了力,她爸手背上立马出现一个大血印子。 李薇爸吃痛,卸了力,李薇趁机挣脱开,拔腿往外跑。 李薇爸更加气怒,大叫一声,让屋里屋外的叔伯婶娘们帮忙拦住李薇,别让她跑了。 大部分人都大张着双手乱舞,丧尸一样狰狞着脸朝李薇围过去。 李胜男刚才被李薇爸甩到一边,腰磕到桌子上疼得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刚缓过来,又看到李薇即将被一双双手抓住。 李胜男急中生智,绕到李薇家二楼的电闸位置,拉了全屋的电闸。屋里屋外的灯瞬间全部熄灭。 楼上的她听到楼下传来“李薇跑出去了”的惊呼声,暂时松了口气。 李胜男打着手机的手电筒一瘸一拐下楼,看到屋里只剩李悦和几个小孩,其他大人全都出去追李薇去了。 她心里担忧李薇那边的状况,随意安慰了几个小朋友几句,让他们好好待在家里玩,便也跟着出去了。 这晚的月亮又大又亮,玉盘一样高悬天空,不断发出的莹莹的光辉足以照亮世间任何一个角落,足以让世间所有的龌龊都无处遁形。 此后看见的事情,李胜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见过杀年猪吗? 李胜男前几天才见过。 把猪赶出来前,先要做好准备工作。 找一个宽敞干净的地方,摆几根又长又高的板凳,板凳上再架一块干净结实的木板。木板顶头位置的地上放一个大盆,盆里装着清水和少量食盐,用来接刀捅入猪脖子后喷涌出来的猪血。 猪被从圈里赶了出来。 大概所有生物都有一种能感应到危险的能力。猪看到朝它围拢的人群和人们藏在背后的绳索,本能地冲出人群,往田坎上狂奔。 可能是因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主家脸上不见丝毫惊慌,反而堆满了兴奋。他大吼一声,所有青壮年即刻追了上去。 狩猎是刻在男人骨血里的本能与天性,而在如今大部分时间禁猎的法治社会里,杀年猪成为他们释放热血争夺荣耀的毫无成本的合法的方式。 他们围剿它,脸上是兴奋的大笑,嘴里明明白白高喊着围剿的步骤和计谋—— “大哥你堵它前面!” “把它往田里赶!” “快!快丢石头砸它的腿!” “那边来几个人围着!免得往大路上跑了!” …… 他们明晃晃高声叫着,绝对的力量和人数碾压让他们根本不在乎猪是否能听见、是否能听懂。 猪慌不择路,“哗啦”一声,被赶进结了层薄冰的水田里。 冬夜,水田里的水冰寒刺骨,猪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拼命往远离人群的水田中央跑。 男人们不傻,自然不会直接下水田追着猪跑来跑去挨冻。他们在岸边蹲下,扒拉着寻找泥巴结成的泥块。 他们找到了很多。 他们比赛着往猪身上砸。 猪在水田里四处奔窜。可置身的环境成为男人们的帮凶,脚下的淤泥化为藤蔓,缠住猪的腿往下拖。 猪渐渐没了力气,跑不动了,躲不开了。 坚硬泥块砸在肉上的闷响,被男人们一声声开怀而得意的持续的大笑掩盖。 等猪彻底没了力气、跪倒在水田里后,男人们开始下田摘取他们的胜利果实。 他们举着三指粗的麻绳,摁猪的摁猪,捆猪的捆猪,将猪四脚朝天抬了起来,一路往回抬。 猪在挣扎,但挣扎也没用,只会让捆在身上的麻绳更加勒进皮肉里。 猪半阖着眼,就这样被抬了回来,抬到早就准备好的木板上。死气沉沉一条,鼻息粗重等待被宰杀。 周围没人觉得不应该,平时费心费力养育伺候了猪,现在就该猪报恩了。 李胜男浑浑噩噩跟在众人身后,回到“温馨”热闹的团年饭现场。 大家回到各自原本的座位上,若无其事继续吃喝玩笑,来来往往互相敬酒,恭祝对方来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李薇的座位很快被另一个亲戚顶上,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坐过一个叫“李薇”的人。 李胜男看着满桌不同花样的年猪菜,闻着扑鼻的香味,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她呕吐不止,把她妈王孝莲和婶娘们都吓了一大跳。 “胜男怎么了!?” 拍背的拍背,端热水的端热水,拿毛巾的拿毛巾……纷纷围拢过来关心李胜男。 李胜男刚才没吃几口饭,吐到最后眼泪和酸水一起流。她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年猪菜。 那是李胜男第一次意识到:某些时候,自己也是一盘菜。 虽然当时的意识很模糊,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 李薇被抓回来后被关在二楼的一间房间里。 李薇爸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甚至李薇妈去见李薇,连送饭都是他亲力亲为,就怕其他人把李薇放跑。 越来越接近李薇必须出门上班的时间,李胜男用了很多办法—— 对李薇爸也就是她大伯装乖说好话、求王孝莲李满仓劝劝李薇爸妈、半夜和自己弟弟李顺杰架楼梯爬李薇房间窗户…… 都失败了,她始终没能见到李薇。 李胜男走投无路,找到她大伯李薇爸,腿肚子打着颤威胁他:不放了薇薇姐她就去镇上派出所报案! 李薇爸正坐在大门口的老爷椅里晒太阳,听见李胜男的话,先好言好语劝了几句,无非是什么每家家庭情况不一样,让李胜男别管之类的话。 见李胜男倔得很说不听,始终梗着脖子要他放人的样子,李薇爸也收了身为长辈表面的慈祥的笑,两脚往椅子脚上一别,止住摇晃晃的老爷椅。 他慢条斯理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往李胜男面前喷出刺鼻的烟圈,冷笑一声,一副有所恃而不恐的模样,说:“哪个家庭不教育子女。去,你快点去,我倒要看哪个派出所搭理你。” 李薇爸说完站起身,单手拽着椅背,拖着椅子进了屋。 原地只剩气得胸膛快速起伏的李胜男,以及萦绕在她耳边的被拖进屋的椅子的刺耳的尖叫声。 李胜男一晚没睡,第二天真的找到了镇上的派出所去。 派出所位于镇上最中心的位置。大年初三早上,即使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也人来人往,更显得派出所前的空寂明显。 李胜男来来回回,从派出所门前走过好几趟,才下定决心进去。 过年期间,派出所放假,只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民警值班。李胜男跟老民警详细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说:“我要报案。” 老民警听完,笑呵呵喊李胜男坐下歇一歇。 “你来尝尝伯伯泡的茶。”他不慌不忙烧水、拈两把茶叶给李胜男泡了壶茶,又不慌不忙给她倒了杯,喊她坐下慢慢喝。 李胜□□本没心情喝茶,恨不得立即拉起老民警跑回村里,快点把薇薇姐解救出来。 “我不喝茶。”李胜男道了声谢,说,“能麻烦您跟我去一趟我们村吗?” “妹崽莫急嘛,你先冷静冷静。” 老民警笑了笑,拿了根鸡毛掸子扫桌子柜子上的灰,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李胜男急了,直接拿话逼老民警:“您就回答我镇里派出所管不管非法囚禁的事?不管我就去找县里派出所,县里派出所我就去找市里,总有一个地方会管事!” 她说完就准备转身走,被老民警叫住。 老民警安抚李胜男坐下,嗔怪说:“你这个妹崽哟,咋不考虑考虑大局观?” 李胜男说:“能有什么大局观?” 老民警说:“妹崽你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莫说我一个小民警了。我刚才听你说的那些,你大伯只是把他女儿带回屋——” “不是带!”李胜男大声打断他的话,“是抓,是绑,是关!不止我大伯,那些亲戚都有份!” “好好。”老民警见她情绪激动,立即顺着她的话改口,“就算按照你说的,那有啥办法,把你们村的人都抓起来?你看我们镇上的派出所就这么大,把他们抓起来关哪里?” 老民警说:“你大伯有句话还是说得对,哪个家里不教育子女的。” 他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乐呵呵说:“不瞒你说,我家的儿子女儿以前不听话,不晓得挨过我多少顿打呢!” “你呀,回去好好劝劝你那个姐姐,喊她听点话服个软,世界上哪有父母不心疼子女的,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李胜男听着,心里失望透顶,不知不觉竟然无声地流出了两行泪。 那两行泪越流越多,越流越急,像是开闸后泄出的洪水。 老民警一看立马就急了:“你这个妹崽咋这么脆弱呢,说哭就哭!这大年初三的你在我面前哭哭哭,把我今年的福气都要哭跑了!不许哭了!” 李胜男越想越难受,心里好无助,哭出了声。渐渐越哭越大声。 老民警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终于一拍大腿,妥协说:“走嘛走嘛,我跟你走你们村里去一趟!” 为了更有威慑力,老民警特意开了派出所里那辆过年放假前洗得锃光瓦亮的警车。李胜男坐在副驾驶座上给他带路。 警车车顶红蓝双色光闪烁不停,警笛喂呜喂呜开向李胜男的村子。 一路上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警车开进村子,直接停在李薇家的院子外。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李薇爸要看守李薇无法出门,于是就招呼了一群人来自己家里打麻将。 他等别人摸牌的间隙瞟见一辆警车停在院子前,又看见李胜男从警车上下来,还领着一个老民警往里走,腾地一下立马站起身,嘴里咒骂了一声“操”,快步迎出去。 李胜男刚领着老民警走进李薇家的院子,便见李薇爸满脸堆着笑迎面走来。 她还是有些怕的,腿肚子又情不自禁抖了几抖。老民警见状往她面前跨了一步,把她护到身后挡住。 李胜男小声给老民警介绍:“伯伯,这个就是李薇的爸爸。” 老民警点点头。 李薇爸左右摸摸衣服兜,掏出盒烟抖了根烟,规规矩矩递到老民警面前,笑着说:“郑叔,您下来怎么不提前跟侄子说声,午饭就在家里吃吧?我喊他们马上去买菜!” 老民警摆了摆手,说:“你的本事大,我哪里当得起你的叔唷。” 李薇爸不敢再套近乎,老老实实唤一声:“郑警官。” 院子里鸦雀无声,原本坐着打麻将的人全部站了起来。 “你们这里热闹噢。”老民警侧着身往桌上看了眼,看到麻将垫四个边下压着的红钞票,皮笑肉不笑说,“在聚众赌博?” “打来玩的!打来玩的!”桌边的人忙异口同声回答,不约而同讪笑着把钱往麻将垫下塞。 李薇爸赶紧走到老民警身边,赔着笑把人往屋里请:“郑警官,外面太阳晒,您往屋里坐,您往屋里坐。” “我是要往屋里去。”老民警厉了神色说,“不止一个人报案,说你屋里在非法囚禁妇女。” “冤枉啊!”李薇爸说,“郑警官你是晓得我们的,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啊,哪里做得出那种违法犯罪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我脑子糊涂,搞错了?”老民警说。 “没有,没有。”李薇爸说。他瞪了老民警身后的李胜男一眼,意有所指:“兴许是有的人不安好心,故意挑拨生事想破坏我们警民之间的和睦关系!” 李胜男张嘴想说话,被老民警止住。他对李薇爸说:“废话少说,你到底有没有非法囚禁妇女,我去看一眼就明白了。” 老民警脚步未停,直直往屋里走去。 李薇爸赶忙拦住他,面带踌躇:“郑警官,薇薇这两天受了风寒,都在床上躺着,您这么直接进薇薇屋里,恐怕对您的名誉影响不好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6 李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