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晚看着那封短笺,满心都是后怕。
他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低估了谢琮对他的爱意。
谢琮若只是爱他,他可以死。
但谢琮要殉他,他就必须活着。
人一旦经历生死,哪怕只是在梦里或预设中,心境多少也会发生一些变化。因为生出过最坏的念头,这日之后路知晚反倒不那么固执了。
当日他给谢琮回了一封短笺:
活着呢,勿念。
此后,路知晚又开始像从前那般与谢琮通信。两人的信件被夹在国公府来往的家书里,写满了京城和北境的琐碎。
路知晚的信里写营中某日的白菜汤忘了放盐,盛饭的炊兵一块肉都没给他盛。谢琮的信里写苏平那日斟茶时烫了手,皇帝因为琐事太多嘴上长了个燎泡……
两人在信中,谁也没再提过那夜之事。
但路知晚却觉得,信里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无一不透着亲昵和缱绻。就好像谢琮陪着他吃了那顿没放盐的白菜汤,他也和谢琮窝在一起,暗暗猜测皇帝嘴上的燎泡是被谁气出来的……
日子一晃而过。
次年入冬时,北境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陈弘毅。
他此番来北境,表面上是以护送粮饷和犒军的名义,实际则是奉了谢琮之命,来保护路知晚。
“来保护我?”路知晚听了他的来意,不由失笑:“陈将军,无意冒犯。但是恕我直言,北境若真有刺客能杀得了我,恐怕来几十个暗卫也无济于事。”
路知晚这话倒是真的。
以他如今的武艺,刺客轻易近不了他的身,能杀得了他的刺客,必然是顶尖高手。
“而且北羌人悬赏我项上人头一事,不过是说书的添油加醋。他们真想悬赏,还不如悬赏霍将军来得直接,我没那么重要。”
“路将军误会了,殿下派末将过来并非是为了防刺客。”陈弘毅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路知晚。这封信是谢琮写的,上头写了派陈弘毅来此的理由。
路知晚拆开信看了一遍,不由拧紧了眉头。
“国师观星,推算出我有危险?”
“去年殿下做了个噩梦,路将军还记得吗?”
“嗯。”谢琮说要随他去,这种话路知晚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自那以后,殿下便时常去找国师,让他卜问路将军的安危。”陈弘毅道:“上个月,国师观星时发觉武曲星晦暗无光,后又卜了一卦。他的结论是,路将军最迟到年关,会有死劫。”
死劫?
路知晚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自当年来北境之时,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几年,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只要仗还在打,谁也说不准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别人会死,他路知晚自然也有可能死。
“殿下派你来,是想如何化解我的死劫?总不能不让我上战场了吧?”
“国师说,路将军的死劫,不在战场上。”
不在战场上?
路知晚吃了一惊。
难道真有人要刺杀他?
“路将军上阵杀敌之事,末将绝不过问,也不会干涉。但将军的日常起居,需要格外留意。自今日起,末将会安排暗卫日夜守着,战场之外将军一切的动向,还望提前告知。”陈弘毅说着朝路知晚行了个礼。
路知晚不愿辜负谢琮的心意,也不想让陈弘毅难做,便答应了。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谢琮过度担心。
直到腊月初,路知晚正欲去某处兵卡巡防,一大早暗卫却来报,说他的马不大对劲。
“你们连我的马都监视了?”路知晚有些惊讶。
“若有人要暗害路将军,正面刺杀难度太大,只能从饮食起居入手。”陈弘毅道:“将军平日里除了在营中训练,便是去兵卡巡防,若马让人动了手脚,很容易出意外。”
“走吧,去看看逐日。”
路知晚和陈弘毅一道去了马圈,两人远远就听到了逐日的嘶鸣。
“逐日,是我。”路知晚走近,伸手摸了摸逐日。方才还略显暴躁的马,很快恢复了平静,歪着脑袋去蹭主人的手。
“今早的草料它没有动过。”路知晚看了一眼放草料的石槽,拧眉道:“是逐日没有胃口,还是……”
草料有什么问题?
路知晚一直很宝贝这匹马,将它看得与自已性命一般重,所以无法容忍有人对逐日下手。他当即差人把马圈里的马倌都叫了来,又让人请了营中擅长治马的兽医。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草料中被人动了手脚。
逐日聪明,且戒备心强,它发觉草料味道不对,便没有吃,还发出嘶鸣预警,这才引起了暗卫的注意。
“把今日能接触到草料的人,都拿了,查问出是谁动的手脚。再检查一遍仓库和其他槽里的草料,看看有没有别的马出问题。”路知晚吩咐道。
陈弘毅不信任营中的人,便将事情都交给了东宫暗卫。
不出所料,只有逐日的草料有问题!
给逐日下毒,目的不言而喻——有人要害路知晚。
可惜,涉事的马倌在被抓之前就服了毒,没有问出任何口供。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没了下文,谁知当夜海东青在营中抓了只鸽子回来。它不是第一次带着猎物回营房,此前还给路知晚抓过蛇,把程远险些吓晕过去。
但鸽子不是寻常的东西,营中常用它来传讯。
“这鸽子腿上绑着信筒呢。”路知晚伸手要去摘。
“将军且慢。”陈弘毅生怕有人在信筒上做手脚,便亲自取下了信筒,“有纸条,不过……是北羌字。”
陈弘毅示意路知晚看纸条,路知晚也不认识北羌文字。后来暗卫找到了认识北羌字的人,解读出纸条上的内容是在说,马圈的事情暴露了。
“给逐日下毒的人虽服毒死了,但营中尚有内应。”路知晚十分烦躁,一时不太能接受镇北军竟会有北羌的细作。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对方给逐日下毒,是想让它失控。但以我的身手,哪怕逐日发疯,也未必伤得了我。”路知晚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分析道:“除非他们还有后招……”
“路将军今日原是打算去哪处兵卡巡防?”陈弘毅问。
“今日……我知道了。”路知晚恍然大悟:“我今日要去的地方,途经一处山路,山路的一侧是悬崖。”
“若是马在山路上发狂,将军可有把握生还?”陈弘毅又问。
路知晚思忖片刻,说:“那山路很窄,若是独行我应该能及时反应过来。可一旦有人同行,就不好说了。只要有人留心逐日的状况,瞅准时机阻住我的后路,一旦逐日失控我就会连人带马一起跌入崖底。”
若他推测得没错,细作便在今日同行的人中。
路知晚找出纸笔,列了个名单。
今日同去的人,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亲随,被任何一个出卖他都无法接受。
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尽快面对现实。否则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再动手了。
当晚,路知晚置办了一桌席面,将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凑到了一起。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这一桌菜是从城中酒楼订的吧?”
“乖乖,这还有烧鸡呢!”
众人日日萝卜白菜,许久没吃得这么丰盛过了,一进门便双眼放光。
“这不是烧鸡。”路知晚待众人坐定,才笑着开口:“这是烧鸽子。”
他此话一出,席间有个姓何的亲兵,脸色当即就白了。
一旁的陈弘毅见状和路知晚对视了一眼,而后朝暗卫打了个手势。一顿饭尚未吃完,暗卫的搜查就有了结果,在座的人中,只有那姓何的亲兵营房里,搜出了喂鸽子用的粮食。
有了马倌服毒的前车之鉴,这一次陈弘毅做足了准备。
嫌疑人落在暗卫手里,不出一日就吐了口。
想取路知晚性命的,不止北羌人……还有大周朝中之人。那细作不知此人是谁,路知晚也想不出谁和自已有这么大的过节。
消息传回东宫后,谢琮说自已会查明此事,让路知晚不必忧心。
路知晚的死劫破了。
北境战事屡传捷报,比预想中结束得更快。
决战时,路知晚斩杀了北羌主帅,还顺便刺死了北羌营中的神射手杜翎。战报传到京城时,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封了路知晚护国大将军。
镇北军主帅霍广平受了伤,好在性命无碍。鉴于他需要养伤,路知晚将代替他回京朝皇帝复命,并代表镇北军接受封赏。
临出发那夜,路知晚睡得极不安稳。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已回到京城时,谢琮亲自到了城门口迎他。
礼乐声中,各营武官肃立迎候。
太子殿下拉着路小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了他的嘴……
“唔!”路知晚惊醒,魂儿都吓掉了一半。
他伸手摸了摸颈间的玉佩,暗道幸好是个梦。
谢琮这家伙真是……
在梦里竟也这般不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