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鬼差走到殿门口,一路走马观花,赵世堂叹为观止。
阎王殿大的不成样子,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高二十七米,恢弘壮阔的重檐庑殿顶,外表漆金筑玉,顶上琉璃搭瓦下面楠木做柱,殿内殿外全部的金丝楠木柱加在一块多达七十二根,最细有牛头的手腕粗细,粗的生长时间有上千年,他和赵世堂手拉手或许才能合抱住。牛头说,这间阎王殿是新建起来的,外表专门仿照地上的太和殿建造。
太和殿是人间最大的木结构大殿,如果这个名字不够如雷贯耳,它还有个别称,名唤“金銮殿”。
没进殿之前赵世堂还不太在意,对这金銮殿的“金”没什么想法,只觉檐下斗拱雕梁画栋飞鸟走兽栩栩如生好看的紧,窗子镂空图案造型新奇雕刻亦是巧夺天工。
可一推开门走进去,他的眼珠子瞬间就震惊的要掉下来——地上严密的铺着一层厚厚的金砖,富贵的朴实无华。连撑着柱子的柱础外面都裹了一层金镶玉。头顶大殿正中的位置更是不必说了,其上直接用昆仑山地下深藏的黑玉雕篆了一条龙,盘升在头顶,以及其阴森的面孔和压迫的眼神,盯着踏进阎王殿的每一只生物。黑龙四周立柱间的梁枋上镂刻出上古十大恶鬼的形态,再用金银丝描边,黑曜石坠目,和田玉塑爪,显得那鬼又歹毒又富贵。
赵世堂望着这里的一切,金光灿灿的阎王殿使他忽地想起他沉睡的那个小土包。
那坐落京郊的一处墓园边上,想不清他为什么要埋在那里,那儿连个墓碑都没有。他能知道自己的名字还得多亏了阎王记性好,给他的信上写上了他叫赵世堂,不然他就是一只可怜的无名孤魂野鬼。不知来路,不知归处,没有宿命,和岸边夜幕下随风飘荡的磷火别无二致。
对比阎王这里的富丽堂皇,都是鬼处境却大相径庭,他不免想要叹气。
牛头看出他的心境来,安慰他道:“放心好了,这房子是阎王贷款修的,现在尾款还没给修建的那些鬼们结呢。”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能看见阎王的办公桌,牛头戳了戳他,“看吧,就说阎王爷最近没钱了。以前他都让值班的鬼差给他带星巴克的,现在可只能喝幸运咖了。”
牛头说出的两个名字赵世堂哪个都没喝过,他问:“都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过。”
牛头道:“就是咖啡,提神用的,喝了不困。”牛头见赵世堂似乎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提神,他补充了一句,“等你有了工作就知道了。”
如他所愿,赵世堂的工作很快就来了。
他们来到阎王的办公桌前,微微欠身行礼。
宋清微笑着站起身,和牛头打了声招呼,便绕过办公桌和尚不明所以的赵世堂拥抱了一下,像重逢的故友,他轻声说:“好久不见,世堂。”
赵世堂愣住了,他检索自己的记忆,丝毫回想不起自己还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阎王笑了笑,“哦,我忘记你失忆了。”他并不计较赵世堂没回应他的尴尬,反而平和的说,“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清,是现任地府的阎王。”
不用他说介绍,赵世堂也知道他是阎王,他愣住只是因为单看着他的样子,觉得这样一只鬼竟是阎王很不可思议。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宋清的模样来。
只见他人肤白胜雪,唇红贝齿,眉眼若雨歇山青,黛眉杏眼,长发半披,面庞白净,脸上永远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常穿着一身粉色,袖口绣着蓝色牡丹的圆领袍。脖颈间系着一条青玉制成的蝴蝶掐丝包金璎珞,腰间挂着一双蓝田玉双鱼玉佩。
风神俊朗,翩翩公子。和民间有关阎王那凶神恶煞的画像一点不沾边。
一点也看不出他其实是乾隆年间的人。反观赵世堂,他那才叫像是个古董。才从土里刨出来,身上不定哪个地方还沾着坟墓里的污泥。黑风衣是从上次下葬时尸骨边的包裹里翻出来的,款式像民国款,过了这么多年没化成灰已是苍天保佑,遑论有没有过时。看了看容光焕发的阎王爷,他忍不住通过阎王桌上的镜子看自己。
只一眼,他就彻底怔忡。
眼底划过惊诧,泵出痴妄,他晃了眼失了神,呼吸都绷紧了放缓了,被自己的所见搅得天翻地覆——
天啊,他怎么会有一张如此英俊的脸!?
他完全被自己不被岁月所侵蚀的容貌深深摄住了心魄。
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竟是这样一只英俊的鬼,他震惊自己的浓眉大眼,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眉毛浓的像墨水,眼睛大的像宝石。鼻梁又高又挺好像个梯子,脸颊虽粗糙但不失男子的英雄气概,嘴唇虽薄但无比性感,还犹如吃了死耗子那般醉人的红。
一点都不比阎王差。
赤条条的鬼立刻就自信了,回了宋清的问候,他将对方给的信还到他手里,说:“刚才多有冒昧,一时失忆头脑不清,还望见谅。”
他客套了几句,直爽的性格让他迅速开门见山,话音一转,“不过——不知阎王唤醒我,所谓何事?”
“你真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赵世堂抬眸看向宋清,后者拿起幸运咖喝了一口,闲庭信步回到大班椅上,才继续说道:“自是有大事才请君前来。”
“请讲。”
宋清仍旧微笑着看他,眉梢却微微皱起,像责怪,又像无奈,“性子一如既往的急,急什么,难道我说了你就会答应?”
赵世堂疑惑,他是鬼,当然要听阎王差遣,这像是刻在每一只鬼骨子里的固定程序,他一丁点没觉得不妥。便答:“当然,君有事相托,我为尊下鬼,定尽力一试。”
宋清赞许的点了点了头。
“世堂兄可还记得我这地府有一职位,唤作纠鬼道?”
牛头眼皮一跳,似乎猜到了什么。
宋清见他摇头,笑着叹了口气,“这是我地府的一个差事,我唤你前来就是因此职位空缺,一时半刻找不到符合条件的鬼来担当。”
这是个不用考的鬼差。到底是什么条件非要把他从坟里刨出来?
他谨慎的望向宋清,谨防有诈。
宋清苦笑道:“并非不好的差事。罢了罢了,你应是都忘了,无妨,恰好我此时有空细细和你说这纠鬼的前世今生。”
说起纠鬼这个职责,在遥远的古代一开始并不存在。地府设置的大多职位只为索取人的魂魄,使死去的亡魂再入轮回,步入红尘辗转人间匆匆几十载,是肆意洒脱命途多舛也好,是谨小慎微诸事顺遂也罢,左右人间桃花最多绽放百次,新得轮回便在鬼差的押送下再次开始。开设的职位譬如黑白无常,阴差鬼差,官大官小但官职的本质并无差别,都只为亡魂服务,却没有对逃出地府的阴魂加以管束。
故而地方县志上总能看到不少大鬼的踪迹,记下它们如何附着在一些活得久见天日饱人愿灵根重的物件上,或是吃人为乐,或是虐杀为瘾,总之都是为祸一方,屠戮人间。如此绵延几千年,之间虽有道教的人下山杀鬼灭灾,但**凡胎哪及天生恶鬼,鬼与道士你来我往的争斗往往两败俱伤,终是无法完全遏制鬼的存在。
局面二分天下,交界线时左时右,战争年代死人多时,道教几乎倾巢出动却也只能保自己门派不灭,可见鬼势是何等凶猛。到了近代更是恶鬼猖獗道教萎靡,几近让鬼独占天下。
这番不良光景,一直至纠鬼道士的设立,才迎来终结。
那是大约一百年前,十九世纪前期。时值地上军阀混战,战争如火如荼应接不暇,民众苦不堪言难以聊生。活不满阳寿的人比比皆是,是而地府的人口格外兴旺,与日俱增。
宋清声音暗哑,“哪里都是鬼魂,那时候地府还在皇城下面,鬼门关整日让死人魂堵塞的水泄不通,生死簿上每秒钟被划去的人名能有几百人。亡魂潮水般涌进地府,阴寿没享完还不能立刻将他们送出去,越积越多,多到连十楼五城的地府都差点住不下。他们还不安分,争食物争住所争工作争地府相对较少的资源,轻则头破血流,重则魂飞魄散。”
“没有鬼差制止吗?”牛头惊恐的问。
“基层的鬼差那会就那么几个,还得顾忌着索魂的工作,忙不过来。”宋清眼眸中流露出对往事的遗憾,牛头见状继续说:
“你可是阎王,再任免几个鬼差不就行了。”
“哪有那么简单?那时又不像现在所有官职基本都是考来的。我虽为阎王,但四周比我入职时间长工龄大的鬼王数不胜数。遑论还有其他阴差鬼司,大鬼小鬼的。势力盘根错节,我在位而无权,也就只能眼瞅着他们继续对地府里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却没什么办法。”
三人皆是一叹。
宋清尤为伤怀,似乎还在为那年的无所作为而愧疚,“我本以为事情最坏只能这么糟糕了,可没想到啊……因为人间死人太多索魂根本索不完,以黑白无常为首的鬼差们陆陆续续竟停止了工作!要知道没有鬼差把人魂从身体里带出来,魂魄就得一直在死去的身体里呆着,过了七天还出不来便会……便会……”
说到情急处,宋清难受的无以言表,颜面哭泣,赵世堂焦急的追问:“会怎样?别哭啊!”
宋清这才沉淀情绪,悲伤的说:“就会身死道消,生生世世不可再存在了。”
“啊……”赵世堂感慨灵魂的脆弱,同时深刻意识到了鬼差工作的重要性。
宋清吸吸鼻子,“发现鬼差不再工作之前,不知有多少灵魂烂在了那些生蛆的躯壳里。你不知我这人多慈悲,哪里见得起地府闹出这样的乱子,于是就偷着给天庭上了折子,用给人间纠鬼的名头想设置一个可以由我自由任免的部门,一来可缓解人间鬼怪纵横的局面,二来还能和黑白无常形成竞争,他们若是再不干活,我就努努力把他们取代。”
如今虽无黑白无常,却有牛头马面,名称不同做的事却一样,可知是一脉相承,便知道纠鬼最终也没有取代黑白无常的地位,而是真正的应了“纠鬼”二字,走上了纠察的道路。
这就是纠鬼道繁琐的来源。
动机千变万化,但万变没离其宗,纠鬼终究还是纠鬼。
“这便是纠鬼师的起源了。”宋清说,“自纠鬼师设立后,不仅将人间流窜的鬼祟陆续肃清,还对地府有出逃心思的鬼起了震慑作用,这些年有鬼为祸人间的事消停了不少,我本想着消停了就不急着选下一任了。谁能料到上一任纠鬼师离职后不过才短短两年,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迹象。我召你前来,便是希望你能当此大任,解我燃眉之急啊。”
赵世堂并未第一时间作答,他沉默着,是因为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承担这么大的责任,纠鬼……实质就是捉鬼,灭鬼。可他也是鬼,一只才苏醒的鬼……
可他此时的沉默无疑会加重宋清的焦急,他沉重的说:“这纠鬼师难选的厉害,你不接手,我这一时半刻是真的找不到人啊啊。”
牛头知道这职位从不是考的,这必是需要满足生前拥有极好的命格,且在阳寿未尽时死去,并自愿放弃投胎为人的机会,才能担任这个官职。
他艳羡的望向赵世堂,赵世堂回看他,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垂头悄悄问牛头,“我能行吗?”
牛头低声问:“怎么不行?”
“我现在什么都不会……”
“会给你法宝的,当一当就会了。”
牛头看样子是个好鬼,阎王接触下来也不错,想来不会诓骗他。赵世堂这才应下差事,宋清毫不掩饰的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再次越过他精装修的办公桌来到赵世堂身边,表情郑重其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这个职位就拜托你了。”
赵世堂也立刻严肃起来,仿佛灵魂里自带正直的底色,微微欠身,表情坚毅:“我,定不辱君之期许。”
…………
宋清给了赵世堂一块正面刻着“纠鬼”,背面印着荷花和芙蓉的腰牌,后者将腰牌挂在裤带上。
宋清还将牛头当做助手分配给了赵世堂,又给了他一张名单,这就是这次要捕捉的鬼祟。
不等赵世堂收拾行李出发,宋清在二人想告退前留住了他们,再次语重心长说了一席话。
他道:“二位万万勿将此差事当成蝇头小事而不倾尽全力,职位大或小,职责内容和凡人生死都是息息相关。你见今日的鬼柔弱不堪一击,便不将他放在眼里,手下留情。来日他就有可能长成大鬼为祸人间。”
牛头一阵沉默,他知道鬼差之中工作都是混吃等投胎,他自己也是鬼差当到了顶峰,不见再有什么上升空间,行事就只秉持维护最低绩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宋清的话让他颇为抬起不起头,那是一种自己多年的行事准则早就被上司看光的坐如针毡。
宋清却看也不看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赵世堂,紧挨着方才话讲:“咱们都是再不能投胎的,跳出五行外,早已遁逃了生死,对待功名利禄少不了漠视几分。但对什么漠视都不能对活人的命漠视。”
赵世堂若有所思。
宋清坐直身子,“你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这个位置和你这个位置不用竞争去考吗?”
“我不知。”
“因为我们这两个职位天生只要五行之外的人,这就意味着困扰着凡人凡鬼终生的生死利益都无需我们考虑。若不是心甘情愿被责任束缚,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强迫我们留在这里,也只有这样的人做事才会只出于本心。”宋清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悲悯,粉色的圆领袍衬得他愈加华美,他忽地想起一桩陈年旧事,突兀地说:“君可知,何为不逐流云逐落花?”
宋清并不指望赵世堂能懂,他没听见答复就自顾自说下去。
“在我还是人的时候,我的恩师常常告诫我,只看天上的流云人会头晕目眩,那些仰头逐名利的人终会跌倒。唯有愿意低头细看庄稼出苗,落花化泥的人才会迎来明天。”他的恩师将这句话当做他毕生做官的名言警句,唤做:不逐流云逐落花。
“世堂兄,切记,我们要永远为人民服务。”
宋清的话听得赵世堂那叫一个心潮澎湃,他在一片金光的阎王殿里望着宋清高深莫测的脸,深深弯下腰作揖。
“阎王教诲,世堂当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