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着山,田连着田,风吹过水稻秧苗,像是从绿色羊绒上轻轻掠过的指尖。
到了棠南,离家里也就一脚油门的距离了,吴屿摇下车窗,让晚风吹散车里的沉闷。
湿润的南风挟着一股甜腻的香气涌入车厢,栀子花好像开了。
这不是他喜欢的香型,吴屿皱眉,觉得胸口闷闷的,又把窗关上。
今天本来计划直接送杨梅奶奶到黔阳医院,毕竟那里医疗水平更好,他也更熟悉。
但是一上路,他看着杨梅奶奶的状况不太好,赶紧送到较近的黔南市人民医院。
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再观察一阵,等情况稳定,可以转院去黔阳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寨里的阿眉婶是陪着杨梅奶奶一起去的,就留在医院照料她。
他给杨梅奶奶的儿子打了电话,对方说,会尽量赶回来。
他说,阿叔,不是尽量,别像我。对面就沉默了。
他有瞬间后悔这话不够吉利,复又去医生那里多问几句,得了几句模糊的保证,聊以安慰。
他想给阿妈打个电话,最后只是发了条微信,说已经先送到黔南医院了,情况还好,应无大碍。
回乡后,其实有过诸多不适应,现在也常有挣扎困扰。
甚至,这几天遇到向真,遇到许锐的提议,也不是没有心旌摇曳,胡思乱想。
但在医院里,他觉得自己还是找到了一点点回来的意义,能帮一个人挽回一次遗憾,就算一次意外之幸。
开到寨子南门的停车场,他停到老位置。
走到巷口,本来右转就可到家,他略一迟疑,继续往北。
路上碰上杨娅,活泼地跟他打招呼:“屿哥,真真姐的绣片我寄出去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继续前行。
从寨子北门出去,是往棠南梯田徒步的一条步道,白日偶有游客,晚上几乎无人。
去年刚回来那阵,只要不下大雨,他经常在这条路上,跟阿奶说是拍照,其实GR3里没拍多少照片。
太阳余晖犹在,但山里草木森森,凉意初现。
吴屿快步沿着石阶往上走,低垂的柳枝划过他的脸,他也懒得伸手拂开,步速逐渐提高。
热身完毕,速度提到更快,随着规律而深长的呼吸,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在山林中奔跑。
等他觉得衬衫黏腻,一看运动手表,差不多3.5公里了,于是原路折回。
越野跑很好,人必须专注脚下,仔细看脚下这几步路。所有纷繁思绪,都能被暂时清空。
他的心慢慢静下来。
一切都在预期中:这世间,相遇离别太多人,他不过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没什么特别。
一座山,能长樱桃树,也能长紫云英;一方塘,能映白鹤,也能映蜻蜓。
上天给了他什么,他都得学着接受。
他已经接受了更难的离别,没道理放不下这短暂的交汇。
吴屿跑步回家,洗澡吃饭,跟阿奶斗嘴谈天,一如往常。
饭后,他回房,打开电脑,再次查看师弟Raymond的一封邮件。
之前,他准备拒绝的,但现在,他回复道,请有空回电,他需要了解进一步信息,再做决定。
或许,他已经做了决定,多做点,少想点。
Raymond是他本科师弟,大学期间他们在学院篮球队相识。毕业后,Raymond也进了GH,不过是证券部,做次级市场交易,关系一直不错。
吴屿离开GH投行部去尚维资本做创投的时候,Raymond还很不理解,当时大家对外资还是有滤镜。
但吴屿提醒他,关注一下环境的变化,Raymond是个聪明人,不过他有他的选择,后来调动去了GH的欧洲分部。
Raymond的电话很快过来了,此时是伦敦的中午,他本来以为,吴屿好几天没有回复,可能不愿意做这种临时的分析,但现在看他口气,似乎挺有转圜余地。
“师兄,你现在可是人人羡慕的逍遥散人了。”
Raymond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略显浮夸。
“说正事,Lake估值有什么好分析的,你那边实习生都能干。”对这么熟的亲师弟,吴屿就不搞客气了。
“我怀疑有人正在做空Lake,风格像SPR。” Raymond丢出了他的猜测。
Lake是一家总部注册在加拿大的电子商务SaaS公司,虽尚未盈利,但增长迅猛,在行业内仍属于炙手可热的明星股。像GH这样的顶级券商,手里都持有不少Lake的股票。
SPR是个小型做空机构,规模和GH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吴屿稍微回忆了一下,不认为SPR能翻起多大浪花。
“SPR?他们的做空还不值得你这么紧张吧,我不觉得他们能动摇你的判断。”
“我怀疑Wave March在背后。”Raymond抛出关键点之一。
Wave March(WM)就不同了。它是欧洲市场最大的量化基金之一,创始人在行业内久负盛名。如果WM做空Lake,他们的观点可能会引发市场连锁反应,甚至带来更大范围的跟风抛售。
吴屿不为所动:“WM采取量化策略,最多是趁波动套利,根本不会长期持有空头仓位,这和你的持仓逻辑不冲突。”
量化基金通常采用“多空对冲”策略,目标是捕捉市场短期波动的利差,而GH这种大型券商更倾向于长期布局。双方的持仓和盈利风格不同。
WM的短期看空并不意味着Lake没有长期投资价值。只要Lake的基本面不变,GH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据吴屿之前的印象,Lake的基本面一直很稳。当然,要给出估值,他还是得回去重新过一遍数据。
Raymond没有松口:“问题是,这次的水到底会多浑?”
吴屿不耐烦了:“Wave March做Short Selling,无论如何,你都稳赚不赔。我看不出你打电话的必要性。”
要不是Raymond是自己亲师弟,他才懒得陪这小子兜圈子。
对GH这样的券商来说,持有Lake股票并借给WM做空,本身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如果WM对了,他们赚借券费(Borrow Fee);如果WM错了,Lake股价上涨,他们本身的持仓也赚钱。更何况WM作为做空方,还要用高于Lake市值的证券作为抵押,GH可以再把这部分抵押品拿去投资赚利差。这种操作,他们做得太多了,连一年级分析师都懂。
“赚多赚少不一样。我是个俗人。”Raymond终于说出他真正的目的。
“贪心。你是想说,这会影响你年底的promotion吧。”吴屿笑了,跟着许锐久了,他也越来越直白了,“你今年就压注在Lake了?”
“师兄,帮我看看吧,我自己总七上八下的。”
Raymond开始卖惨——适度卖惨,有利于获取一个心软版师兄。
“我可没有次级市场的工作经验。”
“师兄,你不觉得,过分的谦虚其实是一种骄傲?”
“不,我只是例行对你进行风险提示。”
这就是答应了。
Raymond喜出望外:“谢谢师兄!我马上把公开资料发你。”
当然,他很守规矩,只会发公开资料,确保合规。
这意味着,吴屿的分析可以作为独立信源,如果他的结论能和Raymond的in-house分析一致,Raymond自然能更有信心。
这种事,吴屿本来懒得做,帮人做Plan B,没什么意思。有这功夫,他还不如研究一下自己的持仓。
不过,最近,他看不出自己的持仓策略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又突然想找点事情做。
Raymond这小子,运气还行,常遇到不错时机。而他自己呢,Sell in May and go away(五月卖出,离场休息)[注1]。
吴屿只能自我安慰,他这种非酋玩家,还是不要羡慕欧皇的运气。
他起身去做咖啡,称重,磨粉,慢慢手冲。回来时,相关资料已经在邮箱里了。他喝下半杯,开始工作。
和向真类似,吴屿也喜欢在晚上工作,只不过,他们的工作节奏有很大区别。
基本上,向真每次熬夜后,都会悠闲地睡过一个上午,补足睡眠——她体质弱,精力不济,不休息够,根本起不来。
吴屿工作的前三年,几乎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投行是给不需要睡觉的人准备的。” 这是行业名言,也是公司铁律。
每天12小时的工作量算休闲,18小时是常态,如果是IPO前的最后三周,20小时也很常见。双倍浓缩的美式、红牛,是分析师们的生存标配。
MD(董事总经理)晚上11点发来的修改需求,必须在早会上交付。
熬了一整夜,直接去公司楼下健身房跑步、冲澡,再踩着八点的晨光,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办公室里。
如果你撑不住,那抱歉,你凭什么拿着高薪待在这里?
公司为他们提供的保障,非常贴心,24小时心理咨询电话,随时可接通。当然,据吴屿所知,没有一个人打过。或者,打过的人,都已经不在这里。
Lake的估值分析并没有紧急到需要熬夜。
他只是,喜欢在熟悉的夜晚,重新开始一项熟悉的工作——这让他觉得,安心。
从最近两年的财报开始吧。他按季度对比所有关键财务指标,数据不会说谎,但公司的财报口径经常没有对齐,需要调整后才能做对比。
接着,他点开最近一次电话会议的录音,带上耳机,沉浸在那些问答里,分析师和管理层的交锋,永远值得品味。
他习惯先在心里模拟一个合理的答案,然后对比管理层的实际说法,试图找出那些微妙的分歧和犹豫——有些信息,往往藏在措辞的细节里。
文档还开着,耳机里依旧是分析师的声音,但他合上笔记本,打算今天就先到这里。
半夜两点了,他不准备苛待自己。剩下的,明天再继续。
他想着,Tomorrow is another day[注2]。有点事做,肯定能放下心头那点微妙的悸动。
第二天确实是新的一天,不过,不是他预料的那种方向。
[注1] Sell in May and go away,意为:五月卖出,离场休息。金融业的一句俗语,因为历史数据显示夏季(5-10月)股市回报率较低,建议在5月卖出股票,11月再入场。吴屿此句属于自嘲,马上五月了,他情场失意,因为今天向真走了,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注2] Tomorrow is another day,引用自《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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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想放下