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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压抑的沉默和加倍药效制造的冰冷麻木中缓慢爬行。K-0782变得更加寡言,像一块移动的、精密的金属。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L-1814,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元晶装载的精密操作中,试图用高强度的劳动彻底榨干自己,让那点不该有的“污染”无处容身。指关节的伤口结了痂,洗手台边缘那个微小的凹陷也被他用一点废弃的密封胶偷偷填补掩盖,但那片冰冷的恐惧和暴露的“内里”带来的冲击,如同黑暗里挥之不去的视线,始终盘踞在心底最深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居住单元里弥漫着食物膏剂加热后散发出的、千篇一律的合成淀粉气味。K-0782刚完成强制性的身体清洁程序,坐在自己床边,用一块布机械地擦拭着工作靴上凝固的红晶粉尘。L-1814坐在桌边,面前的水杯空了,他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那个空杯。
房间里只有布摩擦皮革和杯底偶尔触碰桌面的细微声响。
“K-0782。”L-1814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K-0782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作为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主管H-4258,”L-1814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今天找我谈话了。”
K-0782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H-4258,这个编号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城市中层管理者之一,负责他们这个庞大的工业区块。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冰冷、高效,对规则有着病态的执着,更有着对某些“特定个体”超出常规的“关注”。
“他说,”L-1814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单纯地陈述,“我的居住单元评估报告显示‘效率波动’。他认为,一个更‘稳定’的居住环境对我……对生产有益。”
L-1814的目光似乎落在空杯子上,又似乎穿透了杯子,落在虚空中。“他提出,希望我能搬去他的私人备用单元。”
搬走?
如子弹般的两个字精准地射穿了K-0782勉强维持的、由药效构筑的冰封外壳。死寂和僵硬瞬间席卷了全身,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那双因疲惫而略显涣散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L-1814那张依旧缺乏表情的脸上。
搬走?L-1814?
他好像看到被他砸到地上的红色元晶,外壳破碎,鲜血般的液体流出,缓慢而致命地渗透进冰冷金属外壳下的意识核心,那样缓慢蔓延的、令人窒息的理解。
他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夺走”,因为在埃克西里姆,编号工人没有所谓的个人私有,他不曾有一刻对这个概念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H-4258要夺走L-1814?不是简单的物理移动,而是要将这个房间里唯一恒定的存在、这个灰色世界中他唯一熟悉的坐标……彻底抹去?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所有被强行压制的、混乱的、灼热的东西——清晨那抹挥之不去的身体轮廓、加倍药效也无法驱散的影像、指骨砸在金属上暴露的“内里”带来的恐惧、日复一日积累的压抑和绝望——在这一刻,被“搬走”这个冰冷的指令彻底点燃。
H-4258!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他们命运的冰冷符号!他要夺走L-1814?夺走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存在?夺走……他混乱世界中仅剩的一点……什么?凭什么?K-0782无法定义,但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致命,像有人要生生剜走他身体的一部分!
一股狂暴的、原始的、完全陌生的力量,如同失控的熔岩,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双倍的蓝色药丸?冰冷的程序?埃克西里姆的铁律?在这一刻统统灰飞烟灭!
K-0782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金属床铺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奇异扭曲的闷响。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深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一步就跨过了两人之间那咫尺的距离。
L-1814显然没预料到这种反应。他抬起头,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和……来不及掩饰的惊悸。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身体。
但K-0782的动作更快,他没有言语,没有思考,在那股狂暴力量的驱使下,他猛地张开双臂,像两块沉重的金属闸门,狠狠地、毫无缓冲地向前一合!
砰!
他抱住了L-1814。
不是温柔的拥抱,是禁锢,是攫取,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蛮力。他的手臂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地勒住L-1814的身体,力量之大,让L-1814胸腔里的空气都被瞬间挤压出去,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K-0782的头埋得很低,几乎抵在L-1814的肩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电流。混乱的、破碎的气息喷在L-1814的颈侧,滚烫而灼人。
L-1814的身体在最初的冲击后瞬间僵硬如铁,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他试图挣扎,但K-0782的力量大得惊人,那拥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非人的强度。他的手臂被牢牢禁锢在身体两侧,只能徒劳地绷紧。他深灰色的眼睛瞪大了,瞳孔深处映着墙角那点惨淡的指示灯微光,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冰冷的、刺骨的恐惧。这恐惧并非完全源于K-0782粗暴的拥抱本身,更像是一种对巨大灾难降临的直觉。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狭小的居住单元里,只剩下K-0782粗重混乱的喘息声,以及L-1814被勒紧后细微的、痛苦的吸气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然后,声音来了。
嘶……咔哒。
清晰无比,来自房间顶部角落。
K-0782身体一僵,勒紧的手臂有瞬间的松弛。L-1814趁机用力一挣,挣脱了那令人窒息的怀抱,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金属桌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
天花板上,那个原本处于休眠状态、只有一点微弱待机绿光的球形监控探头,此刻正缓缓转动着。它猩红色的光学镜头,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恶魔之眼,冰冷、精准、不带一丝感情地聚焦在他们身上,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失控的拥抱,那扭曲的表情,那挣扎的动作……全部忠实地记录、上传。
那一点猩红的光点,无声地闪烁着,像是死亡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