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晚不朝家里人正式坦白,并非是有意隐瞒,也不是觉得这种关系上不得台面,毕竟他就算不说,全家人包括他的大嫂,也早都知道了。
他不说,仅仅是因为脸皮薄。
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啊?
又不像寻常男子与女子那般,他们不能成婚,也不必三媒六聘,家里人知道就行了。真让他郑重其事地再多交代一句,他实在不好意思。
但谢琮很在乎这件事。
所以他愿意去做,哪怕难为情,也得克服。
谢琮说要挑个吉日,并不是随口一说,他甚至特意去找了国师,让国师选了个日子。
三月十六,宜提亲下聘。
这日用过早饭,谢琮便让人准备好了衣服,亲自盯着路知晚换上。
绛红色的武服,衬着路知晚的白发,很漂亮。
“你换衣服做什么?”路知晚看着谢琮有些不解。
皇帝陛下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靛青袍子,袍角和袖口滚了金线,看上去沉稳内敛,少了几分凌厉,与平日里那副威压十足的模样很不相同。
“去你家。”谢琮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
“你去我家?”路知晚有点懵:“你要是怕我骗你,派个暗卫跟着便可,不至于亲自盯着我坦白吧?”
“怎么,你相好不能去你家?”谢琮反问。
“那倒不是……”
只是谢琮这身份,亲自跑这一趟,未免有些兴师动众。
好在他今日没以皇帝的身份出宫,也没让人朝国公府通报。尽管如此,他的到来依旧让国公府的人有些措手不及,管家上茶时都特意去问了路伯忱才敢决定,生怕怠慢了这位。
“阿晚,你在陛下身边当差久了,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陛下亲至国公府,你该差人提前来知会一声……”英国公开口道。
“不怪阿晚,是朕不想声张。”谢琮态度恭谨,看着不像个帝王,倒像个规规矩矩拜见家长的晚辈,“若是扰了国公府的清净,还望国公和夫人见谅。”
“陛下言重了。”英国公瞥了路知晚一眼,很想从儿子那里找个答案。
陛下为何忽然到访?
总不至于就是过来喝个茶吧?
但路小将军这会儿紧张得脑袋里一团浆糊,简直比上战场还要忐忑,一直在为自已接下来的话打腹稿,压根没有留意到父亲和兄长的疑惑。
“苏平。”谢琮示意苏平。
苏平会意,将一份礼单递给了一旁国公府的管家。
“朕让苏平备了些礼,东西有点多,一下子全带过来太招摇,今日便先过个单子。来日可以寻个掩人耳目的机会送过来,或者直接让人运到国公府的别苑里也成……此事便由管家和苏平商议吧。”谢琮道。
皇帝要赏赐朝臣,人之常情。
众人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想,只当谢琮是借机想赏路知晚东西。
“阿晚?”谢琮看向路知晚。
“嗝!”路知晚因为太紧张,打了个嗝。
一屋子人都看着他,他尚未开口,一张脸先红透了。
“爹,娘,大哥,嫂嫂,二哥……”路知晚两手攥着拳头,那模样看着像是要上战场一般:“我与谢……我与陛下的事情,你们想必早就知道了。今日我带他过来,是想着正式……正式朝你们知会一声。我与他……”
话到了嘴边,路知晚又觉得“相好”一词不够庄重,于是改口道:“我与他往后就一起过日子了。”
路仲亭正要开口,瞥了一眼大哥的眼色后,选择了沉默。
父子俩都看向英国公,等着这位一家之主表态。
良久,英国公闷声道:“嗯。”
没有反对,那就是认可了。
路知晚松了口气,感觉自已完成了一件大事。
只是谢琮这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厅内一时也没人说话,父子四人面面相觑,竟是有些尴尬。
“今日难得一起回来,我让人摆个家宴,一起吃顿饭吧。”国公夫人看向谢琮,眼底染着点笑意,“就是不知陛下口味如何?是否吃得惯外头的饭菜?”
“吃得惯,有劳了。”谢琮道。
国公夫人闻言便吩咐了人去置办家宴。
“要不我带陛下去看看宝宝吧?”路知晚实在受不了眼下这尴尬的氛围,看向谢琮道:“你不是一直好奇他们长什么样吗?”
“好。”谢琮点头。
路伯忱当即起身,为两人带路。
“老爷!”待谢琮离开厅内,国公府的管家捧着礼单进来,朝英国公道:“陛下让苏公公给的这份礼单,我看着不大对劲啊。”
“陛下说是给国公府的,实际应该是给阿晚的吧?”国公问。
“应当是给小公子的,但这礼单上的东西,我瞅着怎么有点像是……”
“像什么?”路仲亭问道。
“像是聘礼的规格啊。”管家说。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面色皆变。
英国公接过礼单看了一眼,又递给了一旁的国公夫人。
夫妻俩面面相觑,神色都十分复杂。
路知晚带着谢琮看过了两个小家伙,但两小只都在睡觉,也不好多逗弄。
不多时,苏平过来朝谢琮说,国公爷想请谢琮去书房一叙。
“我爹找你做什么?”路知晚有点紧张。
“放心吧,肯定不是棒打鸳鸯。”谢琮朝他安抚一笑。
路知晚亲自把谢琮送到了父亲的书房,在门口时看到大哥也在里头。但英国公没让他进去,他便没敢进,而是摸到了窗下,贴着窗边偷听。
路仲亭过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于是偷听的人变成了两个。
“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陛下是否亲自看过苏公公准备的这份礼单?”屋内,英国公朝谢琮问道。
“这礼单是朕让他备的,自然会过目。”谢琮笑了笑,“原本朕想着等府中众人都在时当众宣布,没想到国公爷这么心急。”
“陛下想宣布什么?”英国公问。
“这份礼单是依着公侯之家聘礼的规格准备的,今日朕陪阿晚来这一趟,是想朝国公府提亲。”谢琮说:“朕知道这不大合乎规矩,但朕与阿晚都是男子,再加上身份特殊,就擅自做主把那些琐碎的流程都省了。今日提亲,顺便把婚期定了。”
提亲?
窗外,路知晚一脸愣怔。
谢琮从未朝他提过此事,他也是这一刻才知道,对方今日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谢琮是疯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同自已商量一下?
路仲亭转头看向弟弟,发觉路知晚似乎也是刚知道此事。
“你们……”
“嘘!”
路知晚示意二哥不要出声,再次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
“陛下不是在开玩笑吧?”英国公道。
“国公爷觉得,朕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一国之君朝一名武将提亲?陛下可有问过阿晚是否愿意?”一旁的路伯忱道。
“朕尚未问他,不过想来他是会同意的。”谢琮说。
英国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扶着椅子坐下了,免得一会儿控制不住晕厥过去。
“陛下可有想过?一旦如此,阿晚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无论他曾经有多少战功,朝臣和百姓如何爱戴他,只要陛下将你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就会有无数人想置他于死地。”路伯忱眉头紧锁,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就算陛下用铁腕将所有质疑压下去,将来百姓中也会有无穷无尽的揣度和恶意。护国将军不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殿前大将军也不再是国之祥瑞。”
届时人人提起路知晚,都会说他是以色侍君的佞臣。
“他的荣誉,他的忠诚,他的一切都会被抹去。若陛下功在千秋,史书会说他是供帝王取乐的玩物。但凡陛下有一丝一毫的错处,那他就是祸国妖妃,是国之灾殃!”
路伯忱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哪怕面对的是当今圣上,他也没打算妥协:“此事就算阿晚同意,国公府也不会同意,臣和臣的家人都不会同意。”
窗外。
路知晚心口一热,便觉一双大手覆在了自已手背上。
“没事。”路仲亭低声安慰他。
路知晚吸了吸鼻子,一时百味杂陈。
就在这时,书房里沉默许久的谢琮再次开了口:
“你说的这些,朕岂会不知?”
“那陛下还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吗?”路伯忱问。
“世子看礼单的时候,就没发现这礼单并非是皇家规格?”
不是皇家规格?
谢琮方才好像提到过,聘礼是以公侯之家的规格准备的。
路知晚是国公府的小公子,但他是收聘礼的人。依着礼数,谢琮提亲该依着自已的身份准备聘礼才对。
“朕要与他成婚不假,却未说要昭告天下。”谢琮走到窗边,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像是在对着窗外躲着的人说情话:“我爱惜他,怎会舍得让他成为宫闱秘史的议论对象?更不可能亲手将他最在意的东西,一笔抹掉。”
路知晚心跳得很快,他知道谢琮已经猜到了自已就在窗外。
“我只想与阿晚有个名分,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谢琮的身份。”
向来高高在上的帝王,在这一刻将自已放得极低,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倾诉自已所愿。
“哪怕只是拜个堂也好,至少等我们百年之后,能让四方神明知道,我与他在这一世曾是夫妻。”
如此,下辈子才好让他们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