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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厢内部一片死寂。
柔和的光线从四壁和顶部均匀地散发出来,照亮了彼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K-0782靠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未涌上,一个未解的现实立刻击中了他。
没有按钮。轿厢内壁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控制面板,没有任何楼层标识,没有任何开关。
“这……怎么动?”K-0782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茫然。
L-1814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轿厢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内壁上方。那里,有一个与禁地入口处相似的、极其细微的圆形凹陷。
“那里!”L-1814指着那个点,“最高权限!顶层!”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K-0782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再次抬起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将自己的右耳,靠近那个微小的识别点。即将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表面时,他动作顿住了。一个冰冷的问题,如同电梯井里刮起的寒风,瞬间冻结了他的动作。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的L-1814。
光线明亮,L-1814脸上沾染的灰尘和汗迹清晰可见,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深灰色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K-0782从未见过的光芒——希冀、疯狂、恐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秘密。
“L-1814,”K-0782声音干涩,“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H-4258的炫耀?L-1814的观察和推理?这解释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精准找到识别点、对“顶层”的确信……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底层工人该知道的。
L-1814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迎上K-0782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的复杂光芒瞬间沉淀,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悲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现在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K-0782的心沉了下去。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L-1814工作时偶尔展现出的、远超普通工人的精密操作直觉;他对城市规则某些微妙漏洞近乎本能的规避;还有……他此刻眼中那洞悉一切却又充满绝望的悲哀。
电梯内一片死寂。
就算是在吃了药丸被强制隔离情感的从前,他也从没觉得离L-1814有那么远。
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那柔和的光线,此刻却显得无比冰冷。
K-0782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最终还是抓紧了耳垂,按向了那个冰冷的识别点。
嗡……
轻微的震动感从脚下传来。电梯,动了,向上,以一种从没感受过的、极其平滑的加速度,缓缓上升。
轿厢内壁的柔和光线似乎更加明亮了一些。没有楼层显示,没有声音提示,只有一种身体能感知到的、平稳而持续的移动。
时间在无声的上升中流逝。
K-0782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身体的每一处伤痛——指甲翻起的裂痛、手臂的麻痹、虎口的撕裂、肌肉的酸痛——都开始尖锐地宣告它们的存在。
他闭上眼,埃克西里姆底层那灰暗、冰冷、充满机油味和警报声的世界在脑海中翻腾。H-4258那张冰冷的脸,禁地中悬浮的巨物,还有L-1814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哀……
电梯的移动感开始减弱。轻微的失重感传来,预示着即将到达。
K-0782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睁开眼,站直身体。L-1814也绷紧了身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警惕,紧紧盯着那扇光滑的、即将开启的门。
轻微的机械传动声响起。
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瞬间,汹涌而来的光线淹没了他们。
不是电梯内部那种柔和均匀的光,而是……阳光!真正的、自然的、带着温度的、明亮的阳光!它如此强烈,如此温暖,如此陌生,刺得K-0782和L-1814同时眯起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埃克西里姆从未有过的气息。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某种……草木的芬芳?还有隐隐约约的、欢快的、属于生命的声音?
K-0782用手遮挡着刺目的阳光,努力适应着光线,向外看去。
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撞入眼帘。
蓝天!真正的、辽阔的、如同最纯净蓝宝石般的天空!不再是埃克西里姆灰白的底色,而是纯蓝的,上面漂浮着大朵大朵、蓬松洁白的云彩。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温暖而明亮。
绿色!无边无际的、充满生机的绿色!那是……草?树?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树木拔地而起,浓密的树冠在阳光下闪烁着深浅不一的绿意。柔软的、如同地毯般的绿色植物覆盖着地面,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色彩缤纷的花朵。
远处,是……建筑?但和埃克西里姆冰冷、巨大、单调的金属方块截然不同!那些建筑线条流畅优美,材质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像是某种温润的玉石或洁白的石材。它们掩映在绿树之间,错落有致,如同生长在自然中的一部分。
近处,一条整洁的小径蜿蜒穿过草地,通向一座喷泉。晶莹的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水花溅落的声音清脆悦耳。
K-0782和L-1814呆立在电梯门口,如同两尊被风化的石像。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极限,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关于埃克西里姆的概念、关于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颠覆。
这时,一个清脆的、带着无尽好奇和纯真的童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震撼的寂静:
“爸爸!爸爸!你快看呀!”声音充满了兴奋和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那两个旧型号的人造人!他们活了!他们从下面跑上来了呀!”
注:“埃克西里姆”,exilium,拉丁语中流放之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