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路知晚又变成猫潜入了东宫。
他刚拐入内院,就见谢琮正立在廊下出神,高大的身影在月色的笼罩下,显得有些孤寂。
“陛下,路将军来了。”陈弘毅最先发现了小猫的身影。
谢琮收回视线看向路知晚,眼底迅速染上了笑意。
“阿晚。”谢琮俯身抱起小猫。
“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头做什么?”路知晚不解。
“没什么。”谢琮淡淡一笑。
“路将军,陛下今夜忽然想起了先帝。”陈弘毅说。
谢琮瞥了他一眼,语带警告:“多嘴。”
“属下知罪,属下先告退。”陈弘毅识趣地退下了。
路知晚见左右无人,便化成了人形。
他今日难得没有穿武服,而是穿了一袭淡青色的广袖长袍,修长的身形拢在宽松的袍子里,看起来有些瘦削。
谢琮看惯了他穿武服的模样,骤然见他这副打扮有些不习惯,所以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怎么了?我穿这身不好看?”路知晚问。
“好看,阿晚穿什么都好看。”谢琮伸手握了一把他的腰,语气很认真:“就是看着好像更瘦了,怎么回京城这么久也没养出点肉来?”
“我虽不在北境了,却也日日练武,存不住肉的。”
“往后你的饭食得让人留心一些,总爱吃那些乱七八糟的可不行。”
路知晚一听他又要管自已吃喝,立刻不高兴了:“我也没说要天天来宫里吃饭啊,我们国公府的厨子做饭也好着呢。”
谢琮并不接茬,扯过他的手摸了摸,发觉有些凉,就带着人回了殿内。
“入冬后天凉了,得让人把地龙烧上。”
“太早了,哪有刚入冬就烧地龙的?”路知晚任由谢琮给他暖手,又道:“我看你这寝殿外头都没人守着,既没有巡防的羽林卫,也没有宫人伺候,苏平是怎么当差的?”
谢琮闻言不由失笑。
这可不是苏平的问题,是他怕路知晚来回不方便,特意安排的。
“下个月初一你正式当值了,到时候你亲自安排就是。”
“嗯,回头你移了宫,我就把羽林卫的巡防重新调整一遍。这些日子我变成猫在宫里来来回回,发现羽林卫的巡防还是有挺多漏洞的,这要是遇着武艺高强的刺客,还真是防不住。”
“都依你,殿前大将军。”谢琮语带揶揄。
路知晚被他这么叫有些不好意思,随即转移了话题:“陈弘毅说,你在想念先帝?”
“今日见到了母后,不免会想起他。他刚驾崩的时候,我其实没有太多感觉,这些年我与他半点不像父子,更像君臣……我甚至想不起他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路知晚拧了拧眉,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阿晚,你和你父亲,平日里都是怎么相处的?”谢琮问。
路知晚认真想了想:“我是国公府最小的孩子,自幼爹娘和兄长都宠我。但是我闯祸以后,我爹也会教训我。小时候我被他教训,总觉得不忿,心想凭什么我大哥从来不挨打?”
“因为你大哥不会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路知晚幼时很爱闯祸,恐怕京城同龄的勋贵子弟中,都找不出比他更淘气的孩子。
“啧,你到底听不听了?”路知晚被他拆穿有些恼,抬脚在谢琮腿上踢了一下。
“听,你说。”谢琮忍笑。
“长大后我才发现,其实我是国公府里活得最恣意的那个。我大哥是世子,自幼就有读不完的书,爵位落在他身上,他就得担起来。我二哥习武,后来去巡防营也是我爹要求的,因为巡防营是所有的武职里,最安稳的一处。”
只有路知晚,可以完全依着自已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读书不好,他从不逼我读书。我后来要去北境,他们都不同意,但还是依了我。我爹曾说过,他只想让我当个清闲的富贵公子,不指望我出人头地名垂青史。”路知晚看向谢琮,语气柔软:“我想,先帝对你就像对我大哥那般。因为他一开始属意的储君就是你,所以对你格外严厉。”
反观其他几位皇子,先帝都是纵容、宠爱居多。诚王谢瑞就不必说了,先帝虽早早给他封了亲王,却一直没有委以重任,只让他做点无足轻重的差事。三皇子谢璟则被宠得一身毛病,又蠢又笨。年幼的四皇子,也被养成了富贵皇子。唯独对谢琮,严格又苛刻!
这些道理,想必谢琮也是知道的。
但知道,却没法不在意。
路知晚实在不会安慰人,又怕谢琮心里难过,便主动凑过去抱住了他。
“阿晚,今晚别回去了,陪陪我吧。”谢琮说。
近来路知晚虽时常来东宫,但大部分时候都不过夜,一来他早晨要陪家里人用饭,若是住在东宫就要早早起床赶回去。二来先帝丧期未过,谢琮要守孝,他留下来怕扰乱谢琮的“心志”。
这夜,路知晚最终还是留在了东宫。
谢琮则如愿,抱着小猫睡了一晚上……
转眼入了冬月。
依着本朝的规矩,新帝要为先帝守孝三月。三个月间,宫中不得宴饮、奏乐,亦不可操办喜事。
谢琮的生辰是十一月,恰好在孝期。
太后本想摆个简单的家宴帮他庆祝一下,却被他拒绝了。
苏平又提了一嘴,也没得着好脸。
如此,便没人敢再多嘴,生怕惹了陛下不痛快。
但依旧有人记得此事。
路将军今日休沐,午后才进宫。
东宫的内侍见着他忙迎上去行礼,这才发觉路知晚身后跟了个亲随,亲随手里抱着两只锦盒,那锦盒看着还不小。
不用问,肯定是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
“路将军,陛下说了今年不庆生辰。”内侍好心提醒道。
“我知道,先帝丧期未过,不能摆宴,但我送陛下生辰礼总不至于坏了规矩吧?”
“路将军有心了……”那内侍忙道。
“今日,是出什么事情了吗?”路知晚问。
内侍并不隐瞒,将事情都朝路知晚说了。
“还发脾气了?”路知晚回头看了一眼亲随抱着的锦盒,朝他道:“那劳烦公公把这东西先收到库房里吧,改日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再说。”
对方闻言忙引着亲随去了库房,还盯着人写了入库的礼单。
书房里,谢琮正在批折子。
路知晚进来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怎么这个时辰才来?”
“我今日休沐,本可以不必来的。”
谢琮拧了拧眉,并不说话,只盯着人看,像是在等着什么。但路知晚什么也没说,走到茶案边坐下,问谢琮:“陛下今日喝什么茶?”
“不渴。”谢琮说。
“那臣煮了自已喝。”
谢琮见他没有别的表示,只得拿起朱笔继续批奏折。
黄昏时,苏平过来询问是否要传膳。
谢琮随口应了,却闻路知晚开口道:“让人给陛下煮一碗长寿面。”
他此话一出,苏平和谢琮都怔了一下。
苏平偷偷瞧着陛下脸色,见对方没有不悦,立刻应声而去。
“你记得?”谢琮开口问道。
“你可是陛下,谁能不记得你的生辰?我爹早饭时还提过呢。”
原来是听国公爷说的?
谢琮闻言一笑,没再说什么。
路知晚这性子,他原也没指望对方能放在心上。路将军在休沐的日子特意跑过来陪他半日,已经算是有心了。
不多时,晚膳送了过来。
一同被送来的,还有路知晚吩咐的那碗长寿面。
“我帮你试毒。”路知晚取过银筷,挑起长寿面吃了一口。
谢琮来不及阻止,心中无奈又熨帖:“试毒用不着你,你要是中毒了,我就把剩下的都吃了陪你一起……”
“呸呸呸!”路知晚怒道:“哪有人生辰说这种话的?”
“面给我。”谢琮从他手里接过长寿面,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路知晚等他吃完面,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张空白的方笺:“明早我要陪我娘去寺里祈福,你写个愿签,我一道给你挂上。”
“你还信这个?”谢琮失笑。
“宁可信其有嘛,你快写。”
谢琮起身走到书案边,提起朱笔……他原本是想写诸如“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话,但临落笔却又改了笔锋。
路知晚凑近看了一眼,见他写的是:
山河无恙。
“你不是从来不求这些的吗?现在当了皇帝,开始求山河无恙了?”路知晚笑问。
“从前不求这些,是觉得事在人为,只想求那些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的。”谢琮仔细将墨迹吹干,这才将方笺还给路知晚。
曾几何时,谢琮每一次祈愿,求的都是阿晚。
“那现在怎么变了呢?”
“没有变,只是更贪心了,觉得事在人为还不够,巴不得诸天神明都来相助才好。”谢琮看了他一眼,无奈苦笑:“谁叫我满心装着的人,是护国将军呢?”
山河无恙。
他的阿晚才能平平安安。
要守护一个人,就必须守护对方在意的一切。
那一刻,谢琮忽然觉得,自已应该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不是因为他自幼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道理,而是因为他爱的人是路知晚。
“你写了吗?”谢琮问他。
“随手写了一张。”路知晚道。
“写的什么?”
“没什么,胡话罢了。”
路知晚不愿告诉他,谢琮反倒更加好奇。于是他让陈弘毅派了个暗卫,次日一早偷偷跟了过去。
次日,下了早朝。
谢琮在书房里看到了路知晚送他的生辰贺礼。
一对崭新的……琉璃花樽!
和过去那对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若非谢琮曾看过太多遍,记得住上头的每一个花纹,估计连他都看不出差别,可见路知晚是花了不少心思寻来的。
“路将军昨日带过来的,让人收到了库房里。”苏平小心翼翼地道。
“嗯。”谢琮面上没什么表现,却在苏平告退时状似随意地叮嘱了一句:“叫人打扫时小心一些,别磕着了。”
“是!”苏平一颗心落了地。
他就说,陛下定然会喜欢路将军送的贺礼,幸好他去库房看了一眼给拿出来了。
晌午。
派去跟着路知晚的暗卫回来了。
依着暗卫所言,路将军压根没有陪着国公夫人去寺里,而是自已去的。
“自已去的?”谢琮有些惊讶。
“路将军一个人骑马去的,在寺里上了香,挂了祈愿的方笺便回了。”
也就是说……
路知晚并非顺道陪母亲,而是特意在谢琮生辰后,去了寺里祈愿!
“他写了什么?”谢琮问。
“路将军挂了两张方笺,一张写的是山河无恙……”这张是谢琮写的。
“另一张呢?”
“另一张写的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谢琮呼吸一滞,一颗心都被爱意填满了。
向来只求“和阿晚生生世世”的谢琮,在方笺上写了路知晚最在意的“山河无恙”。
而从不肯说半句情话,仿佛永远把家国排在情爱前头的路将军,却在方笺上写下了那句如同誓言般的诗。
谢琮曾以为,爱是禁锢,是占有,是不顾一切。
但路知晚教会了他:
爱是骨血相融,你中有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