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他后悔晚了》 第1章 府内来了贵人(1) 府内来了个贵人(1)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太傅府内的偏院内。 许明月一路追着橘黄色小猫前来。 猫轻巧地跳上了院墙。 啪嗒一下,跳了进去。 许明月退后两步踮脚,见不着里面的情况。 院子是个偏院子,废弃好几年了,之前来的时候门上挂的锁都生了锈。 大门口更是有片密密麻麻的大竹林,将它挡得严严实实。 平日里,连丫鬟们走路都不会经过这里,实属荒废得不能再荒废。 许明月转身从竹林几块交叠的石头身后抱出小竹梯,扶到墙上,调整位置固定。 确认好一切没问题后,她慢慢地爬上去。 猫猫喜欢在这种荒凉的院子里晒太阳,露出肚皮滚来滚去,可可爱了。 许明月从围墙上探出脑袋,忽地怔了怔。 院子……好像来人了。 她连忙半缩脑袋,偷偷地观察。 只见院内的中间放了七八个大箱子,几个护卫一样的人正来来回回地从门口搬进来。 不像是府内的护卫,衣着不同,黑红相间的利落劲装,全是高马尾,额头上还戴着黑抹额,像是外面进来的。 许明月双手轻轻贴在围墙上,不发出动静地而又好奇地偷偷巡视。 护卫几乎都是黑衣红腰带黑靴。 只有一个人不同。 那个人正在院落的最中间,身着一袭纯白雪衣,头发拢到脑后微挽,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视线”正朝向前方。 说他“视线”朝向前,不如说是他面相朝向前方。 因为他的双眼被白绫系住,像是个……瞎子。 他独自一人站在靠近墙垣的位置,像是跟其他人都特地隔开了距离,显得十分寂静、孤冷。 其他护卫都忙着搬运东西,另外有两个人站在主屋门口左顾右盼,像是在观察什么。 “喂。”许明月轻声,“喂。” 白衣男子像是听到动静,面相明显转向她。 许明月心头一跳,刚刚他视线偏着还没发现。 这会儿他直接“看”人,便能正面看到他的脸。 他静立如松,一袭素白长衫在风中轻扬。 就算蒙着白绫,也能看出是一张极其英俊绝伦的脸,长眉入鬓,鼻若悬胆。即便看不见那双被遮住的眼睛,整张脸的轮廓也已足够令人心驰神往。 真好看,哪来的啊? “什么人!”守在主屋的一护卫见到她大惊,连忙喝道。 登时,所有人转头,齐刷刷看向她的方向。 许明月登时一缩:什么阵仗? 白衣男子却微微回头,像是制止似的,再朝向许明月道:“姑娘,找我有事?” 他嗓音质地清润,语气温和,又蒙着眼睛,一身白衣出尘脱俗。 跟那些凶巴巴的护卫截然不同,许明月在竹梯上慢慢地站直身体,略微放下心。 “你看见我的猫了吗?” 白衣男子微微一凝神:“什么?” 许明月登时想起来他无法“看”,懊恼自己的莽撞,清清嗓子连忙解释清楚道:“刚刚我的猫跑进院子了。我是找猫来的。” 白衣男子偏头:“你们看到她的猫了吗?” 守主屋的两位护卫像是首领,他们对视一眼,其中最开始发现许明月的人回答道:“回殿下,没有。” 殿下?许明月心跳了一下。他是太子啊。不对!太子殿下今日入住的可是太傅府上最尊贵的东侧主院。整整七八进联排的殿宇,独占府邸整个东翼,光是庭院就有三四个,正房九间,还不算两侧的厢房和耳房呢! 如果不是太子……那就是…… 许明月抿了抿唇。 白衣男子仰头问她:“你的猫什么样子?” “黄黄的,但不瘦,大概半个胳膊那么长的样子。我一般叫它喵喵。” 白衣男子转头:“那你们帮她找找猫。” 两个护卫又对视一眼,仿佛认为这会儿正忙着搬家的时候,值得为一个旁人找猫吗? 依旧是最开始应声的那个人上前答话:“是。” “不不不,不用了。”许明月连忙摆手,“它很会躲。你们抓它是抓不到的。等晚上它就自己出来了。我只是喜欢趴在院墙上看猫而已。”说起这个她还有点害羞。 “是吗?”白衣男子语气一直很好,彬彬有礼,落落大方,“我眼睛不舒服,不知姑娘是谁?” 哪是他眼睛不舒服,明明是她没有自我介绍。 许明月脸颊一热,小声道:“我是许家的五姑娘,名叫许明月。” “原来是许五姑娘。前来叨扰,还望海涵。” 听到对方把她当主家一般那么客气,许明月脸更热了,她道:“没、没事的。那个……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她慢慢地从竹梯爬下来。 听说他是皇宫的皇子,第一面就让他“见到”许家女子趴在围墙上看猫。 真是有点丢脸。 许明月穿过竹林走回去,走了好一阵,脸颊热意才逐渐消下去。 跟静竹苑只隔了那么一座竹林,也位于偏角位置的,便是海棠苑了。 许明月回到海棠苑。 翠竹正在院中露天煮药,见她回来,连忙问道:“小姐刚去哪了?” “随便走了走。” “老爷吩咐今日府内来了贵人,不能随意乱走呢。” “嗯。我知道。”她又没去前厅。 前阵子太子病了,特地出宫选座府邸休养,恰好选中他们太傅府。 这整整一个月,太傅府上下都在为迎接太子忙碌准备。今日太子殿下终于驾临,全府上下严阵以待,太傅亲自率领众人在正门跪迎,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过说起来,他竟然也没去前厅。 他也不也是皇子么? 就这样孤零零在收拾行李,而且身边也没多少人的样子。 许明月找了院中地石桌坐了下来。 虽然海棠苑跟静竹苑一样偏远,但经过这几年她跟母亲的收拾,早已是井井有条了。 院中放满了各色盆栽,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时不时有蜻蜓蝴蝶飞过,花香充沛,一坐进来便让人舒服。 “你见到太子殿下了么?”许明月问。 “丫鬟们全去看热闹了,哪能见到啊,刚刚路过正厅,只见到一个金贵的背影,都不让我们接近的。” “你怎么见到背影就知道金贵?”许明月好奇。 “那还有假,一身黄袍穿金戴玉的,还能不金贵?听说太子爷玉树临风、风流潇洒呢。”翠竹复述从旁人处学来的词,“那气势便不是一般人。太子殿下进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连她们都未必挤得进去,更何况奴婢。” “这样啊。”许明月点点头,又问,“皇子都穿黄袍吗?” “应该是吧。”翠竹掀开药罐盖子看了眼,“小姐怎么这么问?” “我刚刚去静竹苑,见到了一个眼睛蒙着白绫的男子,还有几个护卫。” “蒙着白绫的男子。”翠竹皱起眉头 ,“咱们太傅府邸何时有这样的男子?” “他是今日刚进来的。那些护卫还称呼他为殿下。” 翠竹眉头猛然舒展开,联想到:“那应该那个……” “传说中的九皇子?”许明月接腔。 翠竹点点头:“应该是了。” 太子入府修养兹事体大,翠竹是府内的家奴,父母兄弟世世代代都在府内,消息总听得多些。 那时关于太子的一些传闻便逐渐流传开了。 传闻他曾经遵旨调查江南赈灾,斩三名五品大员,开仓放粮三十万石,活民无数,走时,百姓沿路跪送百里不绝。 传闻他奉命治理黄河水患,亲赴险地督工,三日不眠绘出引水新渠图,令百姓有稻可种。 还有人说,他曾在雪夜微服查访,于破庙中救下冻僵的母子,解裘衣赠银两,待百姓认出腰间龙纹佩时,早已策马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总之……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只不过因多年奔波,尤其当年黄河绝地,他亲自驻守,淋了暴雨,落下病根,这几年身体不佳,一直在宫中休养。 在这关于“举世无双”的太子背后,偶尔会夹杂另一个消息。 这次入府的,除了太子,还有另一位皇子。 九皇子。 “听闻这位皇子前几日摔入井中磕伤了眼睛,这才一并过来修养。”翠竹扇了扇药炉。 “那为什么不让这位九皇子在宫中修养呢?”许明月问。 她上次也只听到翠竹说还有个九皇子,这才联想到今日碰见的那个人。 “九皇子亲生母亲是倒夜壶的宫女。”翠竹挪了个附近小矮凳坐下来。 “什么?!”许明月瞪大眼睛。 “我听说是,圣上跟大臣吵架,酒醉,乘坐轿辇中途下来独自行走,恰好碰见那宫女,将她误认成了其他妃子,就地临幸。那宫女一次便怀了……” “然后呢。” “然后圣上才知她是倒夜壶的,深以为耻,生完孩子就把她处死了。” 好惨啊,许明月感叹。“总之就留下一个九皇子,生母是倒夜壶的。就连咱们平门百姓家都嫌丢人更何况皇宫。”翠竹捡了颗小柴放进炉子里,继续扇火,“这九皇子性情孤僻,兄弟们不喜欢他,圣上也厌恶他。听说在宫内还曾被太监欺负呢,得亏如今皇后和善,听闻这事,便惩治了那些太监,将他放到自己身边照顾。” “原来是这样。”许明月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白衣男子的模样。 “唉。同是皇子,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这九皇子却是这等……不过也听说皇后本想好好培养他,哪想他不喜诗书,只爱弹琴弄笛,十分呆愣,毫不成器。”翠竹感叹。 许明月听到那最后八个字,低头盯着不远处的小花盆。 久久地,没说话。 第2章 府内来了贵人(2) 府内来了个贵人(2) 明月当空。 许明月躺在闺房床帐中,盯着前方。 她披衣起身,打开的窗口处正好对着前厅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估计丫鬟们正急匆匆端送着酒水,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正被众星拱月般殷勤侍奉着。 也不知那英明神武的太子爷究竟什么模样。 她倒觉得那位九皇子就够好看了,难道太子爷比九皇子还要好看? 往左看,就是竹林。 竹林后还有一座院落,便是静竹苑。 冷寂寂的,黑影重重,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几名丫鬟端着吃食,正好从远处路过的场景。 ……送过去啊。这位九皇子没过去参加接风宴么? 今日只看到一些护卫在搬东西,也没看到有府内的管家和家丁在。九皇子明明生活在宫中,却能“意外”摔入井中,足可见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今圣上有二十多个皇子,他母亲是倒夜壶宫女,没有母族势力,又听说十分不成才,故而就算是皇子,父亲也并没有十分殷勤。 许明月垂下眼,窗口下的草丛里传来动静。 一抹明黄从下方跳上窗棱。 “喵喵。” 小猫凑到许明月脚下,十分亲近地蹭着,尾巴束成弯形。 “现在知道蹭我了,之前叫你怎么不回答?”许明月故意装了一阵生气。 桌上小碟里早有鱼肉,是她为它专门留的,每到晚上喵喵就会来她这里蹭点吃的。 许明月端起碗碟放过来:“来,吃吧。” 喵喵也是可怜,母猫生了一窝小猫,过不久,进厨房偷吃东西被打死了。 等许明月发现时,其它幼崽都饿死了,就它一只命大还活着。 幼猫瘦弱又可怜,许明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养活。 谁知,这猫只是闻了闻,不感兴趣似的。 “奇怪,平日里不是最饿的吗?” 今日竟然对鱼肉都不感兴趣。 许明月往下一摸,肚皮鼓胀,吃饱了。 她诧异:“……你进厨房偷吃了?不能进厨房的知不知道的?厨娘会打死你的。”尤其在太子入府后,府内戒备更严,更不会允许野猫进厨房,抓到都是就地打死。 许明月摸了摸它的背,有些担忧。 次日是老夫人的寿宴。 许明月一大早便醒了,换上衣服,再用过早饭,先去看陈婉兰。 陈婉兰睡在东厢,是个南北通透的屋子。 窗口靠近床头,常年开着,以便通风。 前几年还没入府的时候,她为了抚养许明月,强撑着身体绣活。 来太傅府认亲住进来后,更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浑然不像一个三十多岁,应该正风姿绰约的女人。 一进门,许明月听她重重咳了好几声,连忙上前:“娘,昨夜没睡好吗?” 陈婉兰强撑着坐起来,摇摇头,只说:“今日是老夫人寿辰。” “女儿知道。” 陈婉兰扫了眼许明月穿的衣服,摸了摸袖口。 去年春日做的新衣裳,女儿家到底还是长了,穿得小了点,但还算合身、喜庆。 逢年过节大夫人才给府内女眷统一做新衣服才会想到许明月她们。 又因为常是在冬日,总是做的厚衣服,夏日衣服没多少。 之前陈婉兰还会帮许明月改,这几年她身体不好便不成了,只能穿去岁的衣服。 “给老夫人的寿辰贺礼准备好了?” 许明月点点头:“准备好了。” 陈婉兰还是有些担心的样子,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目光温柔地望着,抬起过于消瘦的手抚过许明月的脸庞:“嘴甜一点,别惹老夫人生气,知道吗?” 许明月点点头:“知道了。” 皇朝以“孝道”治天下,百姓都以“孝”为先,她父亲许太傅更是出了名的孝子。 当年祖父病逝,父亲辞官专门回祖地,戒荤戒色守丧三年,一时引为佳话。 丧满后,圣上更是直接提拔他成为太傅,以示奖赏。 如此孝顺,老夫人的屋子自然是府内最气派的,丫鬟最多,也最讲究。 许明月一进去,就见金炉熏香,琳琅满目。 光是挂在外面的字画、古玩、木雕、玉石都是名家珍品,价值不菲的样子。 许明月不自觉摸了下袖口。 她来得有点晚,其他姨娘和姐姐都来了。 圣上推崇节俭,宫内不允大摆宴席,她父亲许太傅更是以清廉、家风周正著称。 正式宴席要等父亲下朝后回来。 今日是待字闺中的女眷和姨娘们提前跟祖母吃一顿中饭。 许明月行礼:“见过祖母、姨娘和各位姐姐。” “嗯。”许老夫人只随意应了声,“坐下吧。” 许明月坐在最下方,扫了眼坐在她左侧的四位姐姐。 她的父亲许儒一共一妻三妾,包含她母亲陈婉兰在内,这在官员中并不算多的。 爹的头几胎全是女儿。 又因为有太傅之名,即便是女儿也不能辱没了他的名声,他便着重培养女儿的才艺。 四位姐姐分别专精“琴棋书画”,各是此领域的一绝,声名远播。 父亲第一个妾室就是大夫人的堂妹。 大夫人跟她堂妹自小关系极好,长相又很类似,所以她们生的女儿也很像,乍一眼跟四胞胎似的。 这四位姐姐因母亲关系好,长相又类似,平日里也是同气连枝的。 衣服会各自分颜色,以免撞衫; 发钗首饰经常互换互借; 其中最好看的还是大姐许琴。 一张鹅蛋脸,微挑的丹凤眼,明眸皓齿,艳若牡丹,最被父亲引以为傲。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知道祖母是寿星,连天公都作美呢。”许琴露一袭天水碧银线绣缠枝牡丹的云锦长裙,盈盈起身:“孙女琴露先在这里恭祝祖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说着,她接过身后丫鬟的锦盒,打开,双手捧上一对羊脂玉雕的貔貅,“这双貔貅是请灵隐寺大师开过光的,愿为祖母镇宅纳福,财寿双全。” 许明月心一跳,玉貔貅在锦盒中莹润生光,犹如凝脂,一看便价值不菲。 祖母当即笑得合不拢嘴:“琴露用心了。”说罢,祖母身侧的丫鬟凤桃过去,接过许琴露身后丫鬟白霞的锦盒。 二姐许棋华随即站起,她身着金海棠纱衣:“棋华愿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说完,她身后丫鬟紫鹃捧出个紫檀木雕花匣子,掀开匣盖,只见一尊尺余高的观音像端坐莲台。 “这尊紫檀嵌宝观音像,是孙女特意命人去普陀山请回来的。” 祖母连声念佛,喜得眼角叠起细纹。 轮到三姐许书瑶,她一身藕荷色长裙:“孙女书瑶祝祖母椿萱并茂,兰桂齐芳。”她示意丫鬟捧来描金红漆托盘,“这套赤金累丝镶红宝的头面,是照着宫里最新的样式打的。” 掀开锦袱,但见凤冠、掩鬓、挑心一应俱全,红宝石在金色缠枝纹间灼灼如焰。 眼见快轮到自己,许明月忽地不由得浑身背脊紧绷。 四姐许画凝裙襕处缀满米珠,她起身,笑声脆若黄莺:“那孙女画凝祝祖母福寿绵长,康宁永驻。”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剔红漆盒,“这方端溪老坑砚台,最宜祖母抄经养性。”揭开盒盖,只见砚台色如紫檀,石眼如月晕般层层晕开,墨锭上隐约可见金粉描绘的松枝纹。 祖母连声赞叹:“好好好。画凝丫头最知道我喜欢什么。” 轮到许明月,众人齐齐看向她。 大姐许琴露慢悠悠端起茶杯抿了口,跟身侧许棋华视线交接,等着看好戏般。 许画凝微微一笑:“明月妹妹今年又送了什么啊,别像往年似的,送些银手镯之类土价的东西。祖母看不上的。” 许明月静了几个瞬息,才缓缓起身:“孙女明月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从自己的袖口掏出一方手帕,“之前孙女听到偏方说,凤凰花和松针灰织成的绣帕,能保佑长寿。便摘了日出时最先开的凤凰花,晾晒了十日松针,绣成一方手帕。寓意花开树盛,青山不老。” “这凤凰花和松针都是府内常见之物吧。”许书瑶轻轻推了下面前的金丝碗,“手帕质地也粗陋,这也能送得出手?便是民间也不至于给自己亲祖母送这个,简直就像是随便捡的。” 顿时其他姐妹都笑了起来。 笑声刺耳,许明月一张脸被说得**滚烫。 许棋华道:“前几年还晓得送长寿金锁呢,怎的越来越敷衍了。” 许明月:“不是。这是我——” 许老夫人瞪了许明月一眼:“好了。” 许明月不敢再说话。陈婉兰是农家女,投奔来的,自然没什么银子,府内俸禄又总是不稳定。 她们初来乍到,自然也是想亲近祖母的。 去年,陈婉兰甚至提前一年准备熬夜做绣活攒银子送了个金长命锁。 可过了几日,许明月就看到这锁出现在祖母身侧大丫鬟凤桃的身上。 现如今陈婉兰身体越来越不好,许明月不许她熬夜做绣活了。 她总想,自己也是祖母的孙女,礼物是否贵重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心意。 这凤凰花是她亲自摘的一点点花蕊,松针灰是她一点点烧好晾晒的,对着太阳挑出杂质,刺激得她频频流泪,绣制时一点点粗糙都会来回重做,足足做了三个月。 也许祖母会知道她的心意呢。 可此时此刻,祖母只淡淡扫了眼:“嗯。坐下吧。” 许明月捧着绣帕慢慢地坐了下来,连凤桃都没过来接这东西。 许书瑶轻哼:“小家小户的气!” 祖母也没应声,只提起筷子,神情不太愉悦似的:“用膳吧。” 接下来四位姐姐没有把任何注意力放到许明月身上,闲聊起来。 许琴露问:“对了。昨夜众妹妹可看到了太子殿下真容?” “都是隔着屏风,哪能看到?” 许明月倒是听说,昨夜爹爹为了接风洗尘,让四位姐姐都去了宴席。 “反倒不如丫鬟。丫鬟还看清了。” “听说太子确实英武不凡……” 听着她们闲聊,用过膳,许明月从祖母院落中离去。 其他四个姐姐留下来继续陪祖母谈天,直到晚上正式的寿宴。 唯独许明月不能参加,只能被恩赐陪祖母吃顿中膳,毕竟她见不得光。 许明月一路低头往前走,直到面前出现一栋宅院——静竹苑。 她愣了愣,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大概是下意识地不想回到海棠苑面对陈婉兰——陈婉兰必然是要问今日午膳如何的。 之前这里没人住,她反而能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喵喵也是在这里发现的。 院落此刻已挂上了两盏灯笼,生锈的铜锁也拆掉换了新的,有人住了。 门开,那日跟她说话的护卫出来,他已换上一身府内的家丁服,乍一看就跟内仆无异。 “许五姑娘,又来找猫吗?”他问。 “不是。只是不小心走到了这里。叨扰。” 她正要离去。 “喵。”大概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喵喵走到了空旷的院落中。 然而就在此时,猫忽地弓起背,支起前腿,蹲坐着,喉头发出一下一下类似于呕吐的抽气声。 “怎么回事?”许明月连忙跑了进去。 那个护卫也是眉头一皱,迅疾转身进院,像是在禀告什么。 许明月半蹲在猫地身侧,因猫猫弓背竖起防御姿态又很不舒服似的,她不敢触碰。 这时,一阵冷香被穿过竹林的风忽然传递到鼻尖,紧接着白衣衣角随着一双黑靴翻飞,停留在她的眼角余光中。 许明月抬头,正是那位白衣蒙眼的九皇子。 今日他好像换了身新衣服,比昨日更白,墨发披散,只在脑后系着一根白束带。 近距离仰视,他背对着日光,只显得面如冠玉,五官清俊,气质幽冷,简直宛如谪仙降临般。 许明月的心猛地跳了下,不敢再看。 扭头去关注喵喵。 九皇子已被人扶着走到她身侧,冷声吩咐:“去叫御医来。” 话音刚落的片刻,便有人从另一间厢房,背着药箱连忙过来查验,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过来。 御医要查看。 ……自己占着位置,许明月连忙起身让开了。 她站在旁边观察着喵喵的情况,又不由得诧异:这位皇子居然会让御医来医治一只野猫? 喵喵换了几次抽气,呕呕呕……忽地一口吐出许多黄水和残渣出来。 御医捡了棵小树枝拨了拨呕吐物的内容:“还好。仅是一些未消化的食物和毛发。” 许明月问:“它怎么了?” “应只是舔多了毛,堵塞肠胃这才呕吐出来。状况倒是甚好。”御医抓着猫,还给它看了看眼睛、鼻子和嘴巴。 许明月诧异,喵喵虽挣扎却没有极端恐惧的动作,像是跟他们熟了似的。 “怕是之前喂食喂得太多了。”御医看向九皇子。 九皇子点了点头。 许明月联想到昨夜喵喵圆滚滚的肚子,原来不是去厨房偷吃了,而是…… 九皇子抬头:“姑娘不用担心,这猫应该没事。先放在我这边观望几日。” 许明月连忙行礼:“多谢殿下。” 九皇子颔首,没再说话。 被人扶回房间。 他位于主屋,门开着,许明月视线跟着他的背,大胆地偷看了眼。 之前屋内荒废,她也进去过。 好似没把他宫内一些摆设带过来,跟之前无甚区别,十分简陋。 除了……墙上挂着的各色乐器。 琵琶,古筝,箜篌,笛子,竹箫之类应有尽有。 许明月冷不丁想到翠竹说他“不通诗书,只喜弹琴弄笛”。 第3章 府内来了贵人(3) 府内来了个贵人(3) 夜凉如水,许明月再次趴在窗口。等喵喵晚上来吃东西等习惯了。没那么快睡着。 喵喵今晚没来。许明月忽地想起什么,趁着月光悄悄地摸黑出去,前往院内的私灶。 每个院子都会有私灶,多是珍馐玉食的味道。海棠苑的私灶走进去,却是股浓重的药味。 许明月从灶台摸出火折子,拧开盖帽,吹亮,点燃放置在灶台上燃到一半的蜡烛。 烛火和月光,一块儿照得屋内亮亮堂堂。 许明月一点点捋起袖口,系上围裙。 从厨房的橱柜中拎出面粉袋,倒了些进盆中。 再去门口的水缸,先净手,用瓢勺装了水过来,仔细地倒进面粉里面。 勺子放置一旁,开始和面。 铛铛铛,盆地摩擦着台面的声音。 月光渐渐升上中空,照亮整个院落。 次日上午,许明月提着食盒站在静竹苑的大门口,右手握住铜环,敲动两声:“有人吗?” 门很快开了,仍然是上次那个护卫。 “许五姑娘。” “你们殿下在吗?” “在。姑娘找我们殿下何事?” 许明月抿抿唇:“能否让我见见你们殿下?” 护卫像是扫视她一圈,提醒道:“稍等。” 像是进去禀报了,不到片刻,他从主屋出来,伸手:“九皇子殿下有请。” 果然是九皇子。 许明月提裙拎着饭盒走进去。 穿过院中,进入主屋。 一进去,幽香乘着风袭来。 门口跟窗外正通着,窗外是开得正好的玉兰花,凉风吹拂进来,席卷整个屋内。 太傅府院墙外都种玉兰,海棠苑那边也有。 只不过平日里闻到的玉兰花是浓郁的暖香。 而此刻,或许是因上午的风是清凉舒爽的; 又或者因为屋内正中央的那个人—— 静竹院摆设偏旧,漆都是古木似的黑色,早没了光亮,反而显出一种年深日久幽静的沉静质感。 而所有沉沉的黑色中坐着一抹清冷的白。 这抹白让整个屋内都有股轻浅的凉意。 九皇子盘腿坐在堂中,面前放着一把类似于黑檀木的长琴。 手指轻轻地抚在琴上,像是听见许明月走进来,偏过头。 即便他的眼睛被白绫蒙着,压根看不见她。 许明月每次这样被他“看着”心中还是有种微妙的紧张感。 “许五姑娘。” 跟那个护卫喊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声音也像是某种低沉的琴音。 “叨扰了。”许明月低声,小心地将饭盒放置在他的案桌边:“昨日你救了喵喵,所以我做了些糕点答谢你。” 知道他看不见,许明月说道:“总共两盘。一盘是马蹄糕,另一盘是榛子糕。马蹄糕偏甜,榛子糕淡一些,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口味?” “谢谢许五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许明月听他语气淡淡的,但是不太感兴趣。 也是。 虽然他不受待见,但自小长在宫内,估摸着珍馐海味也是吃过的,怎么会看上这么普通的两盘糕点? “九殿下。这次我来,不仅是为了道谢,还有个不情之请。”许明月心中颇为忐忑,他们见过才几面,实属冒犯。 “许五姑娘请说。” 九殿下虽然气质冷淡,可他每次说话都客客气气,令她猜想他并不难亲近。 “殿下会弹琵琶吗?” “为何问我这个?” “是这样。我听府内下人说,”许明月挪过蒲团,干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殿下擅长音律。故而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殿下能教我弹奏。” 九殿下像是静静望了她一段时间:“哦,府中人盛传我擅长音律?” “不是……”许明月猛然抬起头,一时却不知如何解释。 糟糕,他会不会府里面人在擅自讨论他啊? 谁知,九殿下手指拂过琴弦。 “我确实只对音律感兴趣,不通诗书。” 许明月望着九皇子的脸。 要是平常男子,她可不会这样直视的,可因为他瞎了,她反而没了那份顾忌…… 是。如今盛国确实都以饱读诗书为荣,尤其是贵族子弟,无论男女,若是不通诗书是要被嘲笑的。 “可是,能精通音律也很厉害啊。”许明月虽然没听见九殿下具体弹奏如何。 她的视线低垂,落在他按在琴弦如同修竹般的双手上。 “我认为一个人能够做成一件事就很厉害啦。人与人本来天资就不同,能够有一件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足矣。” 九殿下隔着白绫像是凝视她片刻:“许五小姐为何会找我教琵琶,府内不应有教习先生么?” 许明月静默了会儿:“是。不过后来离去了。我学得不大好。” “那为何认为我一定能教好呢?许五小姐并没有听过我弹奏。” 九殿下在琴弦上从左至右抚摸过去,“不知府内传言如何。但我毕竟是男子,许五小姐不应跟我过分亲近才是。再者,即便我是皇子,也只是个毫无能力、不受器重的皇子。”他手指轻勾琴弦,“怕是给不了太傅之女应该有的荣宠。” 许明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顿时一股热意从脖颈直接窜到脸颊,烧得她双脸通红。 他以为她是故意来接近他,想要……想要……不是,她压根没有这种想法…… 许明月腾地站起身,大腿撞到了案几角。 九皇子听见动静抬起头。 “是我未思虑周全,唐突了,还请殿下莫要在意。”许明月顾不上疼痛,急匆匆行礼,“告辞。” 说罢,她转身快步小跑离去。 没注意到九皇子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身后 。 直到走出整个静竹苑,走到竹林边小路,许明月脸上的热意还未消退。 ……真是羞死人了。 是啊,她才跟九皇子见过几面,就自顾自地认为他们熟悉了。 竟然还提出了“教琴”这个唐突的请求,这在九皇子看来,已经很像是她要蓄意接近他了。 她这么会……这么不知分寸? 许明月懊恼着,不知不觉走过了自己所居住的海棠苑地界。 前面假山道中,迎面前来两个人。 她当即停靠路边,等为首那人快近前时,行礼:“父亲。” “嗯。”许儒只淡淡应了下,视线没有多分过来半秒,只顾着叮嘱身后的许琴露,“太子殿下也擅长弹奏,待会儿我找他议事,你以琴伴奏。” “是。父亲。” 许琴露的这声“父亲”,便更顺畅更亲近更理所当然。 她今日着了件鹅黄绣花袄子,那颜色极是娇嫩,衬得肌肤如雪。 首饰不繁复,一支素银簪子斜插鬓边,一对珍珠耳坠轻晃。 她怀中抱着焦尾琴,面上蒙着的鹅黄轻纱——那纱极薄,随风轻漾,隐约可见其下姣好的轮廓,偏又看不真切,有股若隐若现朦胧韵致。 许明月默默地盯了好一阵许儒褐色云纹锦袍的背影。 他身姿挺拔如松。 虽已年过四十,却仍透着几分清雅风骨,举手投足间尽是儒士的从容气度。跟初见时差不多。 入府七年,她见他的次数,统共不过二十回。 许明月默默地掉头走回去。 苑内还是一股新鲜的药味,翠竹总是露天煮药。 她走回自己位于西侧的卧房,拿起靠在床尾的琵琶,轻轻地拨动琴弦。 琴弦微颤,铮然一声清响。 “娘,既然姐姐们学的是琴棋书画,那我学琵琶好不好?”那年刚被认回府时,她仰着脸问。 那时的许家宅院在她眼里富贵威严,姐姐们执笔抚琴的模样更叫她看得移不开眼,“这样……我就能和姐姐们一道了。” 陈婉兰坐在藤椅上含笑点头。 她的咳疾还未这般重,甚至亲自攒钱替女儿买了把梨木琵琶,又难得地去求了父亲。 府里本就有教习娘子,多教一个原不算什么。 然而,她入学堂第一天—— “就这破琴也配进学堂?连洒扫丫鬟弹的都比这强些。” “林先生若教这样的学生,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特意挑了琵琶来学,莫不是想与我们琴棋书画平起平坐?”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也配......” 姐姐们纷纷说着。 许琴露没说,很有闺秀之气地坐在长琴之前,唇角勾笑,一派安然观戏。 许明月惶然望向端坐堂前的林先生。 那位京城闻名的女先生红唇微张,只淡淡道:“我林某人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你已八岁却全无根基,今日且站着听。若七日学不会这支《清平调》,往后也不必来了。” 指尖蓦地一疼,琴音戛然而止。 许明月左手扶着琵琶,右手从枕下抽出那本《琵琶曲谱》。 泛黄的封皮早已翻烂,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她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音律,极轻地叹了口气。 七日内她没有学会《清平调》。 这么多年,纵使将曲谱翻烂了,也没有真正地学会琵琶。 第4章 府内来了贵人(4) 府内来了个贵人(4) 接下来几日,许明月没有再去找九皇子。 时不时偶尔站在窗口看花树。 春日来临,花又开了。 清晨,喵喵跳上窗棱,轻微地“嗒”,倒不像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几日不见,你胖了不少。”许明月摸了摸它,毛发顺滑,精神不少,“九皇子那里伙食很好吧?晚上都不来吃了呢。” 喵喵嗷呜一声,脑袋蹭她的手心。 许明月每日还挺闲的,无非就是种种花,逗逗猫,偶尔做些糕点。不像几个姐姐,每日就要学那么多诗书规矩。 自从林先生跟父亲说她“愚笨不堪”后,父亲就没让她去学堂了,时至如今许明月都记得父亲脸上那股羞愧难当、恼怒不已的神情。 视野忽然阴暗。 许明月抬头,远处天边正庞然翻滚乌云,天阴阴欲雨的架势,看样子还不是小雨。 喵喵从窗口跳入,钻进了床底下。 许明月连忙走到院子里收衣服和搬花。 紫茄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跑出来:“姑娘我来。” 海棠苑本来有三个丫鬟。 前几年有个被调走就没回来过,管家好像都忘了这事。 现如今剩下了大丫鬟翠竹,她统管一切事务。 陈婉兰病重,身边总是需要人,翠竹全力服侍她去了。 剩下的是粗使丫鬟紫茄,负责洗衣洒扫等粗活。 黑云翻滚,如同千军万马间顷刻袭来。 紫茄说:“这雨估计不小。” 许明月点点头,将最后一盆花放进柴房中后,盯着被染黑大半片的天空,冷不丁想起什么,视线又朝静竹苑瞧了一眼。 回到房内关上窗户,坐在床边。 耳听着闷雷声阵阵传来。 犹豫片刻,她起身,从门口边摸出一把竹伞。 “姑娘,你去哪?”紫茄连忙问。 “出去会儿。” 雨还未下,她没打伞,只是牵着裙角,急匆匆小跑向的静竹苑,到了之后小口喘匀气,平复心神,敲门。 仍是那个护卫。 没等对方开口,许明月开门见山:“主屋瓦片丢了些,会漏雨,墙上也会漏水。赶紧瓦片补上吧。不然把乐器和家具淋坏了可不好。” 话音刚落,嘭一声,只见白光犹如一把大刀,猛然劈进竹林。 吓得许明月浑身一缩。 “多谢姑娘提醒,我这就去禀告殿下。” “嗯。” 顷刻间,已有几滴雨砸下来。 许明月撑起伞。 那护卫看向竹林小道,从海棠苑到静竹苑有段距离:“姑娘要不要在这避会儿雨?” “不用。”许明月抿唇。 她之所以踌躇要不要来,便是怕那位九皇子再次认为她别有用心。 “这竹林太茂密,加之电闪雷鸣,姑娘行走不甚安全。之前宫内便有人在树下躲雨被劈死的。” 许明月仍然摇摇头:“还是不了。我娘还在等我回去。我若不回去她会担心的。漏雨之处在东南角和西南角,仔细看应该能看到。雨马上下大了,我先走了。” 不等他回答,许明月提起裙角,撑起竹伞急匆匆跑回去。 护卫凝视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才关上院门。 不到半盏茶功夫,雨便下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好在许明月回来得快,没怎么被淋到。 翠竹从陈婉兰房间端着汤药出来:“姑娘,怎么刚回来?” “出去走了走。”许明月勾掉一抹打在脸上的发缕,“我娘呢。” “睡下了。” 许明月往旁边放下竹伞,透过翠竹预留的门缝隙看屋内。 屋内关上窗户了。 陈婉兰的脸半隐在床头昏暗间,像是入睡。 这段时间她总是昏昏沉沉的,始终不见好转。 许明月拎起竹伞,回到屋内。 暴雨倾盆,雨声阵阵,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很久没有体会如此大的雨了。 皇城天气干燥,雨很少。 不像她幼时在襄州,逢春季节总有暴雨,那时候她还住在农庄,暴雨时分总要随邻里一块儿去收稻谷和晾菜。 直到过了中午,雨才停下来。 天空彻底被清洗一番,太阳重新出现,洒落满整个庭院,整个屋内又从昏暗变为透亮。 雨后的庭院有种植物汁水被揉碎的汁液气息,许明月将那些花盆又一一端出来。 稍后,她从屋内抱起琵琶悄悄溜出门。 海棠苑和静竹苑中间有片草地,中间只有一颗大石头,是之前家丁搬运假山到前院遗漏的,也没人收拾。 许明月靠坐在石头上,小小地曲起一条腿,抱起琵琶,歪头,手指缓缓地弹奏。 陈婉兰总要睡觉,她怕打扰她。 最重要的是,许明月也不想她知道,自己还在练琵琶。 竹林围绕,清风徐来。 带着雨后湿润的草木和泥土气息。 许明月手指快速划过琴弦,前面还很顺畅,忽地—— 卡断了。 再调整。 总觉得跟记忆中林先生的弹奏不一样。 可具体该怎么弹对,又不是很确信。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不知道该怎么弹对。 可弹错了的感觉有很明确。 一首曲子弹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影子砸在她面前,许明月心一惊。 还以为被翠竹发现—— 正是那护卫。 是啊,他们也已经搬过来了,难道是吵到他们了吗? 许明月正想着。 护卫站在她面前说:“许五姑娘,殿下让我来问您一件事。您为何要选殿下当您的师傅,毕竟您从未听过他的弹奏。” 许明月怔了怔:“九殿下出来了?” “正好出来散步。”护卫回答,“听了有一阵了。” 许明月瞬间羞赧,她知道自己弹得不好。 “我是觉得他弹得很好。毕竟他房中有那么多乐器,既然会这么多乐器,应该是弹得很好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还有,众人都传他喜欢音律,喜欢应该也会擅长。” 护卫点头离去。 许明月视线跟向护卫离去的方向,看尽了竹林里面。 当然,看不到九殿下的身影。 不知离得多远。 她抱紧琵琶屏息等待。 过不久,护卫再次过来说道:“殿下说。传言不可信。希望姑娘不要轻信。” 说罢,转身离开。 就这样?许明月愣了愣。 林间凉风吹来新鲜气息。 脑海中乱乱的,也不明白九殿下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可她向来不擅长想那么多,只有个冲动的直觉。 许明月猛然从石头上抱着琵琶起身,追向护卫离开的方向。 也许是听到脚步声。 被护卫扶着的九殿下停住脚步,转过身。 青石小道是一块一块拼接成的曲形,连带着竹林边缘亦是弯弯绕绕。 九殿下的白衣身影掩映在无数青竹中间,如同一抹淡影。 许明月没有再上前,而是停下来。 “殿下问我为何会想要拜殿下为师?想必刚刚殿下也听出了,我水平很差,只靠自己摸索,所以我想任何一个会弹奏的人都能够教我。” “嗯。”九殿下应了一下。 许明月应该羞愧的,可她顾不上了。 “还有就是——”她想要解释清楚,“因为殿下看不见我。” 九殿下微微挑眉,像是疑惑。 “我从小学得不好,就很怕先生,先生总会打我手心,或者让我罚站。”还伴随着众姐妹们的嘲笑声,许明月没说出来,“总是不敢面对先生。而殿下、殿下……” “我正好瞎了?” 许明月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白地说出口,脸一热,但若说“不是这个原因”就很虚伪,只好非常低声地说:“因为殿下人很好,好像不会骂我的样子……”许明月抱紧琵琶,认真地说,“我对殿下绝对、绝对没有非分之想的。” 九殿下白衣被风吹动,静静地。 隔了会儿,许明月又忽然反应过来。 自己的意思是说殿下瞎了正好教自己吗? 怎么拔出萝卜带出泥,每解释一桩就扯出新的问题? 许明月抬头:“殿下很好,就算瞎了也比很多人好。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残缺,只是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而已。” 她鼓足勇气。 “殿下是个好人。虽然这世道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但是我会希望殿下得到好报。” 说完,她再次抱紧琵琶,脸颊低垂,双颊犹如火烧。 糟糕,自己在说什么啊,好人有好报都出来了。 “你根本不认识我,怎么断定我是个好人?”九殿下说。 许明月心道:你都让御医救猫,难道还不是好人吗? 可九殿下像是静默片刻,又道: “罢了。白日里我教不了你,惹人闲谈。你若是有心,可以晚上来。” 真的吗?许明月不敢置信,这是收下她了? 九殿下清淡的声音继续传来:“只不过我教学亦没那么清闲,不会因你基础差便放松,且每日教授至少一个时辰,你需得做好勤学苦练准备。能做到吗?” “能。我今晚就可以来吗?”许明月屏住呼吸。 “可以。” “太好了,谢谢殿下!殿下真是观世音菩萨转世!” 九殿下沉默了片刻,这才让护卫扶他回去。 第5章 府内来了贵人(5) 府内来了贵人(5) 是夜。 许明月抱着琵琶如约前来。 主屋每回来总是门窗大开着,十分通畅。 好似九殿下不太喜欢关在里面。 “殿下。”许明月入内,低头行礼。 “你会调弦么?”九殿下坐在案几侧,开门见山。 许明月轻声:“会一点点。” 他做出伸手的姿势。 许明月愣了愣,才意识到是要琵琶。 她双手捧着递过去。 九殿下接过,抱在怀中,顷刻,他眉头一皱: “这是幼童的梨花木琵琶吧?你怎能连琵琶趁不趁手都不知道?” “我只有这一把琵琶。需要买把新的吗?” 九殿下顿默两秒,唤道:“甲。” 许明月心道:还有人叫这名字吗? 竟是之前那名护卫。 “去把墙上的青鸾尾柱琵琶拿下来。” 护卫甲领命而去,端起墙上的琵琶,递给九殿下。 九殿下试音片刻,递给许明月:“你试试调音。” 许明月接过。 忐忑。 这琵琶一听名字就价值不菲。 轻盈却不“轻薄”,尾巴有青鸾尾羽装饰,声音清冷透彻,她不敢大动手,只略略调整琴弦。 “好了么。”容修等了一阵,听她没动静问。 “好了。” 九殿下再次伸手,许明月递过去琵琶。 他弹奏了下,眉头微皱。 修长的食指勾动宫弦,发出沉闷的浊音:“你仔细看我如何调试。” “嗯嗯。”许明月紧紧盯着。 “这根太松。”九殿下说着,右手握住弦轴缓缓转动,左手不时拨弦试音,直到发出清越的“咚“声才停手。 “商弦又太紧。”他拇指按住二弦一拨,弦音尖锐刺耳。 只见他两指捏住弦轴反向微调,同时不断轻弹琴弦,待音色转为圆润方罢。 “看明白了吗?调音时要耳听、手稳,弦轴每次只转一点点。”示范性地将角弦拧松又调回,“就像这样,宁可多调几次,也不能一次转太多。” 最后他五指轮拂过琴弦,清泠的乐音如珠落玉盘。 “看明白了。”许明月大喜,“原来是这样。跟书上教的一样。” “你是从书上学的?” “差不多。”许明月羞赧,林先生没怎么教她,只让她看曲谱。 “殿下,我可否试试。” “记住,五声音阶各弦要相互应和,调好一根后,要以它为基准调其他的。”九殿下再叮嘱后,再将琵琶递给许明月。 许明月指尖轻拨琴弦,琵琶声如珠落玉盘,泠泠清响。 她眸中一亮,惊喜道:“真的,音色比先前清透许多。” 她忍不住弹了又弹。 从没听过如此干净透彻的琵琶音,指腹抚过琴身,木质温润如玉,隐隐透出一缕沉静的暖香。 这真是上好的琵琶啊。 “你为何喜欢琵琶?”九殿下坐在案几附近问。 许明月指尖一顿,声音轻却清晰:“因为它很……活。” 她微微偏头,斟酌词句:“琴弦一颤,音便跳出来,快得来不及想。像小雨又像小青蛙在跳,弹奏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弹奏时也非常好看,有时我觉得手指更像是琴弦。” “是么。很新的比喻。” 太粗俗了是吗?许明月低头,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琴身:“我不擅诗书,说不好。” 话一出口,她忽然想起——九殿下也有个“不通文墨”的名声在外。自己这话,倒像是故意戳他痛处似的。 她悄悄抬眼,想从他神情里瞧出些端倪。 “你看我做什么?” 咦,他不是瞎了吗?这也能看出来。 “说说你之前在学堂如何学的?”九殿下继续问。 如何学的啊。许明月抱住琵琶:“林先生就是先给了我一本乐谱,让我背下来。” “基础弹奏也没教么?” “没。”许明月挠挠脸,“但是我几个姐姐都会。所以我想,这也许是光看就能看明白的。” “没有人能光看就能看明白。尤其是弹奏,必须要亲自教才可。” “……”许明月停了一阵,“可是几个姐姐林先生没教都能学会。” “那只能证明她们提前学过。”九殿下很平静地说。 许明月手指尖按着琴弦。 琴弦紧绷,往上弹着她的指腹。 九殿下大概是听她沉默久了:“怎么?” 许明月垂下长睫,轻声:“没。” 原来是几个姐姐提前学过。 她一直以为……是她太笨了来着。 以至于林先生跟父亲说她“愚笨不堪”时,她简直不敢去看父亲,羞愤欲绝。 那时她想,她一定让父亲很失望吧。 因为失望才没有再关注过她。 九殿下道:“世上没那么多天才,也没那么多愚笨之人。” 许明月轻轻点头,“是啊。” 怎的这么一个简单道理,她现在才想明白?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轻轻挑着琴弦。 “《清平调》?上手太难了。先从简单的曲谱学起。” “殿下是用几天学会了《清平调》?”许明月好奇。 “若是有基础,一天便可融会贯通;若是没有基础,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流畅弹奏。懂了么?” “懂了。”许明月抿住唇角笑意。 所以七天没能学会《清平调》,也不一定是她的问题。她只是基础不好,慢慢打牢基础就好啦。 许明月逐渐地有信心了。 “你可有《乐府要录》?” “没有。” 九殿下又唤道:“甲。拿出《乐府要录》给她,第二行第七本。” 许明月咋舌:连具体位置都记得么。 扭过头。 果然那护卫从第二行第七本抽出一本书。 蓝皮的《乐府要录》递到她面前。 九殿下道:“你先按这上面,从最基础曲谱弹奏。” 许明月翻了下:“这倒跟我买的《琵琶曲谱》差不多。” “那就好。你先练习基础谱。”九殿下双手放在腿上,“有问题处我自会指出。” “铮——”第一个音有些发颤,许明月咬了咬下唇,偷眼去瞧坐在对面的九殿下。 他依旧保持着双手轻放在膝上的姿势,眉目如画,神色宁静,仿佛一尊玉雕的神像。 见他没有不悦之色,许明月定了定神,指尖渐稳。 弦音如珠落玉盘,一段泛音过后,她开始弹奏主旋律。自学多日,这段曲子她已能流畅弹下。 “手指太僵。”九殿下轻声道,“琵琶如人,你紧张,它便紧张。放松些。” “好。” 许明月之前都是自己对着琵琶曲谱练习,是好是坏也不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教她,哪里好哪里坏,比她一个人学有意思多了。 不知不觉月亮升到中空。 名叫甲的护卫都来换了两道烛火。 九殿下道:“时间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许明月点点头,她没有困意,就是怕影响九殿下休息。 “琵琶放哪里?”她问。 “你带回去。这琵琶赠予你。” 许明月诧异,连忙拒绝:“这琵琶太贵重了……” “我已许久不弹了。更何况你练习需要一把趁手的琵琶。若是用那幼童的,你永远学不会。你既然拜我做师傅,便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他说得风轻云淡,许明月定坐在桌边,心中一热。 殿下真好。 这是除了她娘和翠竹外,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 许明月放下琵琶,走到九殿下面前,掀开裙角跪下:“多谢殿下。明月无以为报,先向殿下叩拜三下,谢殿下栽培之恩。” 拜完三拜后,许明月直起身:“殿下,有什么想要的么,或吃的玩的。明月没什么能力,但若是殿下有想要的,必当尽绵薄之力。” 她诚恳地说。 月光如水,九殿下轻轻道:“我想要的你给不起,所以不用了。” 给不起?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么?许明月心道。 “起来吧。你好好练习即可。” “好。徒弟一定会努力的。”许明月没忍住笑起来,她走过去珍重地抱起琵琶,仔细地在怀里放妥,“那师傅,我就先走了。师傅也要早点休息!” 见九殿下颔首,许明月这才走到屋外。 明月当头,无星无云,光芒撒遍整个院落。 虫鸣声像郁郁葱葱的丛林。 她转过头。 九殿下独坐在案桌边,蒙着白绫,周身一片寂静。 衣服雪白,像是微微发光一样。 身后的窗口黑漆漆的,看不见白玉兰花了,只能感觉到风从那里幽幽地吹进来。 烛火闪烁,风拂过九殿下的白衣,再拂向她。 ……会有什么是殿下想要的呢? 许明月看了一阵,这才抱着琵琶离去。 “许五月姑娘,给。”护卫甲给了她一盏灯笼。 “多谢。”许明月接过。 提着灯笼离开静竹苑。 竹林幽静,时不时两声鸟叫,却一点也不可怕。 她抬头看向夜空。 明月为路引,一路在前。 ……也许是太开心了吧,开心到夜里的空气都仿佛香甜。 毫无睡意。 许明月走到之前练习琵琶的巨石处,将灯笼放置在一边,坐在石块上,继续抱着琵琶练习。 决计不能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