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来了个贵人(3)
夜凉如水,许明月再次趴在窗口。等喵喵晚上来吃东西等习惯了。没那么快睡着。
喵喵今晚没来。许明月忽地想起什么,趁着月光悄悄地摸黑出去,前往院内的私灶。
每个院子都会有私灶,多是珍馐玉食的味道。海棠苑的私灶走进去,却是股浓重的药味。
许明月从灶台摸出火折子,拧开盖帽,吹亮,点燃放置在灶台上燃到一半的蜡烛。
烛火和月光,一块儿照得屋内亮亮堂堂。
许明月一点点捋起袖口,系上围裙。
从厨房的橱柜中拎出面粉袋,倒了些进盆中。
再去门口的水缸,先净手,用瓢勺装了水过来,仔细地倒进面粉里面。
勺子放置一旁,开始和面。
铛铛铛,盆地摩擦着台面的声音。
月光渐渐升上中空,照亮整个院落。
次日上午,许明月提着食盒站在静竹苑的大门口,右手握住铜环,敲动两声:“有人吗?”
门很快开了,仍然是上次那个护卫。
“许五姑娘。”
“你们殿下在吗?”
“在。姑娘找我们殿下何事?”
许明月抿抿唇:“能否让我见见你们殿下?”
护卫像是扫视她一圈,提醒道:“稍等。”
像是进去禀报了,不到片刻,他从主屋出来,伸手:“九皇子殿下有请。”
果然是九皇子。
许明月提裙拎着饭盒走进去。
穿过院中,进入主屋。
一进去,幽香乘着风袭来。
门口跟窗外正通着,窗外是开得正好的玉兰花,凉风吹拂进来,席卷整个屋内。
太傅府院墙外都种玉兰,海棠苑那边也有。
只不过平日里闻到的玉兰花是浓郁的暖香。
而此刻,或许是因上午的风是清凉舒爽的;
又或者因为屋内正中央的那个人——
静竹院摆设偏旧,漆都是古木似的黑色,早没了光亮,反而显出一种年深日久幽静的沉静质感。
而所有沉沉的黑色中坐着一抹清冷的白。
这抹白让整个屋内都有股轻浅的凉意。
九皇子盘腿坐在堂中,面前放着一把类似于黑檀木的长琴。
手指轻轻地抚在琴上,像是听见许明月走进来,偏过头。
即便他的眼睛被白绫蒙着,压根看不见她。
许明月每次这样被他“看着”心中还是有种微妙的紧张感。
“许五姑娘。”
跟那个护卫喊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声音也像是某种低沉的琴音。
“叨扰了。”许明月低声,小心地将饭盒放置在他的案桌边:“昨日你救了喵喵,所以我做了些糕点答谢你。”
知道他看不见,许明月说道:“总共两盘。一盘是马蹄糕,另一盘是榛子糕。马蹄糕偏甜,榛子糕淡一些,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口味?”
“谢谢许五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许明月听他语气淡淡的,但是不太感兴趣。
也是。
虽然他不受待见,但自小长在宫内,估摸着珍馐海味也是吃过的,怎么会看上这么普通的两盘糕点?
“九殿下。这次我来,不仅是为了道谢,还有个不情之请。”许明月心中颇为忐忑,他们见过才几面,实属冒犯。
“许五姑娘请说。”
九殿下虽然气质冷淡,可他每次说话都客客气气,令她猜想他并不难亲近。
“殿下会弹琵琶吗?”
“为何问我这个?”
“是这样。我听府内下人说,”许明月挪过蒲团,干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殿下擅长音律。故而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殿下能教我弹奏。”
九殿下像是静静望了她一段时间:“哦,府中人盛传我擅长音律?”
“不是……”许明月猛然抬起头,一时却不知如何解释。
糟糕,他会不会府里面人在擅自讨论他啊?
谁知,九殿下手指拂过琴弦。
“我确实只对音律感兴趣,不通诗书。”
许明月望着九皇子的脸。
要是平常男子,她可不会这样直视的,可因为他瞎了,她反而没了那份顾忌……
是。如今盛国确实都以饱读诗书为荣,尤其是贵族子弟,无论男女,若是不通诗书是要被嘲笑的。
“可是,能精通音律也很厉害啊。”许明月虽然没听见九殿下具体弹奏如何。
她的视线低垂,落在他按在琴弦如同修竹般的双手上。
“我认为一个人能够做成一件事就很厉害啦。人与人本来天资就不同,能够有一件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足矣。”
九殿下隔着白绫像是凝视她片刻:“许五小姐为何会找我教琵琶,府内不应有教习先生么?”
许明月静默了会儿:“是。不过后来离去了。我学得不大好。”
“那为何认为我一定能教好呢?许五小姐并没有听过我弹奏。”
九殿下在琴弦上从左至右抚摸过去,“不知府内传言如何。但我毕竟是男子,许五小姐不应跟我过分亲近才是。再者,即便我是皇子,也只是个毫无能力、不受器重的皇子。”他手指轻勾琴弦,“怕是给不了太傅之女应该有的荣宠。”
许明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顿时一股热意从脖颈直接窜到脸颊,烧得她双脸通红。
他以为她是故意来接近他,想要……想要……不是,她压根没有这种想法……
许明月腾地站起身,大腿撞到了案几角。
九皇子听见动静抬起头。
“是我未思虑周全,唐突了,还请殿下莫要在意。”许明月顾不上疼痛,急匆匆行礼,“告辞。”
说罢,她转身快步小跑离去。
没注意到九皇子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身后 。
直到走出整个静竹苑,走到竹林边小路,许明月脸上的热意还未消退。
……真是羞死人了。
是啊,她才跟九皇子见过几面,就自顾自地认为他们熟悉了。
竟然还提出了“教琴”这个唐突的请求,这在九皇子看来,已经很像是她要蓄意接近他了。
她这么会……这么不知分寸?
许明月懊恼着,不知不觉走过了自己所居住的海棠苑地界。
前面假山道中,迎面前来两个人。
她当即停靠路边,等为首那人快近前时,行礼:“父亲。”
“嗯。”许儒只淡淡应了下,视线没有多分过来半秒,只顾着叮嘱身后的许琴露,“太子殿下也擅长弹奏,待会儿我找他议事,你以琴伴奏。”
“是。父亲。”
许琴露的这声“父亲”,便更顺畅更亲近更理所当然。
她今日着了件鹅黄绣花袄子,那颜色极是娇嫩,衬得肌肤如雪。
首饰不繁复,一支素银簪子斜插鬓边,一对珍珠耳坠轻晃。
她怀中抱着焦尾琴,面上蒙着的鹅黄轻纱——那纱极薄,随风轻漾,隐约可见其下姣好的轮廓,偏又看不真切,有股若隐若现朦胧韵致。
许明月默默地盯了好一阵许儒褐色云纹锦袍的背影。
他身姿挺拔如松。
虽已年过四十,却仍透着几分清雅风骨,举手投足间尽是儒士的从容气度。跟初见时差不多。
入府七年,她见他的次数,统共不过二十回。
许明月默默地掉头走回去。
苑内还是一股新鲜的药味,翠竹总是露天煮药。
她走回自己位于西侧的卧房,拿起靠在床尾的琵琶,轻轻地拨动琴弦。
琴弦微颤,铮然一声清响。
“娘,既然姐姐们学的是琴棋书画,那我学琵琶好不好?”那年刚被认回府时,她仰着脸问。
那时的许家宅院在她眼里富贵威严,姐姐们执笔抚琴的模样更叫她看得移不开眼,“这样……我就能和姐姐们一道了。”
陈婉兰坐在藤椅上含笑点头。
她的咳疾还未这般重,甚至亲自攒钱替女儿买了把梨木琵琶,又难得地去求了父亲。
府里本就有教习娘子,多教一个原不算什么。
然而,她入学堂第一天——
“就这破琴也配进学堂?连洒扫丫鬟弹的都比这强些。”
“林先生若教这样的学生,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特意挑了琵琶来学,莫不是想与我们琴棋书画平起平坐?”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也配......”
姐姐们纷纷说着。
许琴露没说,很有闺秀之气地坐在长琴之前,唇角勾笑,一派安然观戏。
许明月惶然望向端坐堂前的林先生。
那位京城闻名的女先生红唇微张,只淡淡道:“我林某人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你已八岁却全无根基,今日且站着听。若七日学不会这支《清平调》,往后也不必来了。”
指尖蓦地一疼,琴音戛然而止。
许明月左手扶着琵琶,右手从枕下抽出那本《琵琶曲谱》。
泛黄的封皮早已翻烂,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她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音律,极轻地叹了口气。
七日内她没有学会《清平调》。
这么多年,纵使将曲谱翻烂了,也没有真正地学会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